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午后,兰柯院里时不时便传来一声琴音,一个调歪歪斜斜响了几声后,便恢复到了正常。

  琴声每响一次,入画就要抬一下头,侍墨忍了片刻,实在看不过去,劝道:“公子在给墨香琴调音,这有什么可担心的?”

  入画放下手中针线,叹道:“这琴先前说要送,带去了又拿回来,如今又要送……来来去去的,我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

  侍墨垂头穿线,语气颇为随意:“总之公子这么做肯定是有自己的打算,咱们帮不上忙,就别去添乱了。”

  “话是这么说……”入画喃喃半句,见侍墨不赞同地看着自己,只得中断话头,重新拾起了绣绷子。

  这样响响停停,琴音越来越高,一声清越的响声后,兰柯院陷入了沉寂中。过了一会儿,李观镜背着琴盒出屋,扬声道:“我出去一趟!”

  入画匆忙走去门口,侍墨则支起窗户,两人速度差不多,等见到人时,只见到斗篷的一角消失在院门处。

  李观镜也没叫陈珂,一鼓作气便冲去了赵王府。这些天里,他经过了反复思量,最终还是决定拉李未央一把,只是没想到临到赵王府,李未央却不在家中。

  阍者与李观镜大眼对小眼,小声试探道:“阿郎在晚饭前肯定回来,或者……李世子留个帖子另约时日?”

  再而衰,三而竭。

  李观镜看向挂在马侧的琴盒,正在犹豫间,忽见长史小跑着出来,人还未到近前,客套话先至:“稀客稀客!王妃听说世子来了,高兴得不得了,李世子快请进!”

  “林姑姑在家?”来之前,李观镜是特地打听到了林忱忆回了娘家,所以才过来与李未央对峙。

  “午饭后才回来,世子难得来一回,这不就巧了嘛!”长史笑得满脸是褶。

  李观镜骑虎难下,只得背着琴盒随长史进了府,只是走着走着,他不由停下脚步,问道:“这是往后院去?”

  长史道:“后院女眷只有王妃,如今她不便出来,因此在下带世子去。”

  “不便?她怎么了?”李观镜脚步登时快了起来,边走边问,“林姑姑病了么?可请过太医了?咳……我的意思是,赵王知道么?”

  长史但笑不语,十分神秘。

  李观镜有些狐疑地盯了长史几眼,没能让他开口,两人倒是很快便来到了林忱忆的住处。

  还隔着一段距离,李观镜便看到院门口站着的人,她的身后围了一圈侍女,看上去花团锦簇,李观镜的步子更加快,最后带了点小跑,来到林忱忆面前,只是他细细打量后,发现林忱忆脸色红润,面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人也比半年前丰盈了不少。

  没有生病。

  李观镜松了口气,然后目光落在林忱忆的手上——她的手搭在小腹上,有些下意识保护的感觉在。李观镜心念电转,惊大于喜:“姑姑,你这是有……”

  “嘘。”林忱忆温柔地笑着,挽起李观镜的手臂,带他往院内走去,一边道,“还没满三月,不好对外说。其实我觉得没什么事,就是未央他总是担心,也不让我随便出门,不然我早该去看你的。”

  李观镜走得缓慢,生怕一个不小心惊到了人,林忱忆今年已然三十七岁,便是放到医学发达的未来,她这样的年龄生育也是一件危险的事,遑论现在。

  两人进了屋,林忱忆缓缓坐在榻上,看着侍女伺候李观镜脱了斗篷,柳叶细眉渐渐拧起:“你瘦了这许多,未央怎么还说你没事?”

  “确实没事。”李观镜甩甩袖子,轻快地坐到林忱忆对面,在这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少年时期,那些令他烦恼的事纷纷远去,他关心的只有面前的人,“几个月了啊?会觉得恶心么?”

  “两个月。我一贯身体好,其实感觉不明显,不过比寻常更贪睡了些。”

  “这是好事,少受些折腾。”李观镜挖空脑筋,从记忆的角落里找出一点知识分享出来,“姑姑记得少食多餐,别让自己重太多,胎儿大了就不好生了。”

  林忱忆笑道:大家都和我说要好好补,只有你和太医说法一致,姑姑听你的!”

  侍女端来茶点,李观镜不爱吃甜,所以挑挑选选,一时没想好找哪个下手,那厢林忱忆却问道:“怎么今日背了琴盒来?”

  李观镜手一顿,方才的喜悦被冲淡了不少,不过林忱忆有身孕这件事更加坚定了他的决心,答道:“我来见姑父,有事向他讨教,不好空手来嘛。”

  林忱忆嗔怪道:“你这孩子,来我这里还见外?”

  “哪敢见外,这是礼节。”李观镜话音刚落,便被外间传来的脚步声吸引去了注意力。

  门猛地被冲开,李未央出现在门口,他的帽子歪歪斜斜,鼻子被冻得通红,膝盖上有可疑的湿块,李观镜合理怀疑他一路跑来,路上还摔了一跤。

  如此急切么……

  李观镜略略一想,脸色便冷了下去——李未央知道他到来后十分心慌,至于所为何事,答案不言而喻:二十年的韬光养晦,看似倒戈,其实李未央从来没有放弃对隐太子的忠诚。

  林忱忆不知道两人之间的秘密,起身迎了上去,关切地问道:“发生何事了?怎么跑得这样急?”

  李未央目光收回,落到爱妻的面上,神情立刻柔和了下来,他轻轻握住林忱忆的手,安抚道:“无事,就是想早点回来见你。”

  虽是借口,却满是真心。

  屋里其他人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多余,李观镜搓了搓发麻的脸皮,起身行了一礼:“见过赵王。”

  “哦,镜天。”李未央醒过神来,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问道,“怎么今日得空过来了?”

  李观镜现编了个理由:“除夕晚宴,我第一回参加,今年阿耶不去,所以我想拜托姑父带一带我。”

  李未央顺势道:“原来如此,那确实需要准备一番,毕竟是在圣人面前露脸的机会——走,随我去书房详谈。”

  “那你们先去办正事。”林忱忆将两人送到门口,又叮嘱道,“阿镜在这里吃晚饭,可不许推辞。”

  “宵禁……”

  “宵禁了就留宿,难道这里还没你的屋子不成?”

  李观镜刚张嘴便被噎住,只得笑道:“那就劳烦姑姑费心了。”

  到了书房,只剩下两人的时候,其乐融融的气氛瞬间消失,李未央站在屋中,过了片刻,才回过头来,展开右臂,道:“请坐。”

  李观镜侧头。

  李未央道:“不会有人来。”

  李观镜便坐了下去,将琴盒横放身前。

  李未央目光自然落在琴盒上,问道:“这是何意?”

  李观镜手按在盒盖,并不着急打开,而是问道:“方才赵王在担心什么?”

  “你在山阴遇到的事,我都知道了。”李未央疲惫地摇了摇头,道,“从他让你原来的部下去刺杀你,就做好了不是你死就是他亡的打算,这孩子总是想将自己推往绝路,都怪我,这边没有保护好他……”说到此处,李未央话锋一转,“不过你如今安然无恙,那么我希望你能够不计前嫌,原谅他这一次罢!”

  李观镜眉头狠狠一跳,他勉强压抑着胸中怒火,道:“我与李照影的恩怨,轮不到任何人来指手画脚。”

  李未央叹道:“镜天……”

  “如果你不知道这件事,我仍旧可以为你找到开脱的理由,但是你知道,那就说明这些年里,你从来就不清白!”李观镜猛地打开盒子,让墨香琴暴露在李未央的视线之中,琴弦震动的余音让他的质问多了几分铿锵,“李未央,二十年前商州劫匪一案中,你到底扮演了何种角色?!”

  李未央震惊地看着墨香琴上的血迹,脸色一阵阵发白,嘴唇微微颤动,半晌不能出言。

  “你求忠义,我不会说你什么,或许千秋万代后,还会有后人为你们翻案,可是走这条路,你就要做好随时没命的准备!你不该什么都想要!林姑姑经受了这么多年的磨难,你怎么忍心将她拖进这个漩涡?她如今有了身孕,你怎么还敢一条道走到黑?”李观镜咬牙道,“你现在不是孤家寡人,你会害死她!”

  过了许久,李未央才哑声道:“所以我会赢。”

  李观镜大失所望,忍不住嘲讽道:“靠什么赢?靠信念?还是江南那点银两积蓄?一群乌合之众,连一个像样的狗头军师都没有,还想造反?”

  李未央被戳中痛点,猛地看过来,反驳道:“不是造反!这个天下本来便该是我兄长所有!”

  “对不住,我说错了。”李观镜冷笑道,“后世不会为你的忠义而感动,也不会为你翻案,因为你们只会被掩盖在历史的尘埃里,或许野史里会有你,记录下你如何抛弃独孤静,又如何因为一己私欲害死林姑姑。”

  李未央眯起眼睛,耐着性子道:“你今日来,就是为了激怒我?”

  李观镜瞪视片刻,冷静了少许,才发现自己刚刚做了蠢事,他是来求合作,而不是吵架。

  李未央能率先意识到问题所在,一是因为他到底经历得多,另一个原因便是他知道林忱忆与郡王府的情谊,李观镜对于林忱忆而言,说是徒弟,其实更像是义子,想来林忱忆对李观镜来说亦是如此,所谓关心则乱,李未央便能谅解李观镜的冲撞了。看到李观镜扶额,想来已经平静下来,李未央再次开口道:“这把琴从何处而来?”

  “我不能说。”李观镜合上盖子,补充了一句,“你也别查了。”

  李未央没有应声。

  李观镜抬眸,道:“我带它来,是想让你知道有人还记着二十年前的事,你们蛰伏二十年,养出一支精兵,或许还囤了一堆宝藏,但——苦主同样沉寂二十年,你们一有风吹草动,他们绝不会坐视不理,我这么说,赵王能明白么?”

  “我面对的敌人远比我所想要多。”李未央点头。

  “而且猝不及防。”李观镜语重心长,“赵王,柴太尉这些时日频繁出入两仪殿,宫里放出风声,北衙禁军改制已经开始,真相与否,其实我们都不用等到年后,后日的除夕宴便可通过位次验证传言——如此,你觉得左卫还能保留几分兵力?”

  李未央沉默了片刻,道:“多谢你提醒,我会更加小心些。”

  李观镜一愣,他方才以为自己劝动了李未央,为何现在却是这个结果?

  “你还年轻,年轻人有很多条路走。”李未央站起身,不自觉地晃了晃,他无奈一笑,道,“我老了,没有回头路,所以如你所说,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李观镜急道:“那——”

  “你放心,如果注定失败,在尘埃落定之前,我一定会将她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李未央看着卧房的方向,仿若能够透过重重阻碍,看向心上人,“现在……我真的舍不得……我这一生,错过了太多的时光,所以,就请原谅我这一回的自私,让我再贪恋几日美好罢。”

  李观镜到底没留在赵王府用晚饭,他无法说服李未央,也不知该怎么去面对林忱忆。

  如此浑浑噩噩地回到家中时,整个人仿佛丢了半条魂,但是等他看到侍墨送来的那幅画后,他的魂立刻便被召了回来。

  “这是杜学士的随从命人送给公子的。”侍墨如是说。

  李观镜震惊地看着画中人,余光瞥见侍墨的探头探脑后,他合上画,问道:“他还说了什么?”

  侍墨不情不愿道:“他说,杜学士约公子明日去老地方喝酒,但是公子不能喝酒!”

  “我不喝,就是谈点事。”李观镜心事重重地撇下侍墨,来到书房里,漫无目的地转了片刻后,站到了书架前。

  这里有一道暗格。

  李观镜打开格子,取出杜浮筠所赠的玉盒,拖延半年后,他终于将它打开,入目并不如何惊世骇俗,只是一枚小小的玉佩,若是不知情的人,或许会将它当作不值钱的玉器,不过刚好,李观镜知晓这个传言。他将玉佩收入里衣,被冰得一哆嗦,片刻之后,玉佩不再冰冷,他将其取出,原本白净无暇的玉石上出现了两个翠绿小字——

  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