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我真的要造反么?

世人错看我,嬴政错看我,就连我的枕边人也要错看我么?

吕不韦心感悲凉,他拖着疲倦的双眸看向酒樽,伸手拿过,想再喝一点。

他的手握住酒樽,妻子的手握住他的。

这又是什么意思?吕不韦面带一丝疑惑,想从面前人的口中得到答案。

可她还是没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不让喝,那就不喝了。

你是我仅剩的亲人,这一生,我愧对亲友,所以,你们不让我做的事情,我就不再做了。

“不管做什么,我都陪着你。”一向不表露心迹的妻子这样说道。

吕不韦是震惊的。

到了现在,能明白他的,竟只有厮守相伴的老妻了。

她从来装得那样单纯、不懂政事,这些年成功地瞒过了吕不韦,可到头来,她却什么都知道。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首先,我表明立场,不管你做出什么选择,我都会义无反顾地追随你、支持你。

其次,你要想好,是进是退。进一步,我与你一同参与这场赌博。赢了,替你欢喜。输了,和你同担罪名与后果。

可是代价又不止这么简单,若满门抄斩、株连九族呢?我可以陪你去死,但家里的其他人,你的孩子们,他们总归是无辜的。

退一步,我与你一同承担秦王降罪的处罚。是罢相还是放逐,亦或者赐死,我更是毫无怨言。

是进是退,全凭你的选择。

人总是带有倾向性的,吕妻对郑锐说的那番话就已经亮明了她的态度。

濮阳吕家经商已久,是商贾,更是义商,老爹留下来的名声和门风,不能败坏啊。

这个女人其他什么都没说,但又全部都说了。

吕不韦明白了。

其实他压根没那么想,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只不过是想静静而已。

这条路压根没有分道口,任外人怎么想怎么说,吕不韦都不可能去干那背骂名的事。

没错,商人唯利是图,但商人不是没有风骨,即使它在吕不韦身上表现得并不明显,但总归是有的。

他纠结的,是怎样才能放下从前的傲骨,去再次向嬴政道歉,亲口说声我错了。

“放心。”他安慰似地轻抚了抚妻子的手,表达自己一以贯之的立场。

于是这个女人再一次露出了天真的一面,幻想能回到从前。

“如果我们向王上辞休,他会允许我们回卫国老家吗?”

迎上面前之人的目光,看着她,吕不韦想苦笑,却又笑不出来。

怎么这么傻呢?上了这艘船,海底全是鲨鱼,还能跳下去吗?

你明知道有一天船会沉下,可你没得选择。

亦或许再往前航行,你会撞到一艘巨轮,船毁人亡。

这艘巨轮的掌舵者,是嬴政。

罢了,罢了,这是你曾经选定要一生追随的人的儿子,你还能怎么做呢?

吕不韦没有任何造反的理由,他到现在还想不通,六国的有心之人是从哪钻出的空子来污蔑他的。

不说他造反,不过威胁到了王权却是真的。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兴许嬴政忌惮的从来不是他本人,而是他手中的权力。

那就把得到的都还给嬴政好了,这样够了吗?

不够。权力没了,可你还有党羽,还有威望,还有一呼百应的实力。

这些权力的附属物,你总没有办法一起还给嬴政吧?

只有一个办法。

吕不韦想,现在他本身的存在或许就是一个错误。

他曾经在茫茫人海中发现了嬴子楚,用尽全力将这位秦质子从幽深的泥沼中拉出,只因多看了你一眼,便选定了一生的老板,那时,他是对的。

即便是以商人的身份进入政治体制,即便在排除万难的同时也饱受非议,即便手握大权阻碍王权,他也始终认为自己是对的。

但是现在,正义似乎不再站在他这一边。

不知是什么因素促使他与嬴政站在了对立面。

这都不是他们的本意,是违心的,罪魁祸首,是权力。

这几天吕不韦似乎一下子老了许多,他照过铜镜,也仔细端详过自己的容貌,看着镜中的自己,他不由得发问:从前那个风流倜傥、星光满目的吕不韦还会回来吗?

不会了,这双呆滞木讷的眼,实在对不起风华正茂的从前。

权力会腐蚀每一个贪心的人。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给我换身衣服,我进宫一趟。”吕不韦对老妻说。

她从他的眼睛中看到了答案。

昏沉,黯淡,疲累,欣慰,无奈,释然,还有仅存的一丝温柔。

非要走到这一步不可吗?真的想不出一个两全之法了吗?

或许有,但不是最好的,所以吕不韦给弃了。

明白了,既然你已经做出了选择,那我必定誓死相随。

吕妻留下了一滴泪,重重地落在了吕不韦的心头。

他尽收眼底,除了无奈还是无奈。

还想再交代点什么,罢了,等回来再说吧。

换好衣服,吕不韦打开了房门,明媚的阳光照得他有些睁不开眼,曾几何时,他的世界也是非常明媚的,可如今怎么变成了灰色的。

守在门口的郑锐不需要请示吕不韦的意思,他们只是交换了一个眼神,吕不韦只是点了点头,郑锐就知道主子要干什么。

吕妻还在身后站着,走之前,吕不韦回头遥遥地望了一眼。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表现得如此深沉,彼此都意识到了什么,只是心照不宣。

吕不韦的心难得平静了下来,他坐着相邦专属的马车进宫去找嬴政,或许过了这一关,一切困扰都可以迎刃而解。

嬴政在空旷的花园场地练剑,已经被封为客卿的李斯在不远处恭敬站着,他被叫来好久了,可嬴政就是不说话,李斯只能干等着。

应该是有什么事,而且还不太像是谣传吕不韦蓄意谋反的事。

到了宫门前,吕不韦准备下车步行前往,与此同时,一阵马蹄声传来,接着是连连唤他的声音。

吕不韦往右看去,是郑锐骑着快马追来了。

郑锐几乎是跳下马来,神情慌张地跑到吕不韦身旁低语了句。

“郑国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