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九十章

  ==

  夜间,渊儿醒了一回,并不要吃奶,只哇哇啼哭,泪珠子一颗连一颗地滚下,一张小脸哭得皱巴巴、红通通,直哭岔了气也不肯停。

  许若缺坐在床上,抱着渊儿轻轻晃动手臂,一声迭一声地哄,总不奏效。心如同被手揪住,抽抽地疼。

  石锦伸了手要接渊儿过去,口中劝道:“爷,让小的抱着去西厢房哄着罢。您生生熬了大半夜了,怎么受得住?”他妻子在后方掌着灯,也随声附和。

  她方才哄过几次,也不验效。许若缺不肯再把渊儿给这夫妻俩,只是着急,连三叠四地问:“这是什么缘故?莫非是病了?这时候可找得到什么大夫?”

  石锦妻子宽慰道:“爷宽心,依奴家看,这多半不是病。小孩夜啼是常有的,多哄哄就好了。”

  “可我哄不好。”许若缺有些沮丧。

  石锦妻子并不多想,顺口应道:“听宫里的凝碧姐姐嘱托,小皇子自幼是圣上哄惯了的,眼下没了圣上……”她立时住了口,垂下头,神色讪讪的。石锦拖着她的手,把她拉到身后去,一阵地鼓鼻子使眼色。

  许若缺眼睫颤了颤,沉着眉目倚回了引枕上,依旧慢悠悠晃着襁褓,半晌,忽而道:“劳动二位去捡几样香料,装在小荷包里带过来。时辰太晚不方便,明早弄也使得。”

  “方便,方便!”石锦立即应声。“也要哪几样,小的去捡来。寻常香料库房里都是现成的,要有稀罕的,天一亮再打发了人去买。”

  许若缺淡笑了声,“多谢。”于是念道:“白檀香二钱,零陵叶一钱,龙脑半钱,香杉半钱,白芷半钱,白梅末一撮……”

  石锦悄声向妻子努努嘴,他妻子娘家是开药铺的,也识得些药名里的字,当下便去窗边书几上研墨。展开一张白笺,许若缺一边念,她便提笔记下。吹干了墨迹,折好怀入袖中,携着石锦向许若缺告退。临去前,石锦转转眼珠子,多问了句:“爷,这香里可是有什么缘故?”

  许若缺手指逗着渊儿,并不抬眼,随口道:“寻常的安神香方子罢了,也不知能否验效,姑且试一试。”

  “好,爷稍候,小的即刻便来。”石锦转出门,不多时便拿了配好的香囊进来。

  许若缺接过,在鼻端一嗅,果然无误,小心塞入襁褓内侧,贴在渊儿颈下。“你们去外头歇下吧,跟着煎熬了半夜,也该累了。”

  石锦犹不放心,伸长脖子往他怀里望,想瞧瞧看那香囊究竟奏不奏效。他妻子看不过眼,强拖着他告退了。

  两人合上碧纱橱,放下帘子,灭了灯烛,退至厢房歇下。石锦去前,仍把那盏灯搁在床头小几,光被床帷挡住大半,望去四下里昏沉沉的,纱帘的影映在粉白的壁上,无尽的寥落。许若缺独自坐在床帷里,失神望着墙角的暗影。

  怀中,渊儿得了香囊,果然渐渐地止了哭声。他哭了半夜,早已精疲力竭,眨眼工夫便睡过去了。许若缺无声地笑了一笑,细细揩去他面颊上的泪痕,手指在那凝脂般的脸蛋儿上点了点,低声嗔道:“坏东西,还想着他做什么?有爹爹还不够?”

  这个笑只是一刹,转瞬便消散了。手臂酸痛得很,他轻手把渊儿搁在床铺内侧,平躺下去,手掌合在腹上,盯着床帐顶发怔。无尽的往事和无限的虚空拥杂在心里,他翻腾了一夜也未能合眼。直至听见了渺渺的鸡鸣声,薄蓝的天光穿透窗纱照进,铺了一地的寒冰。

  -

  翌日,用过早间的汤药和膳食,朦胧又睡了一觉。不知为何,醒来时,石锦夫妻连同做饭的老婆婆都不在家。许若缺强撑着下了地,扶墙走入院中。

  庭中一棵大槐树,不知多少年月,在沧州合宜的气温雨露里无休无止地生长,树冠荫蔽了大半边庭院。沧州的四季并不分明,都是一味的炎热。盛夏晌午,日头还未把地面烤热,乘着露水和树影,有几分清凉的意思。

  墙角立着翻动园土的铁锹,许若缺提在手中,在槐树脚下寻了块松软的地。铁锹插入泥里,双手压着木杆往下一按,那头便撬出一团黝黑的湿土。掘了三四下,许若缺累得气喘吁吁,站不住,跪在新掘出的浅浅的土坑旁,哆嗦着手,从怀里掏出一只素白的锦袋。

  他双手回攥住,手指勾勒出内中物事的轮廓。两只小鞋,并起来也不过他手掌般大。若是套在小娃娃的脚上,那脚丫子又该是何等娇嫩玲珑。许若缺心口抽抽地发痛,他闭上眼,两行眼泪雨水般砸进肥沃的新土里。

  他深吸了口气,把锦袋小心翼翼托进土坑里,手拢过两旁的泥土,堆成一座小小的坟茔。这是他第二个孩子,如今也该落叶归根。

  还该替大哥立一座衣冠冢的,他不该葬在遥远的奉京,那始终教他难遂志愿的异乡。可大哥生前留给他的诸般物件,被措冬云带入宫中予他聊作慰藉,竟未取回。他身边什么也不剩了。

  许若缺双手支地,古槐的树冠在他头顶喧哗,应和着久远的风声。幼时的许多往事涨潮般漫上脑海,那些他早已遗忘的、微不足道的、不可复得的往事,都在这刻犹如潮水卷到岸上的贝壳鱼蟹,历历在目。

  他望着这四面屋檐、一方天地,霎时心中雪亮。这间宅院、这棵古槐、这处栖身之所,便是大哥留给他最后的遗赠。他护了他一辈子,哪怕他死了,也不要被他深埋地底,郑禄达就是这片屋宇,无声地拥抱他。

  许若缺泣不成声。他原来拥有过那样的好时光,可惜都失去了。

  -

  他晕倒在庭中。再醒来已是夜间,眼前黑黢黢的,屋里只亮着一盏摇摇晃晃的小油灯。腑脏如遭重碾,疼得他恶心欲吐,他挺了挺身,身子软得厉害,纹丝不动。

  他闷哼一声,石锦等人立即围拢过来,脸上是张皇的担忧神色。“爷,当心些!”石锦捧了一张巾帕,垫在他脸侧,许若缺掀唇,暗红的血液便顺着嘴角淌下来,热热地沾湿了石锦的手心。

  石锦安置他躺下,许若缺眨了眨眼,问:“怎么不点灯?”石锦犹豫着,半天没开口。许若缺深吸了几口气,又问,“街上怎么这般嘈杂?我在屋里都听得见。”

  “爷……”石锦支吾着张口,身后,妻子抱着孩子从暗处走来,小娃娃间或发出一两声断续的啼哭。石锦心一横,说道,“爷,这沧州城怕是待不了了。今日小的出门听说,蓍罗那的大军直直往这个方向来,当头的便是沧州城了!”

  许若缺目眩神昏,费力地领会出石锦话里的意思,“好端端的,怎么会……出兵?”他幼时,蓍罗那常常滋扰边境,那多是边境邦族的武装,前来虏掠牲口男女,填补财库所需。蓍罗那好战尚武,却惯爱侵凌小国,哪怕是刘胥篡政之时,大昭国力也毫不逊色于它,因而蓍罗那大军从不曾向此地公然出兵。

  石锦不知其中原委,只顾着着急,道:“这会儿四面的街坊都收拾了行装,预备逃难去了。爷,咱们也该准备下东西吧?”

  许若缺咳了两声,笑问:“逃到何处去?”

  石锦来回踱步,盘算着:“先一路往北边去。若没歇脚的地儿,就回奉京住一阵子,等战乱平息了再回来。”

  许若缺摇头道:“沧州城夹在玉璁山、雁归山之间,是大昭关隘要地。一旦失守,便是门户洞开,整个大昭都不得太平。”

  石锦急道:“爷,哪怕这天下乱成一锅粥,有圣上在,难道还护不住一个您么。爷莫再费神说话,安心将息,小的下去打点行装,明日再租一驾马车,咱们就出发。”

  许若缺不置可否,阖眼再度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