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长风气急,抬脚便踹在沈复青的肩膀上。
跪在地上的沈复青闷哼一声,却没因为这道力道被掀翻在地,反而依旧以头磕地,无形之中他的不依不挠让高长风的怒火烧得更高。
高长风见他不罢休,嘴里道:“好……好……长大了,有自己的决定了,往日你要是后悔,我也救不了你!”
沈复青跟在后面答:“多谢师父。”
高长风听到他的回答宛如应激,回道:“不要再叫我师父!”
沈复青跪在地上,这次他没再接话。
高长风见他如此坚持便待不下去了,轻哼一声转身走。走出不远,又听到他在身后说。
沈复青:“日后小双要是多有叨扰您,还望师父施加援手。”
沈复青的话又替高长风在他原本的怒火上多加了把火。他脸色铁青,侧头看到他这往日高高在上的徒儿此时跪在地上,肩膀上还沾着肮脏的泥点子,哪还有之前稳重的模样?
高长风怒道:“他要是死了更好!”
沈复青将头抬起来,漆黑的眸子里放的是高长风远去的背影。
他知道他这师父是个嘴硬心软的人,今日的出言不逊惹恼了他,更何况是他一意孤行的决定,心里更是添了一把大火,说出这样的话也怨不得他。
只不过假以时日,沈复青依旧相信,要是小双到走投无路的那天,高长风不会坐视不管。
自那个冬日,高长风再也没有来过这个院子。
等天越来越冷,沈复青的身体却日益消瘦。
沈勿归最开始发觉的是在某一天,沈复青独自守在火炉旁。一坐便是一整日,手里不知在摸着什么东西。许久,等火炉里的木炭熄灭。他恍惚梦醒,躯体犹如盖了一层冰块,五脏六腑都快冻僵了。
沈勿归及时过来,将火炉添上木炭,同时看见了他被傀丝侵蚀的掌心。
“你这是干什么!”彼时,沈勿归抓住他的手,端在眼前查看。
沈复青没有力气,抽不回来手,只道:“你应该清楚。”
他告诉沈勿归:用自身肉体作为培养皿,淬炼心脏。等时机成熟,一颗完整的心脏,被傀丝豢养,就算寄生在傀儡身上也能跳动。
——他要以命换命。
沈勿归并没有阻止他。
他松开沈复青的手,对方又坐回了椅子上,这会居然弓着要,闷闷地咳嗽。
“到时候你不要跟他说。”沈复青告诉沈勿归:“京中形势应当是往好的方向发展的,唯独被困在松夷的妖族被永远驱赶外境,他们不下山还好说,可哪有妖甘愿呆在这小小的松夷山?”
沈复青敛下嗓音,整个人变得轻飘飘,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火融化成灰。
他说:“楚将军一心求得无战,守安稳的边疆,我亦是如此。”
沈勿归忽然明白他要干什么。
“小双应当是想回去的。”沈复青将目光放远,说:“我带他去义扶,找楚怀忠。”
义扶,所有事件发生的地方。沈勿归没想到沈复青居然主动提出前往义扶,还是去找楚怀忠?
说到做到,沈复青当天说完,第二天一早便收拾行李出发了。
他花钱雇了马匹,等打理好一切,他从房间里把绛抱出来,和当初抱他出院子的动作一模一样。
沈勿归守在门口,和高于一起,见他出门有些吃力,伸手接过,结果被他躲开了。
“不必,我来吧。”
沈勿归伸手的手落在半空中,高于暗自退远了些。
沈复青此刻的脸色青白,唯独抱着绛的手臂有力,怀里的人被他护得稳稳当当。
今早,沈复青起得很早,给绛穿好衣服。厚厚的衣裳把怀里的人儿裹得严实,一点风也透不进去。
出发前,天边的晨曦冒了出来,如浸在橘黄色里的染坊里。
沈复青抱绛上了马车,他呼出一口热气,雾蒙蒙的。等放好了手边的人,便搓热了手,把绛垂在膝盖上的手捞过来暖和。
一边揉一边和后面上来的沈勿归说话。
“冬天,他的体温总是偏冷。”他顿了顿,说:“不管是在以前还是现在,总归别让他冻着,不然皮肤弄坏了就不好了,如果有时间,便在冬天用我研磨好的草药给他泡脚。”
一路上,沈复青没顾忌身旁有高于,专心致志对沈勿归说,话断断续续的,唯独离不开绛。
沈复青:“屋子里时常生着炉子最好,你要是不嫌弃也可以陪他睡。”
他补充:“他很乖。”
这时捂着嘴咳了几声,话便断在空中,没人敢接。
沈勿归坐在他的身侧一直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一直到沈复青咳嗽,盯着他的视线抖了抖,才发觉沈复青从始至终都握着绛的手。
“你呢?”沈勿归忽然问:“你去哪里,绛睁眼时看到的不是你,他会不会觉得你把他抛弃了?”
沈复青难得沉默,很久没说上话来,这跟刚才嘱咐沈勿归的时候仿佛换了一个人。
他依旧在按压绛的手,力道非常轻,直到他顺着那截手腕往上摸,一直停在那块他纹下的红色花纹处。
“我吗?”他说:“你不是会陪着他吗?”
不,沈勿归不会。他会跟着沈复青的离去消失不见,而后绛睁眼醒来,见到的都是陌生人,也不至于在棺材上等那么久。
沈复青很久才说,在马车的颠簸声中,语气飘忽:“他要往前走的,就算没有遇到意外,我也不会一直陪着他。”
沈勿归问:“为什么?”
沈复青:“因为李夜轩憎恨妖族。”
他去上京为的就是这个,甚至想要凭一己之力,将妖族的地位扭转过来。
不多时,马车行驶进城。到达城门口,接引他们的是楚怀忠。
楚怀忠立在城门口,风袭过他的铠甲,坚硬无比。昔日的少年将军在这场迷境里,保存了他的意气风发,整个人栩栩如生,一如当年的英勇气质。
他看到沈勿归他们三人下来,连忙吆喝,带往城中的府邸里。
去往的路上,城中府邸安然依旧,中央街的热闹更甚,就算是在白天也人来人往。
五人挤在这其中,步子难免慢了下来。而在这当中,最惹人瞩目的还是沈复青。
他们三人自进城便没有乘坐马车,绛没有行动能力,只好由沈复青抱着身前。
就是因为抱在胸前才这般夺目。由人抱着还好说,可绛身穿红衣,再加上脸色苍白如纸,瞳孔里的眼珠更是病态的白玉。
不少挤在身侧的人看到都倒吸一口气,纷纷远离。
久而久之,身侧挤的人居然少了许多。
沈勿归暗自注意,心道这样也好,也难免有些人挡着路。
等人流稀少,楚怀忠带他们来到一座府邸,越接近沈勿归越觉得熟悉。
直到高于说:“这是我们在上一个迷境里落脚过的府邸。”
沈勿归低声回答:“是。”
等靠近,沈勿归在门口见到一抹藏蓝的身影,那人脸上戴着一顶白面具,立在门口,姿态挺拔,而腰侧挂着一把他熟悉的短刀。
这不是常恩泽难道还有其他人?
楚怀忠见到他,说道:“你怎么出来了?”
常恩泽的目光从沈勿归和高于身上移开,见着楚怀忠,回道:“看你许久没回来,就出来等了。”
楚怀忠:“冷不冷?快进去别站在门口吹风了。”
常恩泽点头,转身进去。
四人一同进去了。
楚怀忠早先知道沈复青会来义扶的,已经收拾好了房间,他念在绛行动不便的份上,并没有多问。
“今日路途奔波劳累,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也不急。”
楚怀忠送他们到门口,推门让开一条路。
“小沈师傅的脸色实在不好,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楚怀忠没忍住问。
沈复青:“多谢款待,无事,只是近来劳累居多,歇息一晚就好了。”
他顿了顿,捡起刚才的话继续说:“楚将军既然说明日,那便明日再商量也不迟。”
“那是自然,楚某有的是时间。”楚怀忠准备告辞,“两位的房间在隔壁,有事让府里的丫鬟唤我就好。”
“好。”沈复青。
楚怀忠转身走,立在身侧的常恩泽并没有动,他也就停了脚步。疑惑顺着常恩泽的目光落在身侧一直没开口说话的沈勿归身上。
常恩泽扭头对楚怀忠说:“我跟他说句话。”
楚怀忠了然,并没有多问,只是惊叹:“两位居然认识?”
这次沈勿归回答:“嗯,之前见过一面。”
楚怀忠没有掺合,真就转身走了,沈复青也抬脚进了屋。
而门口的两人,两两对视,尽然一笑。
“走吧。”常恩泽对他说:“换个地方聊。”
高于抬脚想跟,沈勿归拦着他,说:“看着屋子里的两人。”
高于点头,落在身后,看着两人远去。
院子里的修整明显比上个迷境的还要繁华。来往经过身侧的丫鬟也更像被主人附上血肉,脸色就算是苍白也不是如病态的清灰。肢体更似活人,见到常恩泽,微微俯下身子,道了声常公子。
常恩泽对这座府邸极其熟悉,轻车熟路来到一处幽静的院子。
院子里的池塘荷叶开得正茂盛,而池塘边正坐着一道白色的人影。
那道人影背对他们俩。他细嫩白皙的手落在水里,搅起不大的水花,一不小心,动作稍微大一些,就让袖子落在了水里,可衣袖主人丝毫不在乎,依旧沉溺在此,没想捞回来。
沈勿归两人的脚步靠近,坐在池塘边的人儿这时回过头,一双暗红色的眼眸千年万年都不曾变过。
沈勿归靠近的脚步一顿,鱼儿在池塘里噗通一声,跃过水面,取得夏日的光景。
常恩泽早就走过去了,站在绛的旁边,手里缓缓摘下白面具。
他勾唇一笑,“怎么?那么多天没见,激动得忘了怎么走?”
沈勿归不理会他,迈下石阶,底下的脚步忽然变得踉踉跄跄,朝绛奔过去。
同样,绛不消片刻从池塘的边缘跳下来,到最后跑起来,扑进了沈勿归的怀抱里。
“你怎么在这里?”沈勿归沙哑声音问。
“不想见到我吗?”绛问他,双手紧紧环抱着他。
“不是,我很想。”沈勿归立马否认,说:“很想,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你了。”
绛嗯了一声,没再说话了。
沈勿归抱着他,越抱越紧,越来越不安,匆忙松开手,发觉绛的唇色极其苍白,好像随时昏过去。
“你怎么了?”沈勿归问,捧过他的脸,端在眼前仔细,心疼地观察。
“为什么会这样?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
绛把手轻搭在他的手臂上,摇头,“不会,没有不舒服。”
沈勿归反握他的手,他的手抓进了怀里,“你的手太凉了。”
他这会想起沈复青之前在马车上嘱咐过他的,想着破解了这道迷境,出去之后要好好给绛补补身子,养好气血。不能像现在这样,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
“真的吗?”沈勿归眼里放的全是绛如白纸的脸,担忧问:“等出去就好了,等出去会有办法的。”
眼看他们两人继续聊下去没完没了,常恩泽轻咳一声,打断他们的谈话。
“时间应该足够你们叙旧了。”他踱步而来,停在三步之外。
沈勿归收敛情绪,握着绛的手藏在怀里没松开他。
“先坦白的人应该是你。”沈勿归收了表情,厉声说:“为什么戴着面具,为什么要伪装已经活了千百年的人?”
常恩泽微微一愣,旋即捧腹大笑。
“什么时候发现的。”他问。
“楚怀忠。”沈勿归暗暗捏紧了绛的手,慢慢说来:“一开始绛和我说过,你见到楚怀忠的时候,他已经被钉在棺材上。他已经死了,不过现在你又戴着白面具出现,那么之前的轨迹都得推翻重来,你不是这个时间点该出现的。”
沈勿归说:“我从来没有否定过绛对我说的话,由此可看,你应该是想在我不清楚的情况下伪装成前世幻化的身体,可你不知道,其中有一个你忽略的漏洞。”
他说:“青水临。”
常恩泽并不打断,挑眉说:“你继续。”
沈勿归:“我想,在上一个迷境里,你改变了青水临的记忆,或许在那个时候,你已经开始动手改变迷境轨迹了。但你做的这些没有圆完整,因为现在,青水临代替了你伪装军师的一职,从始至终,在千年前的轨迹里,从来没有你常恩泽的影子!”
沈勿归问他:“常恩泽,或许你的原名也不叫这个。”
常恩泽没回答这个问题。瞥了一眼被他护在身后的绛,眼神里似乎在谴责他为什么把自己的底牌透露给沈勿归。
没想到这像是踩到了沈勿归的猫尾巴,一下子把绛藏在身后。
“你别想让他再说谎话,他能够为你做的,便是这第二个迷境!”
常恩泽收回目光,无奈摊手。
“是又怎么样?”他退后几步,退到了池塘边,一屁股坐在池塘边缘上。
“可是为什么?”沈勿归说:“想必之前高长风说的技艺不精导致傀儡异变这事也是半真半假。”
他说:“这跟本不是技艺不精,而是蓄意为之,你的目的是什么?楚怀忠?”
沈勿归脑海里的想法一闪而过,快到抓不住。
“没有为什么,不想做镇守四方的傀儡师了,我只想为永远被困在这里的冤魂寻求一场美梦,不行吗?”
常恩泽那副懒散的样子,沈勿归就知道他一直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说出来的话也是飘飘然,毫无重点。
沈勿归抓不住他的把柄,但一想到楚怀忠。
楚怀忠……
楚怀忠看常恩泽的眼神,以及对待的方式,这其中或许有破解。
而此时,身后的绛挠了挠他的手掌心。
沈勿归在这一刻恍然大悟,眼前迷雾散尽,竟引领他来到正确的回答。
“因为楚怀忠。”沈勿归说:“也因为你的爱意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