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近楼阁,楼内传出一阵阵悠悠音律、欢声笑语。

  江清风闻声感到有些奇怪,放慢脚步。

  谢氏走上来,笑道:“鬼界不似人间,我们可不吃不喝不眠活下去,但这般的日子又实在太过枯燥。为此他们便建了此楼,取名‘乐游馆’,只为在此乐游,忘却烦恼。”

  江清风将信将疑间,他们已来到楼前,谢氏推开紧闭的朱门,未知的楼内景致徐徐展开。

  这座乐游馆犹如人间繁华的酒楼,一共七层,各层皆是不同景象,有弹琴作画之处,有下棋对弈之处,亦有歌舞升平之处。

  楼内大多男女结伴,亦不乏挚友相交。

  每一处皆是乐游之所,欢兴之景。

  楼顶悬挂而下的帷幔为此楼增添几分浪漫神秘之意。

  帷幔上笔墨书尽诗词曲艺。

  朱门开合也未曾令他们的欢娱停止,太叔奕与江清风跟着谢氏来到大厅,楼内仅有几处声音短暂的停歇,投来数道目光,但不过片刻,楼阁恢复如初,恍如这里不曾有人影来往般。

  江清风一入楼内便被高大的帷幔所吸引,他默默读了几句其上的诗词,暗叹这里的鬼倒是别有一番情致。

  谢氏引着他绕过大厅,一路往里。

  不多时,他们来到一处紧闭门窗的厢房门前。

  谢氏示意江清风自己打开这扇门,去见他的亲生父母。

  一直开朗常常挂着笑容少有伤感的江清风此时却难得的紧张了起来。

  尽管四周各色声音交杂,可他还是隐隐听到身前的这扇门内传出的《凤囚凰》,柔润而细腻的古琴声伴随着鲜有借陶埙吹此曲的空灵厚重的埙声,是难得的知音合奏。

  江清风抬手小心翼翼去推开眼前这扇门。

  当他看见那双曾只在画中看见璧人时,他一时无言,不知如何开口。

  屋内的夫妻看见门前少年,皆恍了神,缓缓放下手中乐器,停了指尖动作,泪水不自地已流出眼眶。

  太叔奕不想这么快打破江清风这短暂的相聚,转身离开。

  江清风与父母一番哭笑团聚相谈过后,这才发觉不见太叔奕身影,连忙起身去寻,他推开门看见大厅中,帷幔前,太叔奕长身玉立,方才放了心。

  谢氏见他找到要找的人便又劝他再多与他们说说话,江清风想着机会难得,便未再喊太叔奕,回到父母身边,坐下继续与他们说他的儿时趣事,屋内时不时传出一阵欢笑。

  不多时,谢氏提议让儿子与儿媳带着孙儿去楼上转一转,认识他们在这里的友人。

  江清风原本便觉得这座楼阁很是特别,听此提议很是爽快应了,挽着母亲的手臂,一家三口朝楼上行去。

  屋外,二楼角落里的一位青年倚靠于廊柱边饮酒,抬眸望向楼下,偶然间看到一位少年立于一幅帷幔前,不禁对那位少年来了兴趣,他看了他许久,见少年背景孤寂,却不曾离开,心中越发好奇,起身走下楼去。

  青年来到太叔奕身后,不曾看向帷幔却轻车熟路念出那上面的诗句:“鱼沉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

  这二句诗词是他在此写下,故而他最是熟记。

  他见少年似乎早已察觉他的到来,对于他的出声并无任何意外,他不禁有些吃惊,他看不出少年有任何特别的情绪,甚至他的淡漠孤冷令他醉酒清醒了几分。

  青年有些感怀,讲述起自己的人生:“生前她总是黏在我身旁,我彼时尚觉得她太过烦人。可如今离开她许久,我们阴阳相隔……我再也得不到她的消息,这才相信原来世间有一种痛苦叫别离。”

  大厅四周声音不断,可此刻他们之间却安静无声。

  片刻后,太叔奕转过身,看见醉酒的青年,目光微动。

  这二句诗词他第一次在碧落林中看见他写时,他尚不是很理解人间诗词,而如今自是无需他人讲述。

  尽管太叔奕没有回应他,可青年却坚信他一定也有挚爱之人。

  青年不再想着如何去主动搭话,朝太叔奕作了一揖,转身笑去。

  青年离去后,太叔奕朝看了眼江清风所在的厢房,空无一人,抬眸看见七楼一隅——江清风正陪着父母走入七楼唯一的一扇门。

  七楼硕大,可却仅有一道门,这里也格外吵闹,整座楼阁的大半声音皆是来自于此。

  江启帆与江夫人含笑带着儿子推开房门。

  莺歌笑语扑面而来。

  男欢女爱,你情我浓。

  江清风猛然看见这场面不免被这场面震撼到,打了个颤,愣在原地,双手也松开了母亲的胳膊。

  江启帆与江夫人见此场景也脸色一变,显然这里出现的一切都非他们所预想。

  夫妻彼此对视后,神情恢复如初。

  江夫人转身看见门外的太叔奕,淡然笑道:“韶观公子,一同入内吧?”

  太叔奕目光微沉。

  江清风既未想到鬼界还会有秦楼楚馆,也不明白为何他的父母会带他来这方地方,看见门外的太叔奕的目光的那一刻,他心中开始起疑,微微后退。

  幽幽钟声不知从何处响起,一声、两声、三声……

  江夫人见江清风似要离去,微笑道:“清风,你怎么了?”

  江清风有些不愿相信心中所猜测的,看向他的父母,道:“你们到底是谁?”

  江启航依旧微笑,道:“我是你的父亲。”

  江清风摇摇头,道:“不可能!”

  他家世代书香世家,尽管他从小不受拘束,爱胡闹,自己若事出有因倒有可能进秦楼楚馆,但他的父母是绝无论如何不可能带他来这类地方的!

  他们到底是谁?!

  “咚”。

  “咚”。

  钟声不断……

  江清风缓缓后退,看着恍然间已经陌生的再无熟悉感的两张脸,摇头否认。

  “你爷爷就在楼外,清风,你再留此等一等他吧?”

  谢氏不知从何处无声无息悄然出现,站在他身前,面带微笑,靠近他,挽留他。

  “咚”。

  “咚”。

  第十道钟声落尽。

  江清风语气有些颤抖,道:“你们不是我的家人……”

  刹那间,阁楼内盈盈笑声、幽幽琴音悠然飞入,回响于四面八方。

  大厅中央出现一道破了的白色结界。

  整座楼阁四分五裂,逐渐坍塌……

  江清风声音有些酸涩,望着有些模糊人影,道:“你们挽留我只是为了阻拦我……”

  “清风……”

  “清风……”

  “清风……”

  身后传来一阵阵呼唤声,江清风却不再回头,他不敢去看身后那些微笑的面容。

  来到太叔奕身侧,江清风眼底掩不住的有些失落,道:“师兄,我们走吧。”

  “嗯。”

  二人临进结界前,江清风发现太叔奕回眸,循着他的方向看去,只见密密麻麻的鬼魂在七楼起舞,却怎么也跳不出那扇门。

  江清风问道:“怎么了,师兄?”

  “没有。”

  太叔奕回过身,走入结界。

  少顷,鬼群中走出一位羽衣蹁跹的身影,来到结界前,随后一同离开。

  黄泉路上一如往昔,鬼魂前行,不见尽头。

  江清风看了看四周,还有些懵,问太叔奕道:“刚刚是……幻境?”

  太叔奕点了下头。

  “那老鬼也是?”

  “不是。”

  “我们看向曼珠沙华时便一同入了幻境?”

  “嗯。”

  “那他……他被我的束仙绳捆着,怕是走不出来了……”江清风撇撇嘴。

  他害他之心从未有假,如今反令他阴差阳错被困幻境。

  江清风看了眼身前的那片花海,舒了口气,不再去纠结各中对错。

  “师兄,你是不是早已看出我奶奶、父母、刚刚的一切都是假的?”

  “是。”

  “师兄,你可真厉害!不过……你是怎么那么快就察觉的?”

  在看见那座楼阁时,他已起疑,六界里从未有过关于此楼的记载。

  当谢氏主动介绍起其身份,挽留江清风时,他便确认他们已经被曼珠沙华带入幻境之中。

  他已入修仙道,他在人间的过往一切皆已抹去,他的亲人不可能还会记得他!

  走出幻境有两种最为常见的方法,一种是入境者意识觉醒,幻境随之而碎;另一种则是直接寻找幻境中破绽,即出口结界。

  太叔奕意识到这里是幻境,可他们却仍旧被困这里,故而前者打破幻境的方法在这里可能并不适用,随之他便去查看这座楼阁,但却仍旧未曾找到出口。

  这一劫是江清风独有的劫,这里的一切都是为他设下。为此,他猜测他们想要走出那里,须由江清风自己打破幻境。

  不过,太叔奕没有和江清风说及他的家人已经不记得他这一点。

  他也没有提及他刻意延缓告知他真相的时间,只为再给他一些时间与他们相处,尽管他们都是虚幻。

  以及,他没有说出幻境中留下的疑点——第七层原本并非秦楼楚馆,楼阁里原本也并无钟声。

  它们被改变了。

  似乎是为提醒他们,加快他们的离开。

  江清风得知太叔奕破此幻境的思路后,连连赞叹,暗暗叹气,看来他这次回去后还须更加努力读书、学习修道才行。

  “走吧,师兄。”

  “刚刚的幻境里怎么会有钟声?还响了十下?糟了!是不是已经酉时了!我们要走快点才行了!”

  远处,容潮看着一动一静两位少年远去的背影,微微一笑。

  下一瞬,他正欲离开,脚步未动,一道毫不客气的灵力却朝其袭来。

  顷刻间,容潮抬起手腕,指尖微转,灵力汇聚腾起,迎面破碎对方的灵力。

  两道灵力起落皆是果断干净。

  黄泉路为之一动,无数鬼魂惊颤,两岸花海如被浪潮般击打起伏,花瓣簌簌零落。

  容潮看见数丈之隔的无影,十分年轻,从外貌看去,与他几位师兄年岁一般,完全不像与天帝、师尊一个辈分的仙神。

  他面容带着轻笑,眼眸却微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