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热呀,这几日又是梅雨,又是伏天,实在是不好过。”采蘩擦了擦额间的汗,将竹帘拉下,隔绝外间的热气,只留下了崔娘面前的那一扇,她做完了这些,见崔娘没有反应,走近几步,俯身问道,“娘子还好么?”

  “嗯。”崔娘应了一声,问道,“翊儿那里的冰可送到了?”

  采蘩道:“娘子放心,前几日便送去了。”

  崔娘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采蘩见崔娘这几天一直心事重重,此刻手上捏着那个药瓶,也不知在想什么,便补充道:“少主正在园子里练功,因此奴让人等在一边,等他练完,再说娘子叫他来的事。”

  “他在园子里?”崔娘怔了怔,反应过来,道,“是了,他每早都会过去,我怎么今日反倒忘记了?该直接去园子里寻他才是。”

  “娘子已经连续几日这样了,是有心事么?”采蘩说罢,目光变得锋利起来:“还是说,你在犹豫?”

  崔娘瞥向采蘩,眉头微微蹙起,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翊儿年纪越来越大了。”

  采蘩听了这话,深吸一口气,蹲到崔娘面前,仰面看着她,恳切道:“那娘子还在等什么呢?难道真要让少主顶着王姓入仕朝堂么?”采蘩说罢,见崔娘默然不语,继续道,“而且少主加冠礼须得去江宁祖宅,那乌衣巷正是王谢两家世代所居之地,届时谢家人说不定会派人来观礼,若有人认出少主可如何是好?”

  “翊儿不见得要去做官,即便做官,亦不见得留名于史书。”崔娘说到此处,眼中不禁浮起疑惑,“其实我并不担心乌衣巷的事,翊儿不是头一回去,乌衣巷里住着的也不是武康谢氏,只是……只是当年王爻申应当见过谢郎才对,翊儿小时候容貌不显便也罢了,如今翊儿越来越像谢郎,他不该看不出来,那为何一直没有动作呢?”

  采蘩推测道:“或是他好面子,所以想暗中对少主下手——如此说来,娘子更加不能耽搁了。”

  崔娘摇了摇头,道:“不是,他平日里打骂儿女,又有几时顾忌过他人的眼光?以他的性子,定要将家里搅个天翻地覆才算撒了气——这一点,我始终想不明白。”

  采蘩一心只想要王爻申死,倒不曾注意过这个,她思索半晌,想不出原因,但是因为时常去王翊之院中伺候,所以还是有一点发现:“少主从八九岁开始,样貌渐渐与另外几位小郎君有了差异,也是从那时起,奴发现他的身上常常带伤,只是问起时,少主却什么也不肯说——如今想来,恐怕就是‘他’所做的恶行,可恨奴脑子不够用,没能想到这一节,叫少主受了那许多苦!好在这一切从元郎君来后便改变了,有元郎君时时陪伴,少主变得开朗了,也不再受伤,而且从奴数次观察来看,‘他’在面对阮师傅和元郎君时,态度十分谦和,好似在忌讳什么。”

  崔娘嗤笑道:“怎么会?阮师傅只是一介江湖游侠,比起王家的临沂山庄可差远了,阿也更不必说,他只是溪娘收养的孩子而已。”说到此处,崔娘不禁轻叹一声,“何况他们在四年前就已经离开了。”

  这四年里,王爻申一如元也在时的样子,不再寻王翊之的错处,甚至于崔娘这边也得了清净。

  采蘩缓缓起身,失望地看着崔娘,过了片刻,轻声道:“娘子说这些,是想证明他变好了么?你想放过他?”

  崔娘看向窗外,所见是廊下石阶,最远是廊外院墙,视野只在这方寸之间,连日头似乎也吝于光顾,只施舍般地在院中撒了少许阳光。少年时,她曾拼死出逃,可是阴差阳错,最终却是她自己选择了回来,选择被困在这小小的庭院之中二十余年。

  当初嫁到王家,崔娘是抱着玉石俱焚的信念而来的,可很快她便发现腹中已经有了王翊之,那时她便想着,等生下这个孩子,再去做那件事,但是等她生下孩子,她又觉得孩子不能刚出生便没了母亲,所以该尽力抚养他长大,再后来,她被王爻申折磨得重病缠身,在以为自己将要死的时候,便将王翊之支出去买毒药,没想到造化弄人,王翊之竟带回了神医,将她治好了,原本近在咫尺的复仇,不可避免地又被她往后推了。

  恨意一直都在,崔娘却无法坦然回答采蘩的问题——可能当一个女人成为了母亲,她就会变得忍耐,甚至变得心软了,崔娘有候甚至会想,看在养育王翊之的份上,或者便就此放过王爻申罢。

  采蘩见崔娘久久不语,心中已然有了答案,她难以置信地后退了一步,待要再劝,忽听采芹在院中道:“五郎君手上拿着的是萱草花么?”

  王翊之的声音紧跟着传来:“早间去花园练功,见萱草花开得正好,所以采来给阿娘看看。”

  采芹笑道:“真好看,上面还有露珠儿呢——娘子最爱萱草,五郎君快进屋去罢!”

  崔娘将药瓶放回到抽屉里,起身走向外间。

  采蘩蓦然开口:“‘焉得谖草,言树之背’。这是娘子教奴的诗,如今娘子却忘了。”

  崔娘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淡淡道:“我一刻也不曾忘,只是……我要再想想。”

  外间,王翊之持花而立,见崔娘出门来,脸上露出笑意,道:“阿娘,送给你!”

  崔娘接过花束,手抚在桔红的花瓣上,想到方才采蘩的话,不禁问道:“翊儿,你知道我为何钟爱此花么?”

  王翊之心想,崔娘既然这么问,定然不是因为喜欢萱草花的外形,而是因为它的特殊含义。《博物志》有云:萱草,食之令人好欢乐,忘忧思,故曰忘忧草。许是因为游子希望母亲忘忧,也不知从何时起,萱草被赋予了母亲的意蕴,因此有“北堂植萱”以代母子之情一说。王翊之送崔娘萱草花,一是因为知晓崔娘偏爱此花,第二个原因,则是借萱草表达对崔娘的感情。推己及人,王翊之便答道:“因为孝亲。”

  崔娘恍然片刻,心道自己初时爱萱草是因为“思君而忘忧”,可是现在……或许自己的心境早已有了变化,难以克服为母者的“舐犊情深”,开始贪恋孩子奉上的“孝亲”。想到此处,崔娘忍不住露出柔和的笑意,她点了点头,肯定了王翊之的回答,回身向采蘩道:“将花养在我床边罢——我与翊儿去园子里走走,你们不必跟来了。”

  王翊之知道崔娘这是有话要说,便扶着她出门,待两人进了园子,崔娘轻轻拍了拍王翊之,示意他松手,尔后独自走在前面,一直行至萱草花圃前,才停下了脚步,问道:“翊儿,加冠礼之后,你有何打算?”

  “先生已经将我的名字报了上去,明年会以‘生徒’的身份去长安参加科举考试。”

  “你想做官么?”

  王翊之垂下眼眸,道:“不知前路,身无长物,先争个功名,走一步看一步罢。”

  崔娘沉默了片刻,忽然转了话题,问道:“阿也呢?听说前几日还在家里,我怎么没见到?”

  王翊之解释道:“那几日恰逢阿娘去礼佛,所以没能见到——他去看望溪娘了,最迟后天便会回来。。”

  崔娘了然,又问道:“他可与你说过未来要去做什么?”

  王翊之想到那人,嘴角忍不住扬起,温声道:“他的梦想是仗剑天涯,估计会一直在外游历罢。”

  “这样么?”崔娘笑了笑,道,“四海为家,也没什么不好呢。”

  王翊之觉得有些奇怪,走到崔娘身边,见她神色平常,斟酌片刻,问道:“阿娘想说什么?”

  “加冠之后……你跟着阿也走罢,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找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为它而活,而不是……”崔娘叹息一声,道,“而不是浑浑噩噩,毫无目的地往前走。”

  王翊之愕然。

  “顺凯风以从游兮,至南巢而壹息。”崔娘歪头一笑,恍惚之间,仿若回到了少女时期,平添几分娇憨,“多么美好呀!”

  “《远游》……” 王翊之身子喃喃道。崔娘所念的诗句,正是出自那本早已被撕毁的书,王翊之闭上眼睛,仿佛能够看见八年前伏地而哭的少年,也是在那一年,另一个少年破窗而入,给他说笑话,带他练武强身,父亲每每要发怒时,那个少年总会及时出现,尔后注重颜面的父亲便不得不作罢。

  十二岁之后,王翊之再也没有被罚过,可是那本《远游》,他同样没有再拿起过,少年的梦在很早以前便被埋藏了起来,所以四年前,当元也向他伸出手时,他没有迈出去,因为——

  “‘父母在,不远游’,阿娘,我不会抛下你。”

  崔娘笑道:“你可别欺负为娘读书少,后面不是还有一句么?你有大好年华,若只是因为不想抛下我,那我岂不是成了累赘?”

  王翊之摇了摇头,道:“自然不是,但……”

  崔娘打断他:“为娘可以是你的牵绊,可以是风筝归来时的引线,但绝不可以成为困住你的枷锁,所以加冠礼之后,你自去罢。”

  这些话对于王翊之来说,确实非常具有吸引力,但是他很清醒,知道崔娘不会无缘无故提出这样的要求,想到方才进屋时隐隐听到的谈话,王翊之心中产生一丝不祥的预感,问道:“阿娘,可以告诉我必须走的原因么?”王翊之顿了顿,强调道,“真正的原因。”

  崔娘一怔,对上王翊之的目光,心中一虚,有些慌乱地别过脸去,道:“方才不是说了么?你已经是成年人了,该去过自己的日子。”

  “好,那你与父亲的事呢?能与我说说么?你如此恨他,为何还要留在王家?为何要生下我?”

  “我们的恩怨与你无关!”崔娘猛地回过头,恼怒道,“大人的事,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不矛盾么?”王翊之负手而立,垂头看着自己的母亲,短促一笑,道,“赶我走时,我便是大人,有事瞒我,我又变作了孩子。”

  崔娘被噎住,瞪了王翊之半晌,一扬下巴,道:“我是你母亲,无论何时,在我的眼里,你都是孩子。有些事与你无关,不该你过问,我有权不告诉你。”

  “儿既已成年,也有权决定自己的去留。”在崔娘惊愕的目光下,王翊之退后一步,向她行了一礼,道,“今日是夏至,阿娘记得食用清补凉汤,儿课业尚未完成,先回房了。”说罢,不等崔娘反应,果断转身离去。

  “你——”崔娘眼见着王翊之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后,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既欣慰于他的孝顺,又气他不听自己的话。

  孩子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该如何说服他才好?崔娘停在原地,苦思不得其法。

  片刻之后,采芹寻了过来,见到崔娘,道:“娘子,五郎君说暑天日头毒,让奴来扶娘子回去呢。”

  崔娘魂不守舍地由着采芹扶自己回屋,待看见里间柜子上的萱草花时,才回过神来,她叫住正要出去的采芹,问道:“采蘩呢?”

  采芹道:“先前娘子离开后,采蘩让奴将花摆好,她独自出门去了,也没说去哪里。”

  “她一贯怕热又怕晒,这会儿能去哪里……”崔娘蹙起眉头,实在没有精力去猜采蘩的去向,便道,“你差两个人去找找她。”

  采芹应声,出门自去吩咐不题。

  崔娘撑着头坐下,余光再次落在萱草花上,心情渐渐平复下来。过了一会儿,采蘩端着凉汤进屋来,仿若两人之间没有先前的龃龉一般,向崔娘笑道:“娘子怎么一人在屋里?方才奴去厨下,却不想原来少主早已吩咐过了,所以都不用怎么等,娘子现在便可喝了。”

  “你去了厨房?”崔娘有些惊讶,“我让采芹她们去寻你,遇见了么?”

  采蘩摇了摇头,将凉汤放到崔娘面前。

  “也罢,若是寻不见,她们自己会回来。”崔娘用手探了探碗,发现确实冰凉,想来是在井水里镇过的,她一边搅动着凉汤,一边问道,“翊儿吩咐了几碗?”

  “少主做事一贯周到,‘他’也有的,已经送去了。”

  崔娘点了点头,放下心来,低头尝了一口后,道:“味道尚可,你们都去吃些罢。”

  “多谢娘子。”采蘩抱着托盘,转身离开,待走到屏风边时,停住了脚步,顿了片刻,回头问道,“娘子,那位元郎君何日再来啊?”

  “应当快了罢,说是廿八日之前会回来,还剩两日。”崔娘回答完,有些奇怪地抬起头,问道,“怎么问起他了?”

  “啊,奴想着元郎君与少主感情甚笃,怕他不来惹少主伤心呢,不过现在不担心了,无论如何,在我们出发之前,他自然是要回来的。”

  崔娘“嗯”了一声,温声道:“阿也是个好孩子,他会准时归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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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①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诗经·卫风·伯兮》,本句释义:我到哪里弄到一支萱草,种在**院。

  后一句是“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原文是思念出征在外的夫君。

  萱草的各种含义见百科~

  ② 顺凯风以从游兮,至南巢而壹息——《楚辞·远游》,本句释义:跟随和畅的南风出游,休息在南方神鸟的巢穴之旁。

  ③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论语·里仁》,本句释义:父母在世,不出远门,如果要出远门,必须告知自己所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