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按律法，此案，相邦也会受到牵连。”
“相邦劳苦功高，寡人不忍处置。”
“臣知王上不忍，但国法在上，还请王上小惩大诫，以安群臣之心，否则就是把相邦架在火炉上烤。”
“寡人知道你的意思，”嬴政又翻了翻 李斯递上来的竹简，想了片刻，又说，“那依你之见，应该怎么小惩大诫？”
李斯支吾一声，不太好开口。他一说不就等于把昔日的老板给卖了么？这个恶人原来嬴政是想要让他当。
没办法，既然已经选择跟随嬴政，那就不该有顾忌。
“罢相。”咬着牙，李斯说出了这两个字。
嬴政猛然抬眼凝视李斯。
“非要如此不可么？”
“法不循情，臣负责郑国一案，只能这样说。”
“寡人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寡人再想想。”
李斯领命告退，之后，嬴政陷入了沉思。
他其实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也无时无刻不在期盼这一天，可真当这一天来临的时候，嬴政却有些茫茫然。
罢了相，就意味着吕不韦从极高点一下子跌落下来，他不会像魏冉那样，不可能有罢相再任相，三罢三任的机会。
其实在外人看来，对吕不韦的这个处罚无疑是轻的，罢了个相而已，伤不到他的根基。可嬴政知道罢相对吕不韦意味着什么。
嬴政有傲气，吕不韦比嬴政更高傲，从这么高的位子上跌下来，足以把吕不韦的自尊心摔得粉碎。
国之公器，向来不论私情，吕不韦说了，不管什么样的罪罚他都能承受，那你嬴政又在这儿替他担心什么。
想清楚了，这是你收复王权路上的最后一个绊脚石，跨过了他，你才能继而去实现你的伟大理想。
如果跨不过去，你只能在原地徘徊，算不上一个真正的王者。
狠下心吧。想想姬昊，想想嬴子楚，想想吕不韦的从前，狠下心来吧，孩子，这是最后一次叫你孩子了。
过了这一关，你就不再是孩子，而是成长为和他们一样的大人了。
第二天，郑国的案情及处罚结果公之于众。
郑国戴罪修渠，如果修渠不成则新旧二罪并罚，如果水渠修成能够泽润百姓则既往不咎，同时给韩王修书一封，辛苦他想出的疲秦之策，为做答谢，未来不久嬴政就会派大军去韩国做客，让韩王做好准备。
还有一系列牵扯到郑国案子的人，依照律法都多多少少做了处罚，最后是吕不韦罢相。
李斯念到这里时，嬴政在王位上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群臣的反应，他看了看武将里的桓齮、王翦、杨端和等人，又看了看文臣里面的姚贾、尉缭、王绾等。
他们中的有人的愕然，有的人惊讶，有的人无动于衷，显然对这个处罚深感意外。
“既然仲父养病在家，李斯，你代寡人去看看他，让他好生养病。”
“诺。”
“诸位臣工对郑国一事还有何意义？”
“王上，不止郑国间秦牵涉到相邦，”嬴傒才开口说了一句，突然意识到吕不韦已经不是相邦了，于是就改了口，“文信侯，近些日子关于文信侯本人，不管是他国还是国内，臣总能在无心之时听到些不当言论，王上若听之任之，恐于国不利。”
“伯父说的是六国散发的言论，声称文信侯欲意联合他们谋逆篡政的事吧。”
嬴傒一拱手，微低着头算做默默回应。
“文信侯乃二世老臣，更是于社稷有功之臣，岂是他们煽动几句谣言就能中伤的？”
“王上，人言可畏，何况这些年关于文信侯的负面言论，太多了。”
嬴傒说完，不少人纷纷附和，嬴政扫了一眼，大都是宗室子弟。也有忿忿不平替吕不韦说话的，嬴政也知道，那是吕不韦培植起来的政治党羽。
还有些，像姚贾、王绾、王翦，这些聪明人都知道保持沉默，不参与讨论。
明白了，一人失势，其他人就站起来大加打压了。
世事凉薄如此，只能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吕不韦把持朝政这么多年，焉知没有他自己用权不当的原因。
话既然说到这了，那看来仅仅罢相是不足以平息朝臣的意见的，他们说这话的人都只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考虑，替吕不韦辩白的人也只是怕自己也被拉下水，他们都不了解嬴政。
嬴政不想赶尽杀绝，逼得吕不韦无路可退，用李斯的话形容才最为贴切：小惩大戒。只要吕不韦对自己的王权没有太大的威胁就可以了，凡事要留有余地，更何况嬴政还叫他一句仲父。
人言可畏，嬴政又何尝不忌惮外人指责他手段太狠辣太恶毒，狠到连自己的亲弟和仲父都不放过。
彼时，下面的人分成了两派，一边是主张严惩吕不韦的，一边劝嬴政念往日之情，嬴政看着他们，又好像旁若无人地透过他们在想些其他的事情。
没有吕不韦的朝堂，还真有些不太适应。
“文信侯的事，寡人还要再想想，李斯，你先去传令吧，务必让文信侯养好病。”
“诺。”
最后一句，嬴政说的另有深意。他太担心吕不韦了，担心得只能让别人去宽慰吕不韦，尽快从心理上接受这样的落差。
或许本来没病，罢了相之后就真的生了病，所以嬴政说让吕不韦养好病。
下朝了，嬴政走在宽敞修整的大路上，不远处的身后，是一直默默追随他的内侍们。
孤家寡人啊，这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把吕不韦撵走，那我还剩下了什么？
可是啊，事物不破不立，你不把他驱逐掉，那些梦寐以求的理想、良臣、大业、天下，你又怎么能够得到呢？
嬴政猛然一下停了下来，不明所以的内侍面面相觑。
对啊，我和他的价值观不同，就算再一起走下去也是错的。
秦国向来唯法是严，他却主张在这不合时宜的当下宽行法纪。
秦国向来尊法信法，他却主张改用那些儒道的观点笼络士子。
秦国向来实行军功爵制，他却一而再再而三为商人开道发展经济。
秦国向来以东出为任，他却主张对六国暂止刀兵发展自身。
……
看法不一样的地方，太多太多了。从前的不满一下子又重拾了起来，这刻，嬴政突然想明白了，吕不韦挡的不是嬴政的道，而是整个秦国。
站了一小会儿，嬴政折返了回去。
“王上，您去哪？”
“太后宫。”
“太后宫在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