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远处的官道扬起一片尘烟,三骑身披着落日余晖,奋蹄而来。晚霞穿过驿站的窗户,落在青褐色的袍衫上,袍衫的主人身形一动,转身走出屋子,敲响了隔壁的房门。

  “是竹言么?”独孤二郎打开屋子,见到独孤言亮晶晶的眸子里涌现着喜意,于是了然,“回来了?”

  “回来了,三个人一起。”独孤言语气难掩庆幸,这次的试探与其是对元也,不如是对他自己的内心,他想要通过一些事情来说服自己去相信外人,幸好这次萍水相逢的人并未令他失望。

  独孤二郎欣然道:“那就好,我已经安排好了房间,小雪的药快好了,我就不陪你去见客了,你可以独自去迎接罢?”

  独孤言一愣,没想到自家二哥已经提前准备好了,甚至于二嫂的药也没有耽搁下,他登时神色复杂,忍不住道:“我……”

  独孤二郎笑道:“好了好了,再不去,人家可就到楼下了。”

  “那我去了!”独孤言转身往楼下行去。

  元也停下马时,习惯性地想回身冲着王翊之哀嚎一番,不想翩翩公子已从驿站走出,他不好在外人跟前孟浪,只得正经地跳了下来,向独孤言一抱拳,道:“独孤兄,幸不辱命,总算是在天黑前赶回来了!这是家师和师弟……”

  话音未落,独孤言的目光顺着元也的指引,落在王翊之身上,轻轻“咦”了一声。

  王翊之也是满面惊讶。

  元也放下手,疑惑地两头看了看,奇道:“你们认识?”

  王翊之走到元也身边,目光始终落在独孤言身上,似是不敢相信,但是片刻之后,他还是确认这就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不禁喜道:“杜三哥!”

  独孤言冲王翊之微微一点头,先向阮归趣行了礼,尔后才温和地笑道:“五郎,好久不见。”

  “嗯嗯嗯?谁来和我解释一下?”元也看向王翊之。

  王翊之推着元也进院子,轻声道:“进去说。”

  几人到堂中坐定,元也好奇地问道:“怎么回事?师弟怎么会认得独孤兄?”

  王翊之反应了一瞬,才明白元也口中的“独孤兄”是谁,不由失笑道:“什么独孤兄?这是临沂杜家的三郎!可别看我杜三哥年纪轻,他如今已有轻车都尉之勋,又兼直秘书省,满天下也找不到几个比他有学问的人了!”

  元也不知道这些个勋官到底是什么位置,只跟着赞道:“好厉害的样子!”

  独孤言歉然一笑,向元也道:“先前实在失礼,在下姓杜名浮筠,字竹言。”

  王翊之显然十分喜欢杜浮筠,继续道:“杜氏与王氏同出于临沂,在祖辈便素有来往,本族南迁之后,与杜氏的联系也未断。我十来岁那年,曾在乌衣巷住过两个月,那会儿杜大哥兼任江南巡察使,带着杜三哥一道出发,路过江宁时,便去看望我祖父,我也就有幸与杜家两位兄长相识了。”

  “啊……哦……”元也暗自思忖,明白过来——王翊之出自琅琊王氏,与他们家交好的杜氏肯定也是士族人家了,幸好自己是个没什么等级观念的人,若换做一般平民,这时候少不得要诚惶诚恐起来了。元也胡思乱想之间,早已将自己出自太原李氏的事给忘了干净,只懵懂地冲杜浮筠道,“无事,我也不是谢亦,而是元也。”

  “原来你姓元?”杜浮筠有些惊讶,“那你与元清……”

  “凑巧凑巧,我和她没关系。”元也打着哈哈,“就是觉得容易引起误解,所以先前没说真名。”

  “原来如此。”杜浮筠心里存了疑,毕竟同是“元”姓便也罢了,元也还擅长解毒,很难不让人联想起他养父母的身份,不过杜浮筠没有继续追问,而是笑道,“行走江湖,多留一份心总是对的,好在今日疑团尽解,那日能见到元少侠,实为杜某之幸,往后少侠但有所求,尽管差遣便是。”

  元也亦笑道:“这话该我说才是,如果不是你,我或许还被困在鹿岘庄的竹林子里呢!”

  王翊之奇道:“此话怎讲?”

  元也便将遇见杜浮筠的过程简单说了,不过他同杜浮筠一样,心照不宣地隐去了李观镜的事,但阮归趣在旁边还是听出了端倪,不由将目光投向杜浮筠,审慎地打量起他来。

  王翊之听说杜浮筠去蓝家是求解药,忙问道:“何人中了毒?”

  “是我二嫂。”杜浮筠解释道,“二哥正在照顾二嫂,所以现在无法来见,还望见谅。”

  “该我去拜见杜二哥才是,不过现在不急,一切以病者为主。”王翊之说罢,余光瞥见元也时不时挪一挪位置,知道他确实是骑马累坏了,便道:“我和杜三哥多年未见,想单独聊几句,等下顺道便去见一见杜二哥,师父和师兄不如先去歇息罢?等晚饭的时候,我来叫你们。”

  杜浮筠看向阮归趣,见他与元也不反对,便顺从了王翊之的安排,让侍从来带两人去歇息。

  元也有了自己的房间,先美美地泡了个澡,尔后趴在床上,正给自己按摩腰的时候,门忽然被敲响,不等他发问,阮归趣便在门外道:“臭小子,开门。”

  “我死了!”元也闷在被子里回道。

  “咔咔”两声响后,阮归趣用软剑穿过门缝,将门栓拔了开去,自行进了房间。

  元也打了个哈欠,抬起头去看他,奇道:“路上不是将辉灵丹的事都告诉你了么?这么急着找我做什么?”

  阮归趣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将门关好,颇具威势地站到床前,叉腰问道:“杜三郎认出你了?”

  元也有些心虚:“唔……或许罢……”

  阮归趣冷笑一声,道:“什么或许,是一定!当时你跟我说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能在长安做官的人家,大多都是面热心冷,他怎么会主动去帮你走出迷宫?原来竟是因为认得大公子!你也忒不小心,为何不做好伪装再去?最起码得蒙上脸罢!”

  “当时急着往马车底下钻,谁能想那么多?”元也想到方笙,更加确定自己算是因祸得福,因此并不在意自己被人认出的事,而是道,“被认出也不见得是坏事嘛,你看结果不都挺好?而且你说话也太绝对了,便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性格也是各不一样,何况长安那么多官宦人家,怎么就都是见死不救的人了?我看这杜氏兄弟挺好的,温和有礼,也没什么官架子。”

  “那是人家求你治病,当然对你没架子了!”

  “那不就得了,人家有求于我,又跟翊之有不浅的交情,杜三郎答应我不会透露出去,就连我现在做的伪装,也是进城之前经他提醒才做下的,可见他没跟杜二郎说实话,你还担心什么呢?”

  阮归趣噎了片刻,蓦然垮了肩膀,他叹了口气,坐到床边,摇头道:“难道是我太小心了么?自从离开会稽,我心里总觉得不安,有种再也回不去的感觉。”

  元也心一软,坐起身,拍了拍阮归趣的肩膀,劝道:“肯定是因为先前日子一成不变,忽然有了变动,你有些不习惯了。不要担心啦,能出什么事?我的身份又没什么见不得光的,谁要揭露便去揭露呗,该担心的不是我们。”

  该担心的是钱塘那位老贼婆。

  阮归趣却依旧忧愁:“你不明白,若真的无事,你爹又怎么会不接你回去呢?此事若是暴露,恐怕……”

  元也一愣,奇道:“恐怕什么?”

  阮归趣却没有再说下去。

  元也挑了挑眉,心道自己莫非不会回想么?儿时的记忆已经消散了不少,死里逃生之后,元也有意远离前尘,便没有多思考各种事之间的联系,现在细细想来,当年老贼婆设计害死自己,是因为要那个嬷嬷口中的“少主”顶替“李二公子”的身份,自己不能暴露,也就是那个冒牌不能暴露,至于冒牌的身份,其实不难猜到——他必然就是郡王妃口中的“璒儿”,那个本该在元也出生那天死去的孩子,按亲缘关系来讲,元也该称他一声“表哥”。

  罪臣之子,漏网之鱼,欺君之罪。

  “喔,刺激。”元也面色难免沉下去——这些年里,他之所以可以不计较太妃要杀自己,也可以帮李观镜去拿解药,那都是因为一个前提,因为自己确实逃离了牢笼,因为郡王给了他学武的机会,因为他终归有一天能够畅游天下,可是现在事实却告诉他,他依旧被牢牢束缚着,不能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元也本以为熬到加冠,就可以再不受任何约束了,所以他可以强迫自己将个人的爱恨隔离掉,在此期间,尽心尽责地做一个好徒弟,好养子,甚至于好弟弟,哪怕他都没有见过李观镜。

  阮归趣听出元也的讽刺,只当他气自己隐瞒,连忙转了话题,道:“其实我的预感还是挺准。”

  “是么?”元也敷衍了一句,复又趴到了床上,抱着枕头,将脸朝着墙,一副不想说话的模样。

  “你不好奇我们为何要随你来么?”阮归趣推了推元也,道,“我们又不是没地方住,对不对?”

  元也不由来了精神,想起先前王翊之的话来,便转过脸,问道:“发生了何事?”

  “我们被人跟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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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轻车都尉:唐勋官十二转之第七转,相当于从四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