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过去,天蓝云白,秋高气爽。

  杭州城早市丰富而又热闹。进城的商贩早早地卡着城门开启的时间入城,赶早市的百姓四处对比寻找心满意足的商品,各家早餐摊冒着热气徐徐上扬,一路飘香。

  容潮循着馄饨儿的香味找到一家人满为患的茶铺,趁着有吃完早饭的客人离开的间隙,连忙拉着太叔奕找个位子坐下。

  二人要了两碗小馄饨儿,皮薄馅多,晶莹剔透,容潮三下五除二便一碗下肚,连汤都未曾放过。

  在寒冷的深秋清晨,一碗热乎乎的汤食下肚,舒坦!

  太叔奕吃的不急不缓,容潮吃饱喝足便托腮望着徒儿吃。

  他家徒儿举止皆是好看。

  容潮与太叔奕本计划吃完早饭再回府去探探赵嘉笉的反应。

  毕竟他们尚不知赵嘉笉如今魔道修炼到何等程度,若是往昔,容潮便直接动手试探,奈何他如今灵力受限,心有余而力不足。

  然而,天不遂人愿。

  “听说宜伦郡主昨夜暴毙,吴王痛不欲绝,王府上下人心惶惶。”

  “吴王府这是怎么了?赵世子不是才离世没多久?”

  “可不是!据说吴王府一直闹鬼!怕是厉鬼索命!”

  “吴王府日前不是请了一群道士来驱鬼吗?”

  “估计不过是一群江湖骗子!招摇撞骗罢了!”

  容潮:……

  容潮沉思间,瞥见斜对面的摊子上商贩已经画起糖人。

  刚欲起身,然而目光一移,容潮便瞧见提着长剑的段琛青带着满脸忧愁的薇苒往茶铺这边寻来。

  段琛青见同桌另外两位客人离去,连忙放下佩剑坐下,点了份豆浆与两根油条。薇苒小心翼翼地坐在容潮对面、太叔奕右侧,她试探着看了眼太叔奕的神色这才低声叫了一份面条。

  等吃食间,段琛青说起吴王府昨夜赵嘉枫暴毙一事。

  吴王接连失去儿女,怒不可遏之下,连夜将府中所有的“道士”全部轰出。

  段琛青已查到日前赵嘉枫初入不夜馆,听闻昨夜容潮与太叔奕双双出府,便猜测二人是去不夜馆了,故而宵禁解除,她便往这边寻来。

  段琛青见薇苒一个小丫头有些可怜,想起此前容潮与太叔奕一直带着她在身边,便向其询问是否要一道,薇苒闻言自是喜不自胜,点头同意。

  容潮道:“可有见到九溪宫的那名弟子与墨追涵师兄妹?”

  段琛青道:“墨追添与墨追涵面色观起来应该是伤势未愈,吴王下逐客令后便带着两位弟子离开王府,宵禁一过便往出城的方向去了。九溪宫那名小公子在府内时见过一面,看起来脸色略显苍白,但我们走时未他似乎没有离开的打算。”

  容潮得知韶晟暂时应该不会有危险后点点头,转而问道:“赵嘉枫在何处死亡?”

  段琛青道:“吴王府枫和园。”

  容潮道:“柴桑山的弟子不是承诺负责其在王府内安危?赵嘉枫怎么突然间就暴毙了?”

  此前赵嘉檀与遇害下人皆是历经数次“闹鬼”,日渐失去灵气,少则月余多则数月方才暴毙,枫和园不过才发生一次“闹鬼”,相比起来,赵嘉枫的死亡也来的太快。

  段琛青道:“我正要说起此事,昨夜怀霁与其两位师弟一直守在枫和园内室外,未曾见任何异常,除去柴桑山的弟子,枫和园昨夜也有几位别的修道者在一同守夜,他们也可证实此事。然而,子时一刻,内室里突然传来一阵哭笑声,众人闻声立即撞门而入,入内时赵嘉枫穿着里衣躺在书架前,已经没了气息。屋内据说也没有任何异常之处。”

  很快,吴王收到女儿暴毙的消息,伤心气恼之余一股脑儿将门客全部赶出王府。段琛青未曾再寻得机会去枫和园查看。

  容潮沉吟道:“赵嘉笉昨夜可有可能去了枫和园?”

  段琛青接过老妇端来的豆浆与油条,闻言微微一怔,旋即明白容潮是在怀疑赵嘉笉,此前他们已经确定此劫非鬼即魔,若是赵嘉笉则只有可能是魔。

  段琛青思虑片刻,摇了摇头道:“昨夜我与几位道友出事前一直守在春见园,赵嘉笉一直在屋内抄写古文,那位名为二欢的小厮一直屋内研磨掌灯,直到我们听到枫和园出事的消息,二欢才闻声出来替赵嘉笉询问发生何事,二欢入内片刻,赵嘉笉才放下笔墨出门,前往枫和园。”随后,她趁机入内。

  见容潮轻蹙眉头沉思,段琛青道:“这是我们多双眼睛一同亲眼所见,赵嘉笉不可能有机会出园行事。”

  容潮闻言抬眸,与太叔奕的交换了个目光,若有所思的“哦”了声。

  段琛青见状,道:“你们为何怀疑是赵嘉笉所为?”

  容潮隐去三年前不夜馆发生的事,只简单提了赵嘉檀、赵嘉枫与赵嘉笉兄妹三人间的恩怨。

  段琛青道:“如今看,厉鬼索命更有可能?我查赵嘉枫时,从王府中老人那儿得知了一件事。”

  容潮望向她。

  段琛青道:“赵嘉笉的母亲母家原本在杭州府下辖临安县经营一家凶肆,后来赵嘉笉母亲未婚先孕事发,镇子上流言蜚语满天飞,赵嘉笉的母亲坚持留下孩子,便与母家断绝了关系独自出走了,后来为了生计,她在杭州城郊外一处义庄里自开了一家凶肆,据说那处义庄多年前走水后便被废弃了,如今已经无人居住,由于此前庄子里做的是死人的买卖,凡人都忌讳,久而久之也传出闹鬼的传闻。”

  仵作、尸体、白事这些向来为凡人所忌讳、避讳,因此凡间不少的地方仵作、棺材铺凶肆等皆会搬迁至城外一处聚集,成为义庄。

  “昨夜出事后不久,府中有关二夫人的传闻便流出。据说当年吴王在寒冬出城打猎,正巧遇见初雪,大雪封路,因缘巧合,遇见外出捡拾被冻死的飞禽的二夫人,吴王对二夫人隐瞒了身份,后来吴王回城后便再未回去,许久之后才机缘巧合在杭州城遇见拉着位孩童的二夫人,这才有了后来的事。”

  见容潮陷入沉思,段琛青又道:“如果真是二夫人回来索命,府中出现那些纸人倒也不奇怪。”

  容潮没有多言。

  段琛青道:“余下大部分修道者如今都已出城寻找二夫人生前居住的义庄,我们可要同去探查?”

  本以为说到这个程度,容潮定会点头,谁知容潮却否定了。

  “若真是二夫人回来索命,又怎么会跑到城外待着,两头跑吗?难道做了鬼魂就不会嫌累?”

  段琛青:……

  容潮问道:“可有拿到画?”

  段琛青想起此事,连忙从怀中掏出一幅尚未装框的水墨画,递与容潮。

  容潮接过画,仔细看了一遍笔触、笔力、线条,随后递给太叔奕。

  片刻后,太叔奕归还,目光轻点。

  段琛青问道:“怎么了?”

  容潮道:“每个人的字画都有其特点,我曾在春见园内室见过赵嘉笉的字,但那日屋内所有的画都已收起,未曾展示。在闻莺园与枫和园,我们都曾得到纸人身上一片残留的碎片,但每一人的字与画其一笔一触也会有所不同。故而昨日请你借机拿一幅赵嘉笉的画作,以作对比。”

  段琛青道:“如何?”

  容潮道:“虽然纸人上的颜料涂抹较为粗糙,但其笔触间的习惯却无法避免,基本可以确定同一人所为。不过,若真深究,赵嘉笉的书画想必也是由其母亲启蒙,母子二人的笔触相似也不无可能,所以仍并不能百分百排除是厉鬼索命。”

  但显然,容潮已经基本不考虑后者。

  容潮转而望向太叔奕,伸出双手,盈盈笑道:“借我点银钱呗。”

  段琛青见状道:“我付吧。”

  容潮道:“好啊,多谢段姑娘请客。”说着依旧没有将摊开的手掌拿走的意思。

  太叔奕没有犹豫,将腰间钱袋交到容潮手中。

  段琛青有些不明所以。

  容潮起身,看向段琛青与薇苒,道:“你们今日若是无事倒是可以出城寻找义庄,明日再回来便可。”

  段琛青:“?你不是说若是二夫人索命也不可能在义庄?我们还去作甚?”

  容潮思量片刻,一脸认真道:“就当散心游玩!”反正不会有危险。

  段琛青:……

  薇苒:……

  容潮携太叔奕离开茶铺,往城北而去。

  半道上,看见人群中数位家丁与身着官服的衙役风风火火的四处找人,其中一位,容潮与太叔奕昨夜曾在不夜馆见过一面。

  是钱小郎君的仆人。

  想必是钱小郎君派人出来寻他们报复的。

  这里毕竟属人间,容潮与太叔奕在这里可谓是黑户。为了尽快破劫,避免纠缠,容潮与太叔奕随即改道以避及对方人马。

  薛府内院。

  薛小郎君畏畏缩缩端坐在石凳上,脖颈间悬着的黑色长剑令其酒醒大半。

  看着熟悉的两张面孔,薛小郎君便想起钱小郎君废去的右手,冷汗直流。

  “你、你、你要做什么?”

  容潮笑道:“我们想要你帮我们入吴王府查看赵嘉枫的尸体。”

  薛小郎君:……有这么请人帮忙的吗?

  赵嘉枫的暴毙距离前日枫和园“闹鬼”不过一日,若非自然死亡,此刻尸体必定已化作干尸。而在短时间内汲取凡人灵气者,必定非鬼是魔。

  尽管段琛青称昨夜赵嘉笉一直待在春见园没有复仇时间,且不谈若他已入魔道,避人耳目离开屋内根本不是什么难事,昨夜春见园除了二欢并不曾有一人亲眼所见赵嘉笉一直在屋内,他们看见的不过是屋内灯亮着,听见书写研磨的声音罢了。

  原本容潮便对二欢的言行感到奇怪。

  他知道的很多。

  昨夜看见他时,他同样是去春见园守夜,却面无恐惧,而“闹鬼”一事可是至今尚未查清。

  如今想来,他几次透露赵嘉笉身世、其在王府的处境,想必都是他早已计划好的。

  今日吴王府流传出赵嘉笉生母的言语想必也是故意为之,只为将修道者引出城。

  薛小郎君斜眼看着刀光,哆哆嗦嗦道:“这这、这宜伦郡主的尸身,我、我也只怕看不到啊!”

  “无碍,你只需要以随从的名义将我们带入吴王府即可。”

  吴王府朱红色的匾额上悬挂的三尺白绫轻扬,整座王府更添几分沉闷与压抑,府邸的守卫没精打采的站岗门前。管家小厮来回进出招待着纷至沓来祭祀的贵客。

  见薛府的马车靠近,钱管家随即上前迎接,吩咐小厮引路。

  容潮与太叔奕换了薛府家仆衣饰,又刻意低头以避过钱管家的目光,好在王府人来人往,钱管家根本无心关注家仆。

  灵堂前,赵嘉笉身上挂着宽大的孝服更显其单薄,眉眼间挂着浅淡的忧愁。

  容潮与太叔奕跟在薛小郎君身后,远远瞧见赵嘉笉,对方随即注意到他们一行,目光扫到薛小郎君时目光中闪过片刻的杀意。

  尚在胁迫中小的薛小郎君今日根本无心他想,往日里总要羞辱嘲讽一番赵嘉笉的他匆匆接过对方的孝礼,便往灵堂内入。

  赵嘉笉面色温和看过容潮与太叔奕,并未揭穿他们的身份,反倒无声地对他们躬身行了一礼。

  眼见薛小郎君接过三炷香,点燃、行礼、上前献香,容潮瞅准时机迅速的绊了对方一跤。

  “啊!”

  “薛小郎君!”

  棺椁前的纸钱香火被掀翻,灵堂乱作一团。

  小厮们连忙上前搀扶。

  太叔奕顺势踩住一人衣摆,小厮被迫倒地,压倒一片。

  “哎呦”声此起彼伏。

  容潮与太叔奕趁机连忙绕过香烛案桌,三步做两步到棺椁前,师徒对视,抬手合力一推,棺椁被打开一隅,露出盛妆的赵嘉枫。

  眼窝深陷,颧骨凸起,蜡黄泛暗的肌肤干皱一团,妥妥的一具干尸!

  二人见纷乱即将平息,随即用力一推,棺椁旋即恢复原样。

  容潮与太叔奕随后出了灵堂,四下查看,赵嘉笉已不见踪影。

  太叔奕:“吴王。”

  容潮顿时明白太叔奕的意思。

  一直以来,赵嘉笉陆续向府内狗眼看人低的小厮、欺辱自己赵嘉檀复仇,但此前他初入魔道,修为尚低,无法短时间内夺完一人的全部灵气。而如今,他已能做到。钱小郎君、薛小郎君、赵嘉枫皆在其复仇的名单里。

  可赵嘉笉最为痛恨的乃是吴王!

  出生后的生而不养,如今的视而不见!

  容潮与太叔奕突然出现,赵嘉笉自然明白他已经暴露,故而不得不改变原本复仇顺序。

  手刃生父才是他一直最想复的仇!

  容潮与太叔奕二人随即在王府内分开,寻找吴王。

  虽然分开是为了加快找到赵嘉笉,但二人却不约而同的并未加快脚步。

  整座王府的布局,容潮并不熟悉,故而只能循着一个方向去找。

  若是往昔,容潮独自渡劫,他必定会赌一把。

  人间的劫往往并非需要除去劫中邪祟方可破劫。

  但此劫他是因薇苒而入劫,薇苒是渡劫者,容潮便必须成功破劫。

  他不能拿他人的命去赌。

  不知为何,今日的容潮一扫往昔水逆。

  往北未走两步,容潮便到一院落,院内外没有小厮,顺着月洞门入内,容潮走入敞开的内室。

  白衣少年修身玉立,面色寒冷。

  吴王面色渐白,悬于空中,周身灵气不断涌入赵嘉笉体内。

  吴王挣扎着向容潮看来,口舌不清地咿呀着。

  赵嘉笉与容潮四目相对,片刻,他忽的松开吴王。

  下一刻,他已消失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