人在死后还会有意识么?上一世,当自己死去时,都经历了什么?

  在李观镜的记忆中,前世的死亡是一个很缓慢的过程,他感到意识一点一点被抽离,脑中越来越混沌,渐渐的,他感受不到周遭的一切,或是经年累月,亦或是一瞬之后,他蓦然清醒,彼时已成了异世一个小小的婴孩。

  死亡并不是什么好经历,所以李观镜很少去回想,今日却不知为何,反复梦见前世的情景,有纷杂的声音响起,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细细听取,却俱不与他相干,直到最后,万籁俱寂,他才仿佛寻到了属于自己的归宿。这时,有一人叹息:“人生如烛,油尽而灯灭,如飞烟随风,再无踪迹。”

  李观镜皱起眉头,想要以自身亲历去反驳,无奈口不能言。

  那人又道:“李世子弃劝诫如蔽履,将来必使至亲尝锥心之痛,眼下既有机会,不如索性撒开手,弃了这迷眼繁华,寻一处秀水明山去静养才是。”

  “此话何意?”李观镜挣扎半晌,终于说出这句话来,身体的束缚随之消失,他睁开眼。

  “公子方才说什么?”侍墨持灯来到床边,伸手探了探李观镜的额头,登时松了口气,道,“可算是退烧了,小裴太医说公子今日能醒来,果真如此——公子喝点水罢?”

  李观镜看侍墨头发散着,身上只披了一件夹袄,心知她是守夜被自己吵醒了,便道:“你给我倒杯水,然后去歇着罢。”

  “公子还来操心我做什么?屋里有炭火,总不会着了凉。”侍墨放下灯,嗔怪了一句,转而想到一事,连忙抿住嘴,将温热的水杯捧了过来。

  李观镜就势坐起,喝了几口润了润嗓,想起方才侍墨的话,问道:“裴绍来过?”

  侍墨点头:“公子一回来便晕倒了,夫人便将小裴太医请了过来,他说公子是操劳过度,须得安心静养几日。”

  李观镜点了点头,心道先前梦中的话应当就是出自裴绍了,他奇怪裴绍怎么神神叨叨,但问了几句又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只知晓了自己昏睡一天一夜,所以才浑身无力。两人正说着,外间有侍女回话,称已经去灶上盛了热粥来,侍墨便住了口,去外间取吃食。李观镜靠回枕间,无意间一扫,发现房里多了几只大木箱,侍墨端粥进来时,便指着问道:“这是做什么?”

  “我也不大清楚,今早琳琅姐姐带人将箱子送了过来,让我们这几日将公子素日要用的衣物等等都收进去,因公子还病着,所以我们也没腾出功夫来,便搁着了。”

  “素日要用的?”

  侍墨点头。

  “是要搬家?”

  “我也这么问,琳琅姐姐说不必打听,过几日自然明白。”

  李观镜满腹疑惑地喝完了粥,不待细想,困意又侵袭而来,他草草漱了漱口,滑进了被褥里。

  侍墨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絮絮道:“上午齐王府派人来请公子过府,得知公子病了,下午齐王亲自过来探视,看着很是担心,明日一早是否需要派人去知会一声?”

  李观镜含糊地“嗯”了一声,沉沉睡去。

  许是之前睡得太多,次日清晨天际晨光将露,李观镜便醒了过来,他稍稍等了会儿,听见外间有了动静,方动身起床,等侍墨进来查看时,他已经穿好了外衣。

  若是换作以往,侍墨定然要埋怨李观镜不唤人,但现在见他神情恹恹,加上近日府里也不知哪里冒出了谣传,道入画实际是被赶了出去,而不是如李观镜先前所言是回乡探亲,此话虽不知真假,但侍墨到底存了几分小心,因此忍住没有多言,只从架上取下蹀躞带为李观镜系上。

  李观镜没有注意到侍墨的变化,低头理了理衣服,随口问道:“阿耶上值去了?”

  “是,还给公子告了三日假。”

  李观镜点了点头,余光瞥到那几个箱子,心中改了主意,道:“我去阿娘院里吃。”

  因郡王一早要上值,主院的侍女起得还更早些,李观镜到的时候,院中正在洒扫,琳琅在檐下喂雀,看见人来,她连忙放下鸟食,上前问道:“公子刚好些,怎么不在院中歇着?”

  “我没事了,先前就是太困了些,白白吓唬了你们一场。”此时天已经亮了,房中还有烛火,李观镜奇道,“阿娘这么早就在看账簿?可是因为收拾物件的事?”

  琳琅摇了摇头:“收拾物件的帐有嬷嬷看着呢,夫人是在……罢了,你自己去看看,就明白了。”

  既然琳琅打哑谜,那就说明郡王妃是在做什么与自己相关的事了。李观镜心下有了准备,但等到进去里间时,看到跪坐在窗台边抄经的郡王妃,他还是心里一热。

  郡王妃抄得虔诚,压根没注意到有人进来。

  李观镜顿了片刻,加重了步伐,去架子上取下披风,郡王妃果然停笔回头,他便笑道:“从前不大见你去寺庙,怎么今日想起抄佛经了。”

  郡王妃忙道:“呸呸呸!童言无忌,菩萨莫要见怪!”

  李观镜一愣,收住玩笑的神色,为郡王妃披上了披风。郡王妃又抬笔抄了会儿,眼见着天光大亮,她终于落下最后一笔。李观镜见状,轻声道:“阿娘,去吃早饭罢?”

  郡王妃点了点头,唤了琳琅一声,片刻之后,米粥糕点的响起便从外间传了过来。母子俩起身去用了早饭,等碗筷全部撤下后,李观镜才说起正题:“阿娘,我们要搬家么?”

  “还没有定论。”郡王妃挥手让侍女都退了出去,才道,“不过圣人已经口头与你父亲约好,他今日下值便可带旨意回来了。”

  “去哪里?”

  “封地。”

  “钱塘……”李观镜咂舌,顿了好半晌,才道,“是那日进宫商量出来的结果?”

  郡王妃点头,低声解释:“陛下要惩治太子,却又不能让秦王得势,如此才可保全两个孩子,所以要将秦王派去江南封地,无召不得回京,你父亲正是领命去陪同秦王。”

  说是陪同,更多的应该是看住秦王罢,没想到太子和秦王交锋多年,最终却是这样两败俱伤的下场。

  郡王妃继续道:“原本圣人的意思是让我夫妇二人同去,你父亲还是想带你一道,圣人不曾拒绝,若无意外,应当是默许了——虽则江南不如长安繁华,但如今我们家这情形,离了这是非地也不见得是坏事。”

  李观镜想到裴绍的叮嘱,心中不解怎么旨意未下,裴绍却知晓了自己要离开的事。

  郡王妃说罢,见李观镜神色犹豫,并无回应,猜测他是舍不下这一众好友,便好声劝道,“你们如今年岁都大了,入朝的入朝,点将的点将,往后各自成了家,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在长安还是在钱塘,又有多大区别?若实在想念,还可书信来往,再说了,你如今年纪尚轻,将来形势有了变化,或许会再来长安也未可知。”

  “唔……”李观镜含糊地应了一声。

  郡王妃叹道:“你如今养好身子,早日成家才是正经。”

  李观镜打断郡王妃的劝解,问道:“小裴太医今日还来么?”

  “这话问得奇怪,按以往惯例,他总归要等你醒了再过来问几句才是。”郡王妃说着站起身,浅浅打了个哈欠,道,“我去靠一会儿,你回去歇着罢,叮嘱院里的人早些收拾好。”说话间,郡王妃已转入里间,声音模糊地传来,“总觉得夜长梦多,最好得了旨意立刻便出发才好……”

  即刻出发么……

  李观镜心底认为自己不应如此离开,但若是真去找什么非留下不可的理由,他却难以说服自己。离开主院后,他没有立刻回到兰柯院,而是来到大门前,将阍者唤来问道:“这两日可有人来寻我?”

  阍者一脸茫然,思索片刻,问道:“齐王?”

  李观镜只得直说:“杜府来人了么?”

  阍者摇头。

  李观镜心里空空地回了院子,侍墨此时已经在房里收拾起行礼了,见到他,连忙问道:“公子,这根玉笛可配有盒子?”

  是杜相时赠与的信物。

  李观镜接了过来,摇了摇头,道:“我自己收着就行。”

  话音刚落,外间有侍女回道:“裴太医来了。”

  李观镜眼前一亮,起身迎了出去,正见裴绍带着药童进院,李观镜笑道:“劳你多跑一趟,我正有事寻你呢!”

  裴绍眉头一跳,领会过来,让药童先去正屋坐着,他则跟着李观镜进了书房,甫一进门,不等李观镜开口,裴绍先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

  李观镜奇道:“何物?”

  裴绍意味深长地看过来,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道:“某人让我传话,他已无碍,只是如今不便与人交往,无法亲自前来相见,叫你不必担心。”

  玉佩并不贵重,从穗子看去,明显是旧物,偏偏李观镜在一人腰上看过太多次,对它十分熟悉,因而视如珍宝,一把接了过来,道:“多谢你!我尽可心安了。”

  裴绍撇撇嘴,道:“方才的问题还想问么?”

  “当然,还望裴太医解惑。”

  “前两日杜学士托我为他三弟诊治,闲话间谈起杜三郎的去处,杜学士便提到李世子眼下有个离开长安的机会,他希望你能与杜三郎同往鲜卑山求医。”

  李观镜惊道:“这是何意?杜竹言受了伤?怎么那日没看出来?”

  “额……”裴绍掩口清了清嗓子,讪笑道,“皮外伤,不累及性命,只是治起来稍稍麻烦了些,虽说天长日久的,我也有法子让他痊愈,可他担心李世子的身子,刚好如今无官一身轻,因此希望与你同去寻医。”

  李观镜琢磨片刻,蓦然眉头一皱,声音不由冷了几分:“你答应过为我保密。”

  “是,不过你之命数,我只告诉了杜三郎一人。”裴绍丝毫不觉得愧疚,继续道,“为了弥补你,我也将他的伤势告诉你了——如你那日所见,他表现得安然无恙,所以其实是不想让你看见的。”

  李观镜一阵无言,虽然觉得哪里不对,但竟然找不出理由来驳斥裴绍。

  裴绍低着嗓子,语重心长地劝道:“我知道很多人若将一人放在心尖之上,则自己遭受怎样的痛苦,都不愿对方知晓,生怕他为自己悬心,可这么做真的对么?其实至亲至爱之间最不该彼此隐瞒罢,须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等到真相大白那日,覆水已然难收,你让被蒙在鼓里的人情何以堪?他又将会是何等的追悔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