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景沄的神思跟着床榻一起摇晃着,十几年来相处的点点滴滴在潮水中走马观灯地浮现出来,让顾景沄情不自禁地抱住眼前之人。

  山河远阔,人间烟火,都不及心上之人眉峰轻扬,便能让他情动一场,要是能一直如此并肩而行,白头偕老,他愿丢弃九天祥云,与其归隐花间乡野,不再管这俗世纷扰。

  顾景沄抬起在余韵中打颤的指尖摸上江玺的眉眼,唇瓣勾起的弧度纯粹明镜,眼忽而荡起柔软的光:“世不遇你,生无欢喜。”

  幸而遇见对方,才不用体会高处不胜寒的孤寂。

  “这话应该是臣说才对。”江玺牵过他的手放到唇边,在手背上落下一吻:“当初要不是遇见陛下,臣现在还不知要如何凄惨,幸而遇见阿沄,余生皆欢喜。”

  顾景沄趴到江玺胸膛上,慵懒地眯起眼尾,修长的指尖从他下巴处生起的胡茬刮过,感到有些扎手:“所以欺君犯上就是你的报恩方式?”

  “什么欺君犯上,臣这是以身相许侍奉陛下。”江玺梳理着他的长发:“但这主要也是臣机灵讨喜,要不然早就被陛下嫌弃了。”

  顾景沄扯起嘴角冷冷一笑,什么机灵讨喜,要是早知道他狼子野心勃勃,当初就该把先人锁起来。

  江玺摸了摸顾景沄的脸,与他额头相抵:“陛下永远是臣一个人的,您就认命吧,您要是敢三宫六院,到时候谁也别想好过,臣可把话先放在前头,届时一定言出必行,臣的性子您可是最清楚的,对不对?”

  顾景沄愠怒地拍了他一掌:“清楚个鬼!”

  虽然知道他肆意妄为得很,但在自己面前都是扮演着一个撒娇开朗的弟弟,谁料心里早就图谋不轨,整天在想着做欺君犯上的事,现在还敢大言不惭地说威胁他的话,顾景沄想气又气不起来,谁让自己瞎了眼,早就把人认定在心里了呢。

  江玺把人抱紧,眼底亮晶晶的:“陛下,您是不是该考虑给臣一个名分?”

  良好的教养还是压制不住顾景沄想翻白眼的冲动,他冷笑一声道:“好啊,现在就让人带你移步去冷宫,给你一个弃妃的封号,如何?”

  江玺双手在他的腰间收紧,鼻子不停地嗅着顾景沄身上的气息,像是在考虑着要从哪里先开始下口。

  “冷宫臣不去,臣想要住椒房殿里面恃宠而骄。”江玺把炽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耳垂处:“陛下要是不答应,臣就继续以下犯上。”

  顾景沄捏住他的下巴:“你为臣子,就应该乖乖俯首称臣。”

  江玺笑了,拽过被子将两人给包裹住,日落西山,不知不觉榻上云雨已过一日。

  顾景沄趴在枕头上,懒到连手指头都不想动弹,江玺与他面对着面,两人静静对视着,岁月静好。

  顾景沄忽然觉得皇位太过无趣了,欢愉过后让他心里滋生出一股自甘堕落来,让他不禁想要过那种游手好闲,成天厮混的日子。

  顾景沄心上一颤。

  “啪”地一声在安谧的床帐内响起,江玺脸上突然挨了一掌,委屈地捂住脸颊,无辜道:“陛下打我干嘛?”

  顾景沄骂了句“蓝颜祸水”,翻过身背对着他。

  互通心意后,日子过得比以前还要滋润舒坦,偶尔忙中偷闲耳鬓厮磨会,又或者是在漫漫长夜中共赴趟巫山云雨,让红尘俗世中多了几分乐趣。

  盛世太平,合家安康,顾景沄琢磨着该给江玺一个真正的名分,反正天下人对他们之间的君臣关系早就有所耳闻。

  贤王知道他的打算后惊诧道:“你真打算将人封为皇后,让江玺入主椒房殿?”

  顾景沄眸底倒映着远处的晨曦:“朕没有什么可以给他的,只有这江山可以与他共享,虽然他不在乎这江山社稷,但朕想让他站在最高处。”

  贤王双手合拢在袖子里面,沉吟不语。

  顾景沄继续道:“要是天下人反对,那这江山子民就都给你好了,随便你怎么玩弄糟蹋,朕不在乎。”

  贤王:“……。”

  不愧是跟江玺看对眼的人,说话德行都差不多。

  边关战事又发,江玺不得已离开皇城,顾景沄只好把立后的事暂时给压后,等江玺打胜仗归来后再行册封大典。

  顾景沄暗自欢喜地规划着未来的人生,期待与江玺帝后一起执手走进金銮殿中,接受着百官朝拜的那天。

  可惜祸福难料,朝堂存有异心之臣蠢蠢欲动妄图谋权夺利。

  冬至那天,天色是阴的,巍峨壮阔的紫禁城落在飘摇的风雪中,显出几分孤寂来。

  “乱党基本都已经捉拿住了,除了带头造反的魏王连夜坐船逃出海,不过江玺已经去追了,他肯定能够把人抓回来问罪的。”

  贤王站在顾景沄后面,几次伸手想要去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却被对方抬手给制止住,贤王薄唇颤动着似乎是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化为无声的长叹,兀自在顾景沄身后红了眼睛。

  蛊虫入体早已侵蚀着他的五脏六腑,待到察觉后为时已晚,如今的顾景沄,怕是快要将行就木。

  “朕早就想要舍弃这皇位,然后跟江玺归隐山林,前者如今倒是实现了,以后你就是天下的皇,朕把这江山托付给你了。”

  闻言,贤王心里一空,仿佛自己从万丈悬崖下摔落,他喉结攒动了下,声线哽咽道:“臣弟不可以的。”

  顾景沄只觉得四肢冷一阵热一阵,他撑着最后一口气不敢松,望着雪沫不断从厚厚的云层里刮下来,白皑皑的雪照在他发红的眼底里,好似燃起了一抹惊心动魄的烈火。

  “你性子虽然温谦,但真才实学是有的,把江山托付到你手里,朕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朕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咳咳……”

  顾景沄半边身子虚脱地倚靠在门框处,眸中下起了一场迷蒙的雨,他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心上那个张扬肆意的青年,也是与自己相许一世厮守的爱人。

  此刻天地风雪交加,院子里没有桃花芬芳,也没有少年穿梭在纷杂的桃红柳绿中,再为他折一枝桃花,有的话也等不到了。

  顾景沄伸出清瘦的指尖描摹着半空中的虚影,终是有泪自眼眶中无声地滑落下来。

  纷纷往事化为前尘,不舍与执念在干死的心头中尽为消散。

  贤王把一封信递到江玺面前,涩然道:“这是皇兄给你的,他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江山百姓到底是无辜的,所以皇兄希望你别迁怒于他们,人生苦短,好好珍惜吧,死者已逝,生者何必……”

  话未落,手中的信被江玺拿了过去,但他没打开,目光在虚空中无所定处,就像他的心一样,再也找不到可以尘埃落定的去处。

  江玺黑发散乱地坐在摘星楼的最高处,曾经那么张扬的一个人,如今却在世事变迁中被磨平了眼角的锋芒,他看着底下的芸芸众生,很想将它们都烧为灰烬。

  就是因为这江山,他心上之人才会没了性命,刚出生在这世上的六年岁月里,自己活得浑浑噩噩的,前路就像雪一样白茫茫的,后来在六岁那年遇见顾景沄后,云雾散开,前方之路瞬间明朗起来,顾景沄就是他活在这世上的执念和意义,他只是想要守着那么一个人,仅此而已。

  当初与顾景沄表明心意就是在这摘星楼中,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在这里回忆往昔,阿沄他舍得,自己却是不愿。

  什么因为人生苦短所以要好好活下去,世上若无你,一天的时间比一生还要漫长无比,更别提撑着走到这一生的尽头。

  贤王听闻暗卫说江玺在摘星楼待了一整天,当他找到那里的时候,江玺背对着他拔出腰间的长剑,声音随风飘散在天地中:“阿沄一个人很孤单的,他后宫又无妃子可以一起殉葬,所以就让我去陪他吧。”

  “你别……”

  血红与白雪交融在一起,最终干涸在这个肃杀的冬夜里。

  黄泉湍急,往事如落花在溪流中纷纷飘过,江玺试图在虚实的幻境中去捕捉那些回忆,可是怎么也捕捉不到,也看不真切,最终落花却主动混着江流奔涌而来,在江玺睁开眼睛的那时候,前世记忆纷至沓来,他愣了许久,最终将脸埋在掌心之中,肩膀不住地颤抖,似乎是在哭又似乎是在笑。

  江玺留着找人的执念浑浑噩噩地过着没滋没味的日子,直到遇见了坐在轮椅上那个被自己刻进骨血里的男人后,枯寂已久的心脏顿时烧成了烽火狼烟,含着血泪筑起的铁墙瞬间土崩瓦解,变为春色漓漓的花间。

  果然,阿沄是不会舍得丢下自己一个人的。

  世不遇你,生无欢喜。

  他的余生喜乐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