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从少年怀中,掉出一小条金属,其上篆刻有秘文。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而现实中,拏离的手刚从他发间移开。他将这具瘦小躯体放在地上,移动间,拏离能感受到他的骨骼在自己手中融化。
几个面具人见到这一幕,动作却没有丝毫变化。直到拏离捡起那小块金属。
本该冰冷的铁块,却在他手中发烫。那并非错觉,而是真实的触感。松开手后,他的掌中现出了烙痕。
这点伤痕,很快就会散去。一团疑云,却浮现于二人心中。
“这孩子为什么死了?”
无一人回应,这些面具人身上,却不像方才赶牛车的老人,和这小厮。
他们身上有炁的存在。
蔺含章冷笑一声:“若要合作,就拿出诚意来。”
那几人还是不言语。只听得一阵脚步声响,有人往楼上来。
“他本就命不久矣。”
说话人一边朝房内走,一边说。他脸上也覆盖着金属面具,宽大衣袍下,似乎有什么甲胄存在。
随着他走近,拏离看见这个嗓音年轻的男子,鬓边却生了白发。全身上下所有肌肤,都被织物和甲胄包裹,连手指也不曾露出一根。
他看见了地上的尸身。此时,那具少年尸体,呈现出融化的姿态。他却毫无惧意。这个似乎有着贵族身份的男人,恭敬地,朝着二人拜了下来。
他的动作内敛而沉稳,所行礼仪也是二人不曾见过的古朴。
“二位仙师,是否得到了想要的?”
拏离避而不答,依然问道:
“他为什么会死?”
他方才没有发动过任何攻击,甚至分出了自身的真炁。
而且他身上没有炁,这男子身上也没有炁——或说那甲胄,在阻挡他的刺探。
难道世间居然有物质,可以抵挡真炁?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虽无法探明真身,也能听出此人气虚体弱。从身形来看,明明正当壮年,却处处透着衰竭。
“咳……请二位,随我来吧。”
男人摆出请的姿势,将他们引下楼。那几个头戴面具的人,也远远跟在身后。
方才经过的摊贩,此时都已经关闭了。市坊中,窗栏后透过一点暗光。
蔺含章不断打量着四周建筑,除了方才他们走入的客栈,其余屋子,都是一片死寂。
而且他一放开神识,就会被那奇异的秘文阻止。就像这里的“人”,识海中都有设有禁制一般。
他传音入秘,向拏离说了这些疑点。拏离思索片刻,也作出回应:
“你说的这些,我并非没注意到……
我只是在想,宗中寻这玄明洞天,到底是要做什么。”
他是绝顶聪明的人,此话虽是问句,其意思却了然。
世人都说玄明洞天是一处能让人获得修为的仙境,然而获得的方法,就是在此处大开杀戒吗。
在蔺含章的角度中,此事倒不难理解——其实无论哪个宗门,是正是邪,本就是吸着底层的血肉生存。太乙宗高耸的云梯玉墙、瑶台银阙,哪一样不是从地里刨食的人手中榨取。
只听说哪位高人飞升,赐下遗宝,可免千年旱涝;又是哪位修士斩妖,庇护世人安危——可这样的“真仙”,又几百年才出一位。若人人都有饱足能力,谁会垦那荒田,谁又会冒着妖邪之害,在危险的地方狩猎。
千百年来无人抗衡,源于人人都渴望那个踏上云梯机会,希望自己成为仙门中人,成为他们的同类。而玄明洞天这般情况,只不过把那些暗中因果,摆到明面上来罢了。
他又想到宋昭斐进入洞天前那“忠告”。
蔺含章了解他,在每件事情中,宋昭斐其实从来都算不上最恶的那个。专横跋扈时,有宋家的推波助澜;构陷拏离时,有宗门的暗中授意;滥杀无辜时,有玉霄子刻意的挑拨纵容。
他正如拏离所说的“狐狸”,而“豺狼”,是宗门清规下的幽暗,和欲念丛生的妖邪。他是那个服从欲望,而轻易与“大恶”为伴的平庸之恶。
往远了说,赵兰庭、薛氏兄妹,以及那群看似大义凛然,在死亡面前却互相推诿的修士、众多事不关己的看客,都是这样的小恶。只不过大多数人没有发作的机会,而被掩盖在虚伪外表之下……可是,不问狐狸,怎除豺狼?
正因为了解,蔺含章敏锐地察觉到,宋昭斐当时是出于被拏离所救的一丝感激,才真心向他提醒。而玉霄子的态度,也说明他是想让拏离进入洞天的。
种种迹象,让蔺含章意识到。拏离也许并非他所想那般,是被宋昭斐等人陷害,才变得疯癫……他在【世界一】中,就已经是这样的下场。
洞天里有能克制拏离的东西。不是强大的敌人,也不是艰难的境遇,而是他自己的那颗澄净道心!
要拏离杀了这些人来获得修为,是不可能的。
——那就让他来做。
蔺含章几乎瞬间就下了决定。如果非要这样,才能避免坏结局,他就做那狐狸……甚至豺狼。
夜色中,自称城主的男人,身形逐渐摇晃起来。他似乎不适应这么长时间的走动,而放缓了步伐。
他们的面前,还有很长的距离。
拏离突然停下脚步。
“我想,已经够了。”
他抬手,挥向一旁的楼宇。那是一栋朴素的民居,窗纸上淡淡烛光,投射出一家人相聚桌前的剪影。
他的一击,直接将这栋小楼夷为了平地。接着是第二栋、第三栋。
废墟坍塌,却不似想象中那般轰然。几片土块崩倒后,木质的框架,和一些破碎的纸片,从空中飘落。
一堵薄墙、一块纸板,和几根木头支架,就是这“一家人”的房舍。
这就是那小厮豁出性命,也要拖住他们,直到夜幕降临的原因。然而这戏台布景般的街道,在他眼中丝毫经不起推敲。拏离已经给了这个年轻男人机会,他想知道,这些弱小的“凡人”,到底要做什么。
“我不会滥杀无辜。”
他收回手,静静的凝视着对方。
“但要出手,随时可以。”
城主回过身,扫视着一片狼藉的废墟。似乎昭示着他用为数不多的寿命,缔造的一切,在这“仙人”眼中,就如儿童玩耍时堆砌的沙塔般脆弱。
他突然强撑着站直了身体,面具后的双眸圆睁。无尽空旷的街道,回荡着他沙哑声音:
“我只有……一事相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