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独自上了坡,其他随从骑在马上,远远地停在官道边,并未跟过来,若李璟方才果真将杜浮筠当做歹人,如此行径实在是说不通。

  对峙着的两人却都不说破。

  李观镜察觉到他们之间的火药味,心道杜浮筠是东宫的人,本人虽无心参与党争,但在外人看来,他与李璟属对立阵营,因此见面眼红倒还算在情理之中。

  “听说杜学士在禁足中,不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李璟又道。

  “听闻齐王尚在安息州休整。”杜浮筠不卑不亢,“没想到即便日夜兼程而来,齐王仍旧对长安的消息了如指掌。”

  李观镜眉头轻挑,察觉出不对劲来——按理说李璟不会主动树敌,杜浮筠也不是沉不住气的人,怎么看这架势,两人定要辩出个胜负?不过事分轻重缓急,现在不是呈口舌之快的时候,李观镜站到他俩中间,道:“阿璟,你怎么这副装扮?又是如何绕过大雪山回来了?”

  李璟终于舍得收回目光,责备地看向李观镜:“如今外面不太平,你怎么一个人出城来了?”

  马蹄声接近,李观镜回头看去,见是齐骞往这边赶来了,便笑道:“你看那,这不是带着人么?”

  李璟瞥了一眼,眉头皱起,显得有些严厉:“陈珂那厮呢?又逃出去玩了?”

  “我派他去办事了。”李观镜见问了好几个问题,李璟一直避而不答,疑心他是偷跑回来,便问道,“你要进城么?”

  “何意?”

  “若要进城,我们或可顺路一道,若是不进城,我和竹言会忘记见过你的事。”

  这句话也不知哪里戳到了李璟的肺管子,他的脸又阴沉了几分,沉默地看了李观镜片刻,才咬牙道:“我这样装扮是为了躲避刺客,回长安乃正大光明之举,何须你为我遮掩?”

  李观镜有些莫名:“我是为你着想,又不是存心害你,久别重逢,不欢喜便罢,怎么还生起气来了?”

  李璟一愣,心中登时有些懊悔,他暗自调整心态,再开口时,已然一片平和:“一路颠簸,心情有些不好,你别怪我。”

  李观镜松了口气,笑道:“当然不会,我们别在这里聊了,你快回去,等晚些时候我去看望你。”

  李璟皱眉:“你不跟我走?”

  杜浮筠走上坡来,道:“齐王若是与镜天一道回城,落在有心人眼中,恐怕徒增猜忌。”

  李璟听出杜浮筠话中隐含的意思:自己与李观镜关系太过密切,若他朝将争位之意抬到明面上,别人轻易动不了皇子,李观镜便是现成的活靶子。自己这次回去虽有足够的理由,但与好友一起进城,往后无论何事与提前回长安扯上关系,这段经历必然会被重新提起,届时便洗不清“早有预谋”的嫌疑了。

  杜浮筠所言在理,但李璟很清楚他并不是为自己考虑,因而心中并无半分感激,反而对杜浮筠的忌讳更深了几分,不过他面上并未表露,而是微微一笑,道:“还是杜学士思虑周全。”

  “齐王谬赞。”

  李观镜一阵无言,拉着李璟往坡下走:“我送送你。”在转身的刹那,他用右手在背后冲杜浮筠摆了摆,虽不知对方有没有领会到,可李璟在旁边,他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两人走出一段距离,李璟才低声道:“你怎么回事?江南一行不过数月,你们为何变得如此亲近?”

  李观镜不好说出自己的心思,掩饰地咳了咳,道:“他是君子,值得深交。”

  李璟脚步一顿,皱眉看过来。

  “别说他了,这几个月发生了很多事,我有一肚子话与你说,你看回去后何时方便?我去找你。”

  李璟冷笑一声,抬步便走,只甩下一句:“等你头脑清醒了再来!”

  李观镜跟了两步没跟上,自己也来了脾气,他刚要转身离开,忽然与路边等候的侍从对上了视线,那人虽看上去有些狼狈,但尘土却掩埋不了她的艳丽。

  竟是阎姬!

  李观镜一惊,连忙小跑上前,喊道:“等等!”

  李璟闻言,脚步更加快,他利落地上了马,等李观镜追到近前时,李璟已然带着众人策马而去,只留下飞扬而起的尘土。

  李观镜猝不及防被灌了一嘴的土,他一边呸一边往后退,再抬头时,一行人已经跑远了。

  齐骞灰头土脸地牵着马来到了他的面前,问道:“公子,要追么?”

  李观镜犹疑一瞬,他回头看向矮坡的方向,杜浮筠正俯身去拾垂落在地的缰绳,一时似有所感,起身时向这边看了过来。自从回到长安,他们俩相见不过一手之数,而每次见面时,又总是来去匆匆,心尚未被填满,便又变得空落落,这次亦是如此。

  想到此处,李观镜心头一阵烦躁,可是阎姬对李璟有怨,如今她在李璟身边,李观镜必须要去提醒一二,越快越好,他不想再因为一步之差而让目睹悲剧无法挽回。

  两人隔得远,互相看不见神情,但因为足够了解,所以即使只是片刻的对视,杜浮筠还是感觉到了对方的犹豫,他便远远挥了挥手,先做出告别。

  马儿打了一声响鼻,原地踏了两步,仿佛在催促主人下决定。李观镜抿住唇,不再迟疑,他挥手作别,尔后翻身上马,与齐骞一起疾驰上官道。

  寒风从面巾缝隙透进,让李观镜思绪渐渐清明,他在心中反复斟酌说辞,差不多定下的时候,他们也到达了南城门前。李观镜勒住马,向齐骞道:“进了城,我就能自己走了,你去高阳原接应他们,无论成功与否,今天一定要回府。”

  齐骞应声。

  李观镜又嘱咐道:“琴能拿回来最好,拿不回来便原地销毁,至于最坏的情况……性命比任务更重要,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齐骞有些动容,他正要开口,李观镜已经调转马头,跟上进城的队伍了。

  到了长安城里,马行起来要慢上许多,李观镜好不容易穿过大半个长安城来到齐王府前,不想却有人捷足先登。

  阍者解释道:“是中贵人奉命召请齐王面圣,只待齐王换洗好便出发。”

  李观镜了然,好在他对齐王府还算熟悉,既然长史等人都在前厅陪着中贵人,他便直接从外圈往后院绕去。去李璟主院必然要经过那片湖,自然无法忽视湖心亭的情景——此时竹帘都被卷了起来,阎姬盛装而坐,见李观镜看过来,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李观镜的目光却落在阎姬另一只手上,她手指轻拈,一只青瓷药瓶在她手中转动。

  这个场景很熟悉,李观镜只去过一次湖心亭,所以他立刻想起上次在这里见李璟时,也是远远看着李璟在摩挲着一只药瓶。

  李观镜承阎姬恩情,即便要护短,也不想置阎姬于死地,此时她寻了个四面无遮挡的地方谈话,足以显示诚意,如果两人能预先商量好,也好过李观镜直接去李璟面前编理由,因此迟疑一瞬后,他便转了方向,撇开领路的侍女,独自走上九曲桥。

  “你来得好快。”阎姬看着李观镜走来,等人到了近前,仰面道,“看来我的信并没有起作用。”

  “他是我的朋友。”李璟看着阎姬盘了妇人发式,不由道,“你这是……”

  阎姬摸了摸鬓发,淡淡道:“这个啊……以后再谈罢,他如果听说你来,很快就会来的,所以,李世子有话问我的话,不如趁早开口。”

  “你为何还在齐王身边?你想做什么?”李观镜挺直腰板,沉声道,“若是你要对他不利,请恕我不能答应。”

  阎姬垂眸,沉默片刻,笑着摇了摇头,道:“看来还是该让我来问——世子请坐。”阎姬将药瓶递到李观镜面前,道,“你知道这里面装着什么药么?”

  李观镜微微蹙起眉头,道:“阎娘子不妨直说。”

  “直说就是我也不知道,所以请世子收下它,找一个心腹医工去验。”

  李观镜见阎姬停了话头,只得依言将药瓶收进怀里,尔后问道:“这与我的问题有何关系?”

  “如意犯下大忌,竟然想要刺杀世子,我为他道歉,还望世子看在逝者的情面上原谅他。”阎姬说着自己的弟弟,眼中一时有些空洞,但是却无一丝泪意,她平静得仿若在提及一个不相干的人,“不过如意为何要杀你,你知道么?”

  李观镜如实道:“我确实不懂。”

  “如意杀你,与齐王今日下令向杜学士放箭是一个道理。”

  李观镜更加茫然:“那不是误会么?”

  阎姬反问:“世子当真觉得是误会么?”

  李观镜张了张嘴,到底是没能说服自己,他便找了另一个理由:“或是因为竹言是东宫的人。”

  “东宫属臣那么多,齐王能全部得罪么?何况杜学士那两位兄长都深得圣人青睐,他本人声望亦不低,对于这样的人,齐王拉拢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去得罪?”阎姬短促一笑,道,“其实李世子自己也明白罢,不过多年老友的情谊在,你不愿面对罢了——原因就是,如意心悦于齐王,而齐王对李公子你的感情,绝谈不上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