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勿归眼前闪过一道白光,而后他恢复清醒,用最快的反应速度,在确定好满满的关键词,拔腿就跑。
刮在耳畔的寒风凛冽得像一把刀子,他脸上的温度尽数褪去,皮肉下面结起一层厚厚的冰块,冰块底下是倒刺。
他的速度越来越快,连吸入进肺腔的空气都变成了冰渣,无比寒冷。
可有人比他更快一步。
沈复青冲在前方,快到人眼只能扑捉到一道残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又是从松夷山下来的妖怪?看我不弄死他!”
“这是个什么妖怪?”
“谁知道?天儿那么冷,我们几个人的力气比他还大,哈哈哈哈他能挣脱才有鬼呢!”
不远处,四个青年沿河岸走来,沈勿归缓下脚步,直到来到离他们五步之外。
他最先注意到的是四名青年身上的水渍。
袖口衣襟上全都是,其中有一人嫌天热,撩起袖子挽在手肘处,手臂没有衣料遮挡暴露出青年的手臂上的划痕。
刺眼的红痕如此明显。
沈复青路过他们身旁并没有多留,只有沈勿归察觉到此。
那四人没有注意到沈勿归,与他擦肩而过,嘴里毫不在意笑道之前的有趣事。
“你不知道,看到他咽气的那会我解气极了。”
有人提议:“下次我们可以用别的方法。”
一人问道:“什么方法,好玩吗?”
那人笑道:“先扒开他的衣服,然后……”
沈勿归立在原地,一刹那万籁俱寂。
他眼眶漫上无尽的血色,和当初在自罪坑见到无数士兵躺在那里的时候一模一样。
紧接着全身血色褪却,等他再次回头,已经把手抬起来,随后动作如影直直冲向那人的头颅。
砰——
沈勿归拳头吃痛。
他单膝跪在地上,手上抓着一名青年的脑袋,五指收紧,狠狠把他的脑袋碾在泥土里。
而五指之间,金丝附生在上,从青年的头颅,到耳朵,眼眶、鼻子、一直到嘴巴。
金丝吸取了他的血肉,最后手底下的人变成一具空壳。
“妖……妖怪……妖怪啊!!”
其余三人惊愕,再也控制不住放声大喊,全然顾不上倒地的那名青年。可有人胆子小,看到沈勿归手底下的青年脸色干枯,一脸死状,不由腿软。
“救命啊!杀人啊啊啊!!”
噗通——
那人跪在地上,眼睁睁面对倒地的青年,继而睁大了瞳孔,想逃跑的腿一瞬间使不上力,跪在了地上。
他看见眼前的沈勿归将头抬起来,漆黑的瞳孔里放映的是自己的脸。
那一瞬间,他知道自己会被沈勿归杀死。
身旁的伙伴早已顾不上他,大喊大叫跑没影了。
沈勿归站起身,如地狱里爬上来朝他索命的阴司。
一步步朝他靠近,用刚才扣住地上青年的那只手,再次抓住了他的头颅。
倒影在青年眼眶里的沈勿归面容如恶鬼,眼眶里的血色好像要溢出来,他绷紧下颚,看待跪在地上的青年是如具死物。
他从来没有那么想要杀人。
嗬嗬——
沈勿归大掌往下,掐住了他的脖颈,之后用力,青筋逐渐蔓延在手臂,分外恐怖。
青年脸色由苍白变成紫色,之后口腔里的口水蜿蜒而下,怎么也合不拢。
“——替他偿命。”
沈勿归一字一句道,彻彻底底成为站在火焰下的恶鬼。
“哥!哥!你松手!哥你在杀人!你清醒一点!”
哗啦。
从地狱里漫出来的血色褪去,沈勿归睁眼,看到高于抓住自己的手,在他的掌心之中,居然死命掐着一名青年的喉咙。
沈勿归的脸色一白,仓皇松开手,退后几步身体摇摇欲坠。
他额前的碎发全部汗水打湿,全身上下像刚从水里爬出来。
被掐着喉咙的青年在沈勿归松开后倒地不起,胸膛微弱起伏,喉管里急促的吸气有一声没一声。
他快要被沈勿归生生掐死了。
高于脸色同样很差,“哥!你怎么了?”
沈勿归摇头,狠狠闭上眼。
眼前闪过绛被人摁在水里的模样,他心下一凉,等再次睁开,青水临来到面前。
他蹲在地上,查看青年的伤势。
“没事吧?”高于问。
青水临摸了把青年的脉搏,撩开他的衣领,看到狰狞的伤口。
“啧,下手真重啊,好在人没什么事,不过他应该被你吓得够呛。”青水临拍干净手,站起身,“出什么事了?你们俩急急忙忙往外面走,我还以为……”
青水临嘴里的话诡异地断在空中。
寒风呼啸,犹如哭丧,三人的呼吸同时放缓,银针落地可闻。
急促的脚步在沈勿归身后赶来,随后到达侧边。
尽管沈勿归现在还是能猜测到,可当他正在要接受这个事实,心脏还是狠狠一麻,险些忘了呼吸 ,整个人都带着毁天灭地的惧意。
他头一次退缩,不敢看身旁经过的人。
沈复青脚步没停,路过三人,留下原地一句。
“青水临,回去。”
他那样着急,平淡的面具下是分崩离析的脸。
青水临二话不说跟上他的脚步。
“哥……绛他……落水了……”
高于看到了。
沈勿归呆站原地许久,好像要被冻成了冰雕。直到两人走远,他堪堪抬起头。
他看到沈复青的背影,以及他身侧无力垂下来的一只细嫩白皙的手腕。
待他仔细看清楚,那截软绵绵垂下来的手腕上的皮肤青青紫紫,显然是被人掐得狠了。身侧的珊瑚红衣破碎,一步一晃,衣尖还淅淅沥沥往下滴水。
一步一个脚印。
沈勿归怎么回去的他都不知道。
无力垂落的手腕成了他心中的一根刺,他闭上眼,再次睁开,手腕变成了红色,指甲盖里还藏有鲜红色的泥土。
他知道绛挣扎过,可他抵不了四人的力气,他被人摁住,怎么也动不了。
院子里,所有人凝着脸色。
沈复青带绛回去径直进了房间,关上了门,之后只允许青水临进去,其余人都堵在了外面。
不多时,房门从里打开,沈复青站在门后。
他的衣裳被弄得乱糟糟,连头发也未能幸免。
“师父。”沈复青的声音很哑,带着颤抖和乞求,他将目光转在沈勿归的脸上,只停留不到半秒,之后移开,“我得救他。”
高长风不为所动,长久后无奈地叹气。
“我就知道我这徒儿用情至深。”高长风似对他的选择没有办法,转身劝退了其他人,“楚将军,待日后有空再招待您了。”
楚怀忠道:“无事,那我先行告退。”
楚怀忠走了。
高长风转身进了屋,沈勿归还立在门口。
沈复青没开口赶他走,在他快要关上门,沈勿归把手抵在门框上。
“他会害怕吗?”
沈复青:“不会……”
因为绛已经失去害怕的资格了。
沈勿归还是进去了,不是强求得来的。
是沈复青念在绛之前依赖过他,想来想去怕绛会害怕,迫不得已让沈勿归进来陪着他。
屋子里的光线很暗,气温很高也很干燥。越接近床铺,温度徒然跌落下来。
床幔白纱荡漾,隐隐约约透出一道清瘦的人影,沈勿归脚步很缓,他全身都在颤抖不知道是冷的原因还是其他。
只不过他知道一点,他在害怕。
最后还是停步,立在屏风外。
隔着那扇模糊不清的屏风,他看到一道模糊的人影跪在床上,面对着他。
青水临在侧边往炉子里面加火,微风从门窗里卷了进来,卷走了白纱。
沈勿归赫然看到眼前的人。
他捧在心尖上的人,此时跪在床上,脖颈毫无支撑力软绵绵垂在一边,而他的双手被金丝悬挂在两侧,一直到手腕,金丝缠绕他的手指以及皮肤上。
沈复青回来大概给他换过衣服了,身上的衣料重新变得干燥,薄红的衣裳如一层淡膜。他看见绛的肤色变成了没有血丝的白,而胸口处,毫无生气。
沈勿归木然走到床边。
他没坐在床上,而像被抽去力气跪在地上,噗通一声,弯腰匍匐在地,之后撑起上半身,伸出颤抖的指尖勾住垂在被褥里的金线。
“不是说等一会见吗?你怎么说话不算话?”
沈勿归又去摸他的脸。
指尖冰凉的温度贯彻全身。
青水临见状想要制止他的行动,沈复青拦住了他,暗自摇头。
“你就不怕他对小双做什么?!死后的身体要是一个没不注意便会出现淤青,就算是傀丝续命也恢复不过来!”
青水临没有压制语气。
沈复青难得平淡,道:“他知道。”
“他会小心的。”
屋子里的火炉温度越来越高,可沈勿归依旧出了一身冷汗,直到骨头里的血液凝固,他忽然发觉自己触碰不到绛的脸。
他恍惚清醒,才发现绛的脸色青白,出现了腐败的迹象。
一时之间他惶恐不安,急忙收了手,不敢再触碰。
沈复青来到床边,他指尖勾着丝线,将手搭在绛的后脑上,之后往下移,停在他的脖颈。
他撩开了绛的黑发,拨在前胸,暴露出光洁的脖颈。
沈复青缓缓垂下头,将唇印在他的脖颈处,如此爱惜,像耳鬓厮磨的夫妻。
“我会救你的,不要怕,小双。”
金丝破光而出,而后,白色的光芒占据了沈勿归的视野。
绛的黑发散去了颜色,如白雪披在肩上,如此纯净无痕,再之后青水临挡在他的身侧。
沈勿归这才缓眼看到自己的动作在不知不觉中失控了。
“退开一些。”青水临告诉他:“傀死复活将死之人是木偶师的禁忌,沈复青没办法。”
他又说:“你也是木偶师吧,刚才傀丝杀人干脆利落,不知晓你师承何人,竟然和我师兄教的有些相似。”
“是吗……”沈勿归推后三步。
床帐白纱落幕,沈复青和绛的身体遮在背后,他看到沈复青的背影完完全全遮住了绛,只有被金丝悬挂起来的双手探了出来。
沈复青回来的第一时间已经把绛洗干净了,那是他在绛长那么大第一次帮他洗澡了,怀里抱的人乖乖巧巧,一动不动。
不会闹着说水有些烫,会淹湿狐狸尾巴和耳朵;不会洗着洗着就说自己的毛在水里掉光了;也不会偷偷趁沈复青转过身,去喝一口浴桶里面的水,嘴里说着好难喝。
都不会了。
他只会坐在里面,身体毫无支撑力,沈复青摸到他冰凉的手,以及手腕上面青紫的掐痕。
他能想象到绛当时的挣扎,他被弄得太凶了,作恶之人力气比他大,人数还多,一人一只手抓着他,把他摁在泥地里。
绛的指甲塞了许多泥土,很脏。
沈复青清洗得也很仔细。
他得救他。
那是沈复青的第一个念头。
——
白雪散尽,枯黄的枝丫都开始冒出绿意。
三天。
沈勿归没见到绛。
绛被沈复青关在屋子里,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够进去。
又两天。
沈复青忽然上了趟街,沈勿归跟着一起去了。沈复青径直奔向一家裁缝店,量身定制了一套衣服。
身份尺寸都是绛的尺码。
衣服颜色是大红色。
又五天。
绛的本体出现在院子外。
那天刚好楚怀忠来过,告诉他们李夜轩欲想征兵的事,他放下了戒备,对待楚怀忠不再有猜疑,之后青水临离开了,跟着楚怀忠一起。
自那天,再也没有见到常恩泽,送别楚怀忠,回去的路上,他看到了绛的本体。
他立在院子外,白衣明目。
沈勿归眼眶一下子红了,冲过去紧紧抱住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摸他的白发,捧在掌心轻吻,之后是眼睛,脸颊、唇角、甚至抢走了他的呼吸。
“我受不了了。”他说:“你现在还好好的对不对?告诉我!你不会离开的对不对?”
绛看到沈勿归又哭了。
他的眼泪很热,淌在掌心里也是,要烧灼了他的骨肉。
“对,我回来了的,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