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翼望山,容潮也没地方可去,本打算直接前往人间,以免遇见尤见怜熟人而不自知,无端生事。

  奈何“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风打头”,容潮离开翼望山不久便遇见狸猫一族。

  容潮自入九溪宫后,狸猫一族在妖界普普通通,容潮对这一族并不熟,但他如今毕竟占着尤见怜的身体,也不好果断不理他的族人。

  容潮是借尸还魂到了尤见怜身上,看彼时郭笑笑等人的反应,借尸还魂前尤见怜必定已经是一具尸体,他应该与其死亡并无关系,如今是谁助他借尸还魂,他虽然有所猜测,但尚不能确认,也尚不想去调查,毕竟解决如何活下去才是当务之急。

  喊住容潮的是狸猫一族族长尤白鹿身边的一名小厮,名为“尤松”。这位猫妖长得憨实,性格也憨实,容潮从其口中简单了解到尤见怜乃是尤白鹿堂弟,而尤白鹿,容潮是听闻过的,数千年前已为狸猫族族长。尤松此番出来本是采买,看见自家公子满心欢喜上前热情问候。

  尤松一见到容潮便道恭喜,容潮明白他是在恭喜尤见怜渡完第七劫即将飞仙,他不想此时打击对方,没有多言,本想三言两句便甩掉尤松,奈何这小厮硬是围着他不放。

  无奈之下,容潮只好跟随尤松回招摇山彩云洞。

  刚步入招摇山的地盘,容潮与尤松便遇见一只白猫。

  白猫本昏迷在一棵松树上,突然间一个机灵,看见他们抖擞两下,翻滚跳了起来,四肢伸张,飞蹦而下。

  看着那只披着雪白皮毛的同类——浑身上下尽是五花八门的伤口,干涸的血渍将原本柔顺的皮毛粘成了一块块,丑陋不堪,此刻一双大眼珠子布满惊悚的神情,柔软的身体跳上跳下,最终跳上了河边枯柳树枝上。

  旋即“吱呀”一声,接着闷闷“咚”的一声。

  重伤的猫妖重重的摔在了青草地上,四脚朝地啃了一嘴青草,片刻后化出人形,顺带掀起一阵尘土飞扬。

  尤松见状大惊失色,惊呼叫了声“族长”。

  随即,他放下手中的大包小包,连忙上前搀扶尤白鹿,这位看上去柔柔弱弱的族长缓了好一会儿,湿乎乎的长睫毛缓缓地闪了几下。

  山间四周是碧绿色的树木,近处簌簌流淌的清澈溪流,深色的天上飞过一群鸟儿,真是风景无限好。

  容潮立于原地,看着主仆二人,也没有上前问候的意思。最多两日,他势必会离开此地前往人间,这里是束缚不了他的。况且,他本就与这里毫无关系。之所以同意跟尤松回来,也是因为他如今身在其族人尤见怜的尸体中。

  对于尤白鹿,容潮了解不多,只知其两千年前飞升仙君后接管狸猫一族,为仙唯唯诺诺,并不出众。至于其如今是否继续渡劫飞升上神,容潮便不得而知了。

  尤松见族长满身是伤,带着哭腔问道:“族长,您这是怎么了?”

  尤白鹿声音偏软,一双秋水眸水滴滴的,道:“今日下山采药,不曾想遇见魔族中人,与他们交手不慎受伤,不过不用太过担心。”

  说罢,尤白鹿有些歉疚的看了容潮一眼,拖着虚弱的身体朝容潮走去。

  在尤白鹿靠近时,容潮下意识后退一步,与对方保持了三步距离。这是他死前的习惯——不喜与陌生者靠近。

  黑夜中乌云严丝合缝将清辉遮挡,冷风呜呜声在耳边传过。

  尤白鹿见状,掩不住的伤感涌上眼底,轻声道:“阿怜,姐姐可担心你了。幸好你平安渡过第七劫归来。”

  容潮面无波澜地盯着尤白鹿看,想要从对方神情中看出点什么异常。

  尤白鹿虽然察觉到堂弟的疏离,但对此却并未起疑,又或是本就对此并不以为意,她关心道:“你在此劫中可有受伤?”

  容潮目光落到尤白鹿伤口,看似严重,实则没有一道致命伤。到底是眼前的女子不凡还是如今魔族人都实力不堪呢?

  容潮面上生起淡淡的笑容,道:“受了点伤,不过现已无碍。”

  尤白鹿叹了口气,道:“那就好。我们回洞府吧。”她丝毫未察觉到堂弟有何不同。

  容潮一边无声地跟随尤白鹿回到彩云洞,一边在心中盘算着如何妥善将尤见怜死讯告知其族人。

  是夜容潮在彩云洞休息,他浅眠,次日天蒙蒙亮时便被窗外黄鹂鸟喋喋不休叫声吵醒,清脆鸟声没了悠扬悦耳的感觉。

  冷风拂过,容潮耳畔几缕碎发随风凌乱,碎发打上双眸前,容潮对着铜镜抚上眼角。

  六界知晓她怕黑的没几个。当初他初入九溪宫,被容胤阴差阳错遗留在小黑屋里,瑟瑟发抖一夜,也因此那时的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对大师兄怀有畏惧之心,可惜对方却茫然不解其中因果。

  与朝穆交手,他失去光亮,九溪宫上下皆以为他是因被六界所唾弃心情烦躁而沉默寡言,其实不然,他是在适应一个他看不见的六界。

  现如今借他人之眼重见六界。

  他还从未仔细观察过这双眼睛。

  容潮微微苦笑,恍然间发觉如今的他似乎比死前多了几分伤感。

  容潮调整完状态,便在彩云洞附近转悠。

  彩云洞洞穴乃是天然形成,冬暖夏凉,十分适宜居住享受。内外花草溪流装点,赏心悦目。

  只不过附近时常传来一阵又一阵销魂的喵声。

  没走两步,容潮便在榆树下看见一只,通体黑的发亮,皮毛十分漂亮,窝在树根旁,见着容潮后缩了缩柔软的身子,目光瑟缩下,连忙跑开。

  也不知尤见怜为妖如何,怎么小辈看见他就连跑带躲。

  容潮饶有兴趣地溜达间,尤松跑来告知族长已经备好早饭,请其回去食用。

  回去路上,容潮问了两句尤白鹿的伤,尤松感天动地般激动不已。

  “公子您与族长果真是姐弟情深,无论哪一方受伤对方都关切不已。”说着尤松不知为何陷入自我感动中,半晌又道:“千百年来,族长对您的事总是亲力亲为,公子飞仙继任族长后可莫要辜负族长寄予您的厚望,振兴狸猫一族!”

  容潮并没有予以回复,面色淡然地听着尤松叽叽呱呱。

  狸猫族因容潮儿时怕猫一事而阴差阳错被各界多族忽视,数千年来,其族越发沉寂于六界。

  因族规有言尤家子嗣须渡完七劫飞仙后方可继承族长一位,至尤白鹿飞仙之际,狸猫族已落败,族中仙君仅剩她一位,尤白鹿柔软娇弱也只得硬着头皮上任族长。如今数千年过去,族中也未再出现一位仙君。

  此前,容潮从未注意到此中因果——狸猫族因他而阴差阳错走向颓势,逐渐落败。但若真将其族衰败怪罪到容潮身上,实属强词夺理。一族兴亡岂会只因九溪宫一道禁猫令。

  容潮入洞穴时,尤白鹿正在布食,看见他立马弯起眉眼,温善的笑容浮现容颜。

  尤白鹿关切道:“可是饿了?阿怜,快坐下吃吧,都是你爱吃的。”

  容潮及近发现饭桌上极为丰富,一盘圆滚滚雪白的馒头——闻着香味便知是猪肉馅的,一盘腌制后红烧的小鱼干——香辣咸口的,一盘酸脆可口的萝卜条外加一盆皮蛋瘦肉白粥。

  尤见怜的口味还不错。

  尤白鹿见容潮看向饭桌,满心欢喜。

  尤松在旁补充道:“族长见您许久不曾归家,知道您嘴刁,厨娘的手艺总吃不惯,族长一大早便亲自下厨了。”

  尤白鹿笑道:“小松你先出去吧,我们姐弟在这儿吃饭,不用你伺候的。”

  尤松领命后笑嘻嘻地出去,尤白鹿与容潮随后双双坐下。

  在容潮的记忆中,自他入九溪宫后他便没有受过这般亲切的家人对待,一时间淡然的面容有微微动容。

  尤白鹿的厨艺很不错,她细声细语,看似柔软,容潮却知其骨子里却别有一番坚韧,否则狸猫族也不会苦苦撑到如今。

  饭桌间,她没有多问,容潮道声谢后也没有多言。直到临到饭毕前,尤白鹿才谈及她让位尤见怜族长一事,言语间容潮得知这事是数千年前尤白鹿与尤见怜父母的约定。

  但容潮自然也是不可能代替尤见怜继任狸猫族族长的,故而早饭过后,一方面为避免谈及继任族长一事,另一方面为避免再面对“堂姐”尤白鹿亲切的嘘寒问暖,容潮很快便溜了。

  前往人间当日,容潮在结界门附近集市上买了一些装备——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修道界特制的药物以及几件衣物,花去他从乌青玄那儿拿到的大半银两。

  最后,容潮走到一家书摊前,买了两本八卦以便闲来打发时间。

  容潮来到人间离杭州府最近的结界口,发现结界今非昔比,九重天对人间的掌控与保护都增强不少。

  最初的最初,九重天并未在各方设下步入人间的结界,人间与修道界并无明确的界限;后来《娱乐鸟》爆容潮“黑料”引发人间大乱,九重天这才设下结界,将凡人单方面隔绝,仙神妖魔却依旧进出自由;到太叔奕拜入九溪宫之际,结界增强,仙神妖魔一旦过结,九重天便会收到消息,仙神妖魔进入受到监控,但若不扰凡尘,九重天也不太管。

  如今,结界前都有天兵天将守卫了。

  这道结界前守卫数量不多,有三位天兵,其中两位守门,一位坐在一旁的书案后查阅过所。

  坐在一旁的那位桌前排有一条队伍,队伍前后已有数丈长。容潮在队伍里看了会儿才明白如今每位入凡间者,进出结界前后皆需经由天兵天将核验身份。

  容潮不是此劫的渡劫者,没有九重天的诏令,自然过不了天兵天将这一关,由此入人间。

  看见前头制造假令被发现的修道者,容潮随即便转身离开核验身份的队伍,打算另寻他法。

  死前,他为了避免麻烦,独自进出人间从来不走结界正门。

  封禁人间的结界很大,任何一处你只要能破结界,自然你便能由其入人间。容潮倒是知道几处易于破解且不易被发现结界薄弱点。

  容潮离开队伍之际,他发现身后队伍中有一身形清瘦者,瞧其身形修长而俊挺,应是男子无疑。

  其着一身黑色束身衣,身后背着一黑色长形布袋,戴着斗笠,不知其貌,黑纱遮去他的面容,他双手带黑色手套,全身上下包裹严实,仿佛是怕见光亮似的,但却终究掩盖不住他身上的淡漠与孤落。

  似是察觉到容潮的打量,他微微侧身。

  容潮可以笃定他隐藏在黑纱下的目光此刻必定是看向他的。

  片刻后,那黑衣男子已然走到容潮近身处。

  容潮静默地抬眸望向他,男子没有开口反而抬起双手,动用五指向其比划。

  男子:公子要去人间?可否同行?

  来此排队者皆是欲往人间行,他比划的这话背后含义便是他知晓容潮没有诏令,而他也没有。

  容潮故意晾了他片刻,挑眉,伤心道:“我看不懂手语哎。”说谎面不改色心不跳,容潮朝对方微微一笑。

  男子:……

  容潮伸出手掌,一脸诚恳,道:“要不公子在这儿写给我看?”

  男子:……

  犹豫会儿,男子终是抬手在容潮掌心写下寥寥数语。

  容潮道:“公子前往人间何事?”

  男子写道:渡劫。

  收到容潮饶有意味的眸光,男子补充道:我才发觉我的诏令丢了。

  容潮笑了。

  说罢,男子忽然摘下斗笠,黑纱后的面容清艳而俊美,漂亮的五官中透露着一股锋利剑刃般的凌冽。

  单从外貌上看,很容易将其认为年岁处于弱冠之间。

  男子解释道:原本是想从这里混出去,故而选择遮去脸。我本是凡人,生来无法说话,人间杭州府是我的第二劫。

  容潮眸光微转,笑道:“放心,待你渡完七劫,飞仙之日九重天会有医仙为你治愈此疾的,这对他们来说都不是病儿。”

  男子微微一怔,点了点头,算作道谢。

  容潮转身,招招手,道:“走吧。”

  男子默认在其身后抬手作揖,随后跟在其侧,朝南方而去。

  半路上,容潮突然停下,朝身侧人伸出手,眨眨漆黑的双眼,道:“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男子抬起修长的指尖在其掌心落下“秦观”二字。

  回味着掌心残留的痒,容潮盈盈一笑,胡说八道:“真是巧了,我叫‘秦潮’。本也是凡人。”说着他碰了下对方,他感受到对方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

  容潮慢悠悠道:“没准八百年前我们是一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