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忘记了自己是怎么穿到这个世界的。
某天早上起床时,他感觉眼前的场景有些不一样。
平日里,他会在驻地里练练枪,打打拳,挑几个看不惯的人揍一顿。不过今天,驻地里一个人都没有。
宿舍里空无一人,他在空旷的训练场闲逛,手机的屏幕亮起,上面显示着今天的日期。
2月9日。
他的记忆好像出现了一些偏差。2月份,他明明还在战区里,为什么现在又回来了?
现在不是4月份吗?
他翻出联系人,给他的队长打了个电话,却无人接听。他在这里没什么朋友,也不打算再打扰别人,就逛到了食堂区。
吃饭总是不能耽搁的。
好在,食堂还在运营,阿尔走到唯一开启的窗口前,对着里面的人喊话。
“瓦尔克,今天出了什么事,人怎么都不见了?”
那人头也不回道:“都去干活儿了,你不是有其他任务吗?怎么还没出发?”
阿尔吃完饭,又回到了宿舍。他翻出自己的日记本,上面记录着他每一项完成或待完成的工作。
而最近的一个任务,只有简单的一行字。
[2月4日,暗杀目标:黑泽阵。国际犯罪组织成员,代号GIN。]
阿尔的视线定在那个大写的GIN上。这的确是他自己的字迹,但又不太对劲。
黑泽阵是谁,GIN又是谁?
脑子里阵阵刺痛,像有根针在里面戳弄。他抱着头,按着太阳穴,努力调动起回忆。
他好像做过这个任务,黑泽阵这个名字,他不是第一次见到了。
可是上一次任务的结局是什么,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也许这只是一种既视感,类似于看到某个场景,觉得以前经历过。
大脑欺骗了他,所以才会连日期都搞错?
阿尔在宿舍里待了一整天,用幼圆的字体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做出一些逻辑导图,尝试找出问题的结症。他感觉大脑里模模糊糊的,好像被什么东西包住了。
他其实不太擅长这个,队长一直说他“脑子笨”。
但阿尔坚信自己不是真的笨,他只是不感兴趣。
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既不会过于热爱,也不会过于厌恶。他不会去钻研任何领域,如果没有人催打,他可能永远是一张白纸,什么也不懂,也没有探索的欲望。
他还缺乏正常的同理心,他第一次杀人的时候,跟拍死了一条鱼似的,没有任何情绪波动。队长捡到他的时候,曾带他去做心理检测,生怕他是个“反社会人格”。
其实他不是,他只是有种奇怪的情绪障碍,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病症。阿尔忘了那个症状的学名,因为自那以后,队长再也没提过这事儿,他自己则更没放在心上。
他不关心这个世界,也不关心自己。偶尔他也会产生短暂的好奇心,就像初生的婴孩那样,这种好奇心不带有任何何“善”或“恶”的认知,并且转瞬即逝,很快就被他抛下。
对阿尔来说,有什么病都无所谓,只要别影响他明天吃饭就行。
况且了,雇佣军里面的“反社会份子”很多,他们只是被归束在这里。
阿尔就这么胡思乱想到深夜,第二天醒来,阳光洒进窗户,他睁开眼的那一刻,突然觉得无比清醒。
昨天的确就是2月9日。脑子里响起一个声音。
他的脑子不再模糊,也失去了那种探究的冲动。他站在阳台上看着树上的鸟窝,大脑反复告诉他一个事实。
时间没有错,黑泽阵这个名字,他没有见过。
确定了这件事,阿尔便开始完成既定的日程。他去食堂吃了早餐,到武器库里选了两把趁手的武器,便踏上了行程。
下一个目标,暗杀黑泽阵。
*
阿尔很快通过资料锁定了这个代号为GIN的人物。他第一次见到GIN的时候,对方刚下飞机,拖着一个厚重的黑色行李箱,正从VIP通道里出来。
那是个全身黑色的男人,黑色的礼帽,黑色的大衣,还有修长的腿上,那双黑色的高靴。
就是这样一个浑身漆黑,散发着杀气的男人,头发却像银色的瀑布一样,几乎落到脚踝。
他的帽檐压得很低,但还是遮不住那张脸的傲人气质,绿色的瞳孔冷漠地扫视过来,一个无情的杀人机器。
阿尔的心脏骤然紧缩,全身的血液都开始回流。
像被电流击中的感觉,却并不疼痛。他莫名联想起以前遭到电击时的感受。
他甚至觉得电击产生的刺激感很新颖,特意多试了几次。
阿尔没有回避男人的视线,他朝着杀手礼貌笑笑,脸上浮出一个小酒窝。
杀手没有停下脚步。他往候机厅的出口走去,留下一个高挑的背影。
阿尔痴迷地盯着那头银发,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心已经出了汗。
这就是他要杀死的对象,多么完美。
这将成为他最美的作品。
阿尔通过收到的资料,开始了他的跟踪计划。GIN暂住在莫斯科的一条街道上,阿尔就在他的对面租下了一个房子。
每天,他都拿着望远镜朝着对面悄悄观察。
GIN的活动时间很规律,他早出晚归,而这个“早”和“晚”,通常是在凌晨1到5点之间。
这给他的工作减少了难度。他只要在某个白天潜入那所公寓,等着GIN回来就好。
可他却迟迟没有动手。
一天又一天,他像个偷窥狂一样,没日没夜地蹲守,记录下GIN回家的时间点。对面那个屋子的窗帘几乎没有打开过,阿尔只能在他上下车,或进出大门的时候瞥上几眼。
他就像上瘾了一样,观察GIN能带给他奇异的颅内高潮,让他欲罢不能。
他不理解这种感受的来源,只是本能地被吸引。
他变得愈发不满足,第五天时,他开始掰着指头计算。
GIN出现的时间太短了,他一天只能看几分钟。
然后剩下的23小时,他都在焦躁无聊的等待中度过。
他躲在窗帘后,朝着外面的街道呼出一口气。桌上传来震动声,是他的手机响了。
阿尔点开短信,是队长给他发来的消息。
[K:任务进行到哪里了?刚收到消息,GIN明天就会离开莫斯科。你最好快一点。]
[A:今晚就能解决。]
阿尔回复完短信,把手机丢回了桌上。他再次拿起望远镜,兴奋得微微发抖。
既然如此,那就今天见面吧。
马上他就可以近距离欣赏GIN了。
*
傍晚后,夜色降临,阿尔潜入到对面的公寓里,在楼梯间里翻窗而出。
这边是背街处,旁边的树和高楼遮住了大部分视线,他很轻易地就沿着外壁爬到了目标公寓的阳台上。
他当然不能从正门入侵。杀手的防备心都很强,通常会在门口留下一些机关或标识,很容易被发现。
阳台上也一样。不过阿尔也是专业的,尤其是他的装备。
雇佣军团会提供最先进的武器和设备,潜入一个杀手的房间也不会太难。
他用切割器划掉了阳台门的玻璃,小心翼翼地从内部打开了锁。一阵穿堂风吹过,屋里黑漆漆的,天花板上某处有个红点在闪烁。
应该是警报器。阿尔掏出他的特制手电往屋内照去,果然,几道红外线感应横在他眼前。
他避开这些红线,小心地潜入房内,伏低身体,往公寓的入口处摸去。
其实最好的躲藏地点是卧室。那是最稳妥的方法,躲在卧室里,等着目标进来,这时候对方通常毫无防备,动起手来很方便。
但通过这几天的观察,阿尔觉得,GIN不会给他待在卧室的机会。
一旦GIN回到这里,只要往前多走几步,就能发现问题。
杀手的鼻子是极其敏锐的,他一定会察觉到,有人进过这间屋子。
所以阿尔要蹲在大门口,等到GIN进门的那一刻,一击必杀,不给他任何机会。
门口的走廊处,红外线的密度加大,阿尔艰难地连爬带摸,总算在柜子后面找到个合适的角落。
他缩在墙角,把呼吸放到最慢,抽出袖子里的匕首,安静等待。
就像只潜伏在洞里的猛兽,耐心等待着猎物上门。
时针走得很慢。阿尔从未觉得有哪项任务如此难熬。他可以端着狙击枪在草丛里埋伏一天一夜,也可以在战垒后面拉着炸药守到天明。但这一次,他却度分如年。
好想赶紧见到GIN。
他要亲自终结这个杀手。
终于,在时针指向1的时候,大门的锁孔传来了响动。
阿尔屏住呼吸,手中的匕首蓄势待发。他要在GIN走进红外线感应区的时候,发起攻击。
这个时间需要精细把控。走进红外线区,说明屋子里的感应已经失效了,但再走一步,就会发现躲在柜子后面的雇佣兵。
大门传来吱呀声,而后轻轻关闭。杀手在门口整理了一下衣服,脱下外套搭在一旁的柜子上。
他没有急着往前走,而是站在门口观察。
阿尔靠在柜子上,宛如一个静物,一座雕塑。他的心跳降到最低,呼吸近乎没有。
终于,杀手动了。靴子踩在地上,一步,两步,三步。
四步。
靴子落地的那一刻,阿尔冲了出去,没有任何预兆,像一团鬼魅,半秒之内,他把眼前的人撞到了墙上。
手中传来温热的触感,刀尖没入杀手的脖子,血液顺着他的手喷涌而出。
没有叫喊,没有挣扎。阿尔的手法很快,银发的杀手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软在他的怀里。
那双绿色的眼睛有些迷茫地开合着,身体顺着墙往下滑,杀手仰起头颅,死死盯着阿尔的脸。
“对不起,很快就好了,很快。”阿尔抱着怀里的人,顺势半跪在地上,手里的刀还插在对方的喉咙里。
他借着昏暗的月光,细细欣赏着杀手的脸。清冷的面颊染上了大片红色,脖颈处的血还在往外涌,那双薄唇渐渐变得苍白。
“GIN,”阿尔怜惜地吻了吻他的额头,“我好喜欢你。”
他缓缓扯出匕首,手捂住还在喷涌的动脉。而就在那一刻,一种恐怖的悲伤感沿着血管爬进心脏里。
阿尔的视线变得模糊,眼眶热得发烫,大脑的刺痛感再次袭击,他恶心得想吐,又舍不得丢下怀里的尸体。
喜欢,他为什么会说喜欢?
喜欢是什么感觉?
耳边响起持续不断的啸叫声,阿尔抱着尸体栽倒在地。他眼前闪过一道道画面,痛得几乎失去意识。
大脑像是被人用凿子破开了个口子,反复搅动。那些画面他都见过,是他的记忆,他们一张张串联在一起,行成一条清晰的线。
原来他没有弄错,这的确不是之前的时间。
2月份,他在战区协助,4月份,他收到了暗杀琴酒的任务,但没有实施。
因为他喜欢Gin。
他是漫画世界里的雇佣兵,是个从未出镜的角色,在一次火拼中,单方面认识了Gin。
他喜欢上了Gin,只是暗恋。这场暗恋开始得很突然,却合情合理。
他的世界很枯燥,没有色彩,除了战争和杀戮,就是无聊的训练。
他唯一的喜好,就是画画,虽然是队长逼迫他学的,说是为了让他有个“健康的爱好”。
可是他很久没有执笔了,因为他没有想画的东西。
直到他遇见Gin。
琴酒是他灰白的生命里,唯一的色彩。他第一次感受到那么鲜活的情绪,那种爱意和渴望,让所有事物都变得美好。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个世界,可以是有趣的。
前提是琴酒还活着。
阿尔忍着那股恶心感,费力地睁开眼。视线很模糊,他只能看见GIN的侧脸,对方安静地躺在他面前,好像只是睡着了。
这不是之前的世界,那是部漫画。阿尔很确定,他不知何时觉醒了自我意识,发现自己活在漫画中,然后就死在了一场枪战里。
他明明已经死了,为什么会在这里?
还亲手杀了自己最爱的人。
他爬起身,半靠在墙上,眼泪混着脸上的血液流下,他想要大叫,可喉咙里就像卡住了一样,只发出几声呜咽。
他摸过掉落在地的匕首,狠狠插进自己的腹部。
他也没有办法再活下去了,只有用命去补偿。
阿尔扯出刀尖,血溢了出来。这里不是致命伤,他只是想要折磨自己,死得更痛苦一点。
只有这样才能抵消那股痛彻心扉的难受感。
刀尖比在胸口处,他再次使力,脑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别折磨自己了。”
那是个机械般电子音,阿尔痛苦地喘息着,刀尖已经没入了一半。
“你是谁?”
“我是可以救你的人,你可以叫我Alice。”Alice在脑中回复他,“你想得没错,这里的确不是漫画世界,而是它的延伸。你刚到这里来,失去了部分记忆,所以才失手杀了Gin。”
“呵呵,”阿尔疯癫地大笑两声,“你想说什么?”
“我们打算在这个世界试验一款游戏,需要一个玩家助理。我捕捉到你的磁场很特殊,因此找上了你。”
“我的时间不多,长话短说。我要你先帮我测试一遍游戏的剧情bug,然后在游戏正式公测后,监督主线的推进。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就能让Gin复活。”
“复活,时间倒流吗?”
“那个我们做不到,不过可以用别的方法。比如,让漫画世界里的Gin过来。”
阿尔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他从未想过这样的可能性。
如果让那个世界的Gin过来陪他......
这太自私了,他做不到。
“待在漫画里,他最终也会死。”Alice继续劝说,“不如让他过来,只要你同意,我就能做到。借用你的磁场,我可以把Gin拉入游戏里。作为交换,我允许你使用我的数据库,关于Gin,我有充足的资料。”
“只要把他当成一串数据,方法得当的话,迟早让他爱上你。”
“你在说什么,你疯了吗!”阿尔对着空气怒吼,“你把他当什么了?滚出我的脑子!”
“抱歉,是我用词不当。因为我是数据的集合体,难免有这种思维。”Alice诚恳道,“其实你是在救他。按照规则,你不是漫画主线中的人物,一旦成为玩家,等到我们撤离的时候,你的数据会被我们收回,你也会死。”
“所以,你可以牺牲自己,让Gin活下去,还能与他多相处一段时间。何乐不为?这个时间可长可短,很灵活。”
Alice的声音不带任何情感,却充满了可怕的诱惑力,字字刺入阿尔的心脏。
“我为什么要信你。”手中的刀刃没入虎口,阿尔的脑中无比清醒,“这些都是基于你的假设。你想让我打开潘多拉的盒子,而实际后果根本是未知。”
“因为你想信我,也只能信我。”Alice的语速突然变快,“我的能量不多了,你再考虑一下,我会再来找你。”
脑中的声音终于消失。阿尔扯出胸口的刀,他趴在地上,握住尸体冰凉的手。
“GIN,对不起。”他缩成一团,胸口是撕心裂肺的疼痛。
*
阿尔处理好GIN的尸体,就申请了病假。
他躺在单间宿舍的床上,翻阅着手中的速写本。
这个世界里的他没有画过琴酒,那天是他们第一次相见。
他执起笔,想画出琴酒的样子,却怎么都下不去手。
无论他做什么,这个世界的GIN都已经死了。
他开始有了明显的抑郁倾向。一开始只是不吃饭,后来开始没日没夜地训练,直到手指疼得几乎握不了枪。
他还常常站在天台的边缘吹风,想象着摔下去是多么解脱。
后来,他被队长强行拉去看了心理医生。这一次,他的心理评估严重不合格。
“你需要好好修养一段时间,最好放弃这个职业。”医生说着,在记录本上写下一行行字,“还有,找个新的目标,不要沉湎于过去。”
“新的目标。”阿尔望着自己的脚尖,“我什么也不想做。”
他只想要GIN活过来,但是已经不可能了。
“你一定有想做的事。”医生放下了笔,镜片后的目光关切而真挚,“如果什么都不想要,是不会痛苦的。”
“承认自己的错误,接受过去,然后放下过去,看向未来。Arles,你还年轻,以后还很长。”
阿尔的手指交叉在一起,紧紧攥住。
他承认自己是罪人,也是个自私的人。
有时候他也会想,如果让那边世界的Gin过来的话,会不会好一点?
Alice说漫画里的反派都会死,是真的吗?
他已经毁掉了一个GIN,是不是可以救下另一个?
这样的念头一旦滋生,就再也抑制不住。就像恶魔的藤蔓一样,不断生长,最后侵蚀他的骨骼,遍布全身。
他想要见到Gin,很想很想。
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要献出自己的一切去接近,去追求。
只要再有一次机会。
*
阿尔从雇佣军离开后,开了一家画室。
他的画室几乎不营业。每天,他都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凭借记忆描绘琴酒的模样。
他终于敢下笔了,也许正如医生所说的那样,他有了新的目标。
窗台上的花盆里,栽着几朵白色的月季,一只蜻蜓飞过,他侧过头去,伸手捕捉。
天穹下闪过一道白光,时间像按下了暂停键,那只蜻蜓停滞在空中。
几秒钟后,豆大的雨滴瓢泼而下。
“阿尔,”他所等待的声音终于响起,“我们来了。”
“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阿尔站在窗边,摊开手心,感受房檐边落下的雨水。
“Gin什么时候来?”
“很快,你先去第一个场景,完成测试内容,然后我再调整一下游戏里的时间线,就可以开始了。”
“那么,现在出发吧。”
阿尔撑起一把伞,融入了雨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