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梧桐林里,梧桐叶落,四季如秋,千年不变。

  木屋之中,太叔奕没有再画皮。

  古镜中的少年目光微沉,面容清冷美艳。

  少顷,太叔奕轻蹙起剑眉——远处的结界被破解,梧桐林里有人闯入。

  片刻后,他来到木屋外。

  屋前的少年面如冠玉,身姿挺拔,气质矜贵。

  凤雩时隔千年再次看见他,心中还是忍不住有些惊讶,他对他温和一笑,道:“好久不见。”

  太叔奕对于他的到来并不意外,没有开口。

  尽管凤雩已为天帝,在众仙神面前,他可以高高在上,温润如玉、一言不发即可威慑他们,他来此见他之前,他也做了心理准备,可是见了他,他才发现自己在他面前,在气势上一点儿也不占上。

  因为对方根本不在意。

  凤雩收起君主的架势,笑道:“我问了师父许久,告诉他我来此只是想与你化解上一代人遗留的恩怨,师父才同意告诉我你的下落。”

  闻声,太叔奕没有多言。

  他这一次回到这里,刻意没有隐藏其行踪,自然便不会再在意容胤是否将他所在之处告知他人。

  凤雩见他一如往昔般对他人拒之于千里之外,轻声叹息。

  或许真的只有小师叔才可以令他在意吧。

  “我今日来此找你,是希望你能够愿意担任命格神君一职。”

  命格神君一位在九重天的意义仅次于天帝。

  凤雩提出此请求,便是想让他知道他是诚心而来。

  见太叔奕并没有此意愿,凤雩轻蹙起眉头,道:“对于父帝对你与洺汐上神所做的一切,为你带来的伤害,我很抱歉。不过,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立即对六界宣布你是父帝之子。你若还有什么别的要求,我也都会尽量做到。”

  太叔奕并不在意那些往事,本不想开口多言,但他看见凤雩眼里的歉疚,沉默了片刻后,改变了想法,声音清冷平静道:“我与你并无任何关系。”

  凤雩闻声想起了千年前他对他说他们之间是兄弟时,他也曾对他说过类似的话,心中不禁有些生疑。

  那时他以为他是气话,但如今他说的这句话显然并非是气话。

  凤雩道:“一千八百年前,洺汐上神以其之死与父帝做了交易——让父帝答应今后无论何时绝不为难你……”

  太叔奕闻声目光微变,他知道凤雩并没有真正理解他话中含义,道:“我与洺汐也并无关系。”

  他不是洺汐的孩子?

  凤雩不禁面露惊讶,他缓了片刻,见太叔奕没有多言此事的意思,自知他不愿意透露,他也问不出结果,便没有再追问此事。

  须臾,凤雩抬眸道:“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够任命格神君一位。”

  太叔奕目光微变,不知想到了什么,少顷,道:“我可以答应你任命格神君,不过我只会担任一月之久。”

  凤雩闻声,沉思片刻,虽不明白他此举何意,还是道了声“可以”。

  从百里梧桐林离开后,凤雩并未回九重天,而是去了九溪宫见了他师父。

  四溪宫里,容胤站在案桌前,手持画笔正在白色的瓷盘中调色。

  察觉到凤雩前来后,他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

  凤雩现身后,对其垂首行了一礼,看见他身前已经铺墨的画纸,目光微敛,抬眸道:“其实那件事您也是好意,后来的一切也并不应该怪您。师叔知道后也没有生气,不是吗?”

  容胤闻声,垂眸道:“他可以不生我的气,但我不能。”

  凤雩心中似是被揪了一下,目光复杂。

  片刻后,容胤放下画笔,抬眸道:“陛下见过太叔奕了?”

  尽管这不是他第一次称他“陛下”,但凤雩知道他永远都无法习惯他对他的称呼,他知道他们之间永远也不可能像容潮与太叔奕那般,他们之间将永远会在温和有礼之中有疏离。

  凤雩道:“嗯。”

  “他的伤势如何?”

  凤雩沉思道:“弟子无法探见,不过看他的面色应该并没有完全恢复。”

  容胤闻声目光微沉。

  凤雩道:“他已经答应弟子会帮弟子暂任一月之久的命格神君。”说起此事,他不禁想起他初登天帝时,他不时借着征询他的意见来此时,容胤语气温润对他道“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诸仙神心思纷杂,自是不可能皆得满意,陛下是九重天之主,所想与所做只需做到无愧于心便已可。”

  容胤闻声目光微变。

  太叔奕不愿意与九重天有瓜葛,如今他答应凤雩帮他处理一个月的命格府诸事,自然有些令他有些略感意外。

  他之所以会答应,应该与容潮有关。

  容胤没有多言此事。

  凤雩看着沉思不语,执笔作画的容胤,良久,下定决心询问道:“师父,其实,您并没有欺骗过师祖,不是吗?”

  容胤闻声,手中的画笔微微一动,墨汁滴落。

  他看着那滴不合时宜的朱墨,目光平静,没有回应他。

  俄顷,容胤语气平和道:“我确实说了谎。”

  凤雩抿着唇不语,目光复杂,他知道他此话何意——他骗了容潮,他告诉他,他骗了他。

  只为给他自由。

  他从不说谎的师父为了一人终是说了谎。

  魔界幽都,魔宫暗室里,铜墙铁壁之中,一女子忍着蚀骨之痛坐在床榻上,其四肢、腰身与脖颈皆被锁于玄铁之下。

  她面上带着微微笑意,伸出手对着对面墙壁上由远处不可触及的烛火映出的她的影子比划。

  暗室外,两名魔兵带着容潮来到地宫前,随后俯首朝一位少年行礼。

  容潮看见站在宫门前的周谢蕴,略显意外,身姿修长的他整个人似乎更加沉稳冷漠了。

  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冰冷,并无意外之色。

  容潮戴着斗篷,对他轻轻一笑。

  看来朝穆离世后,朝彦应该是让他跟着自己了。

  周谢蕴目光越过他看向他身侧的两名魔兵,示意他们退去,随后带容潮入地宫。

  容潮跟着他往里走,走过一道道结界。

  走了片刻,周谢蕴忽然开了口,冷冷道:“他为了救你,不顾魂飞魄散的危险也要选择终止闭关,他本已命不久矣,可是你却还是选择入无烬渊杀了他。”

  容潮闻声知道他说的是朝穆。

  他不自地脚步微微一顿。

  他当初确实有想过若太叔奕直至他与容花的“婚期”依旧不愿意再见他,而大婚那一日他自是也不会真的成婚,那么他便会向朝穆复仇,他知道那时的他定然不会是朝穆的对手,而他也只是不想再那般活下去——他看不见,修为灵力也几近全无,只是废人。

  但是他从不知道他本已命不久矣。

  尽管如此,他那日入无烬渊也并非是因为要向他复仇,他那时只是因为太过紧张太叔奕……才会不顾一切入无烬渊。

  他恨过他,但并没有想过要他死。

  他知道是朝姒因为“救世主”的预言而一直欲除去他,以绝后患,朝穆清楚朝姒的担忧,但仍并未杀了他。

  可尽管他留他一命,他还是无法做到不恨他。

  但他入无烬渊绝不是为了杀他。

  可他们都是这么以为的吗?

  周谢蕴察觉到他脚步的停顿,随即也停了下来,转过身看向他,道:“少君如今可以这般面色淡然,看来已经不会再想起那些往事。”原本他已经不厌恶他了,可是他却杀了他来到魔界后唯一会维护他的人。

  容潮知道他在为朝穆抱不平,心中并未生气。

  他故意声音平淡地道:“不然本君要日日感恩他对本君所做的一切?”

  周谢蕴闻声想要开口反驳,喉咙动了下,却没有出声。

  片刻后,他即转过身,继续朝前走。

  不久,容潮与周谢蕴来到**着朝姒的牢笼外,无色的结界隔绝在他们之间。

  容潮看见她面容煞白,全身肌肤都紧绷着,那是忍受痛苦的下意识表现。

  她华丽的衣衫已经因被血渍浸染干涸过后发黑。

  容潮摘下斗篷,朝姒注意到他们,转眸看来,看清他的脸后目光微动。

  她放下手,放到唇边咬了下,随后用鲜血装点她的唇,起身,缓步走向他们。

  铁链发出的声音在空旷的密室中很是刺耳。

  周谢蕴并没有多言,随后走至他处。

  朝姒对尤见怜的这张脸很是熟悉,她还有些不习惯——如今这张脸下的灵魂是容潮。

  朝姒目光平静,看了他许久,带着笑意开口道:“你们可真是没有默契啊……一个走了,一个又来了,一个走了,一个又来了……”

  容潮闻声,心中微动:一个走了,一个又来了,一个走了,一个又来了?

  朝姒此话是在告诉他不止他来过这儿,而那人他认识?

  容潮不再和她废话,问道:“谁来见过你?”

  “你想杀了孤吗?”朝姒答非所问,很是期盼的对着他笑问着。

  容潮目光微沉,道:“你知道会有人引本君入无烬渊。”

  否则她不会那般及时备好万千魔兵等在无烬渊外。

  “是啊……”朝姒毫不在意道:“孤知道你今日来是想问孤他是谁?”

  容潮目光微沉。

  “孤知道九溪宫少君的控梦术可看见过往一切,只可惜就算你如今使用控梦术也不会得到你想知道的。”

  朝姒也不知道那人是谁?

  容潮对此并不是那么意外——如今看来那人做事很是谨慎小心。

  容潮道:“本君不用控梦术也自可知道那人是谁。”

  他来此本也不是此目的。

  “孤三番五次欲要你灰飞烟灭,你现在就不想杀了孤吗?”她走到结界前,目光里尽是对死亡的期待。

  她盯着他的脸看,想要从上面看出为何他笑他会喜欢,而她再怎么模仿,他也看不见。

  “在了解一个人时,他是以真诚与善意相处,而你却是以利用与恶意相处。”

  他冷淡厌恶的声音,此刻依旧令她无法忘却。

  她为女帝后,收了许多神似他的面首,可是他们再怎么好看,对她再怎么俯首称臣,也不是他。

  容潮不知道她到底在看些什么,心中又在谋划些什么,俄顷,淡淡道:“死亡是最轻松的了断。本君不会杀了你。”

  朝姒闻声大笑,尖细的盈盈笑声回荡在地宫之中,充斥着嫉妒的怨恨。

  容潮看着她有些疯癫的模样,道:“容花来见过你?”

  听到容潮提及“容花”二字,朝姒渐渐收起盈盈笑意,目光微变。

  容潮已经从她的反应中得到了答案。

  他确实见过她,但是她并没有对他做过什么。

  朝姒看见容潮的神情,脸色一变,欲上前,却因被铁链束缚而无法再前进一步。

  少顷,她收起慌乱与焦急,猜出容潮来此的目的,又露出了笑意,颇为满意道:“他不见了?”

  容潮目光渐冷。

  她告诉了容花当初被她控制时刺伤了他?!

  朝姒转过身,朝墙下的床榻走去,眼中已氤氲,语气却仍然带着笑意。

  “他确实来见过孤,不过你都不知道他会去哪儿,孤又怎么会知道呢……”

  她不会告诉他,她千年前确实不知道意欲他死者为何人,但如今她已经知道了。

  她也不会告诉他,容花也已经知道了害他者是何人。

  她更不会告诉他,太叔奕就在这里。

  容潮见她回到床榻上窝在墙下,疯疯癫癫地笑着,自知他再多问她,她也不会再和自己说一句话。

  容潮随后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