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兰。】
七月中旬,暑气蒸腾。房间里开着空调,裴旸在写奥数题,俞朔坐在他旁边写暑假作业。但他没写一会,就忍不住掏出了素描纸和彩铅。
他们之前已经玩了一个多小时X-BOX。刚开始俞朔表现得像个晕头转向的小白痴,但熟悉规则和操作以后,他的手指敏捷得让裴旸都有些吃惊。
电子游戏对小孩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裴旸在市级数学竞赛拿奖,周美清和裴峰问他想要什么奖励,以为他会一如既往地挑选矿标,裴旸却要求买一台X-BOX:“你们说过什么都可以。”
裴峰担心他上瘾,但周美清遵守约定,很干脆地买了,并对裴旸说:“会玩的是聪明人,玩物丧志的是蠢货。不管你是聪明人还是蠢货妈妈都养得起,所以都看你自己了。”
裴旸觉得父母的担心很好笑,如果他玩什么就上瘾,那可上瘾的也太多了,滑板攀岩篮球航模矿标,够他不吃不喝天天玩个没了。
为了让他们放心,每次玩游戏他都给自己设置一个半小时的时限,从不破例。
上午游戏一个小时,作业两个小时,裴旸对这样的安排甚感满意。他完成了一道流水行船问题,转头去看俞朔的画。
俞朔画画时对周围一点反应也没有,乌溜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有种着了魔的神态。裴旸觉得他这个样子很有趣。
裴旸所在的小学不乏参加过绘画兴趣班的孩子,有的已经能画出十分精美复杂的作品了。他们的画被送去参加比赛,拿了奖就裱在走廊里,裴旸从来没有往上面多看过一眼。他对自己没兴趣的事物向来十分漠然。
但假如是俞朔的画,他想,他一定会停步打量一番的。
纸上是淡灰的天,淡灰的麦田,密密层层的麦叶间有一条小径从无垠的彼方蜿蜒而出,一个看不见面貌的蓑衣客自远方而来。天上挂着漆黑的弦月,蓑衣客手里提着暖红的太阳灯。这颗太阳是整张纸上唯一的亮色,灼灼生光。
俞朔正用乳白、柠檬黄、镉橙、淡红、茜红等颜色渲染出太阳灯的渐变色。结束后,他叹了口气,放下笔,一转头就见裴旸在旁俯身看他的画,吓得抖了一下。
裴旸问:“这是什么地方?”
俞朔说:“是我小时候做过的一个梦。”
裴旸听了哈哈笑道:“你现在不就是小时候吗?”他拿起纸张仔细端详,“画得真好。可以送给我吗?”
“嗯?”
“我不白拿,有东西跟你换。”
俞朔忙摇头:“不,不用了。裴旸哥哥喜欢就留着吧。”
裴旸却坚持道:“你伸手。”
俞朔只好并着伸出双手。
裴旸拉开抽屉,他似乎犹豫了一瞬,拿出一个被手帕包着的东西,放进俞朔掌心。
手帕四角垂落,点缀着金斑的群青色映入眼帘——正是在裴旸的小藏宝室里见过的那块青金石。
“哇!”俞朔睁大了眼睛。
“送你了。”裴旸说,“不觉得颜色有点像翠鸟的羽毛吗?”
“啊,真的……”
翠鸟已经恢复了精神,圆滚滚地立在笼子里。它的喙部尖长,双翅如黛,背上一道流翠仿若星河曙天,肚子则是毛茸茸的栗橘色。
裴旸和俞朔站在笼子前给它喂新鲜的小虾吃。翠鸟吃了,但用绿豆眼狐疑地看着他俩。
“它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们?”俞朔问。
“它一定觉得我们是不法监禁者。”裴旸说,“不过这样更好,它要是以为人类都很友善,放生后就完蛋了。”
下午,裴旸用DVD放电影看,叫《怦然心动》,讲的是一个女孩对刚搬家来的男孩一见钟情,勇敢追爱的故事。
他是听取表哥周晗的推荐买的影碟,但显然他和俞朔都不是太享受。他忍着没有打哈欠,俞朔却一连打了三个,并且看上去毫无触动。
看到中途,裴旸忍不住点了暂停,说:“等一下。”
俞朔点点头,并膝坐着等他。他今天扎着小揪揪,穿的是周美清送的一套水手服,绀青色兔耳结,雪白衣裤,不动也不说话时宛如一个BJD偶人。
裴旸走回房间,打开抽屉,里面放着一支小小的胸针。原本他是打算和青金石一起送给俞朔的,但他总觉得当时的氛围太过稀疏平常了。
裴旸有些郁闷。距离俞朔说喜欢他已经过去了两天,中间苏瑶和周美清又哭又笑地相认了,俞朔顺利成章地每天寄在他家,和他同吃同玩。
随着关系越发亲近,他发现俞朔十分没有距离感,高兴了就抱着他在他脸上“吧唧”一口。
他们这个年纪,小男孩小女孩已经开始在桌上画三八线了。裴旸不想乱搞男女关系,稍作纠结,决定主动告白,于是打电话向表格周晗请教了一番。
周晗比他大三岁,是个不断跳级的天才,性格有些怪胎,和裴旸关系挺好。他听了裴旸的简述,提了两个建议。
一,看一部爱情电影。他的原话是:“有部叫《怦然心动》的,正好适合你俩。”
二,买一束花。裴旸想到外婆喜欢茉莉,周美清喜欢玫瑰,外公和裴峰经常买花讨好她们,深感此话有理。
裴旸上网搜索,各色花卉中他一眼相中铃兰。
可当他去花店询问后,才知道盛夏不是铃兰的季节。
这倒也不成问题,裴旸转而进了精品店,挑选了一枚铃兰胸针。
阳光落在这枚胸针上,白银的枝叶,珍珠的花苞,如一缕月华落入匣中。不枉他取出了五分之一的压岁钱,还骗店员是买给妈妈的礼物。
他拿着胸针走回客厅,途中经过洗手间,门扉半掩,里面还开着灯。
他们家忘记关灯是常事,裴旸不假思索,推开门想顺手把灯关上,里面却有个人影,不用细看也知道是俞朔。
裴旸慌忙转身:“抱歉!我不是故意……”
他说着说着忽觉不对。虽然方才只是极其短促的一瞥,但在那0.01秒内,他分明看到对方是站着的,姿势也很熟悉。
裴旸正怀疑自己的眼睛和大脑指定有一个出问题了,里头俞朔已经摁下冲水键,正在洗手了。
他用清脆的声音说:“没关系呀,我们都是男生嘛。”
-
湖心公园。夏日清晨弥散着露气,葱茏烟树间鸟语宛转。俞朔固执地跟在裴旸一行人身后,赶也赶不走。
“人妖滚开,别跟着我们!”男生团体里有个叫阿豪的回头冲他喊。
俞朔没有搭理他,只是隔着一段距离,越过几个不怀好意的男生,盯着裴旸沉默的背影看。
阿豪脱离小团体,走到俞朔面前。和俞朔相比,他壮得像一头熊,两条黝黑的胳膊轻轻一推,俞朔就一个屁股墩儿摔倒在地。
“说了别跟着我们,你听不懂人话啊?”
俞朔平静地爬起来,又被他推倒,前面的几个男生停住了脚步往这边看好戏。
俞朔说:“我没跟着你,我是来找裴旸的。”
“裴旸不想看见你,男扮女装的死变态。”阿豪双手叉腰,投下一片小山似的阴影,“你再跟,别怪我不客气了。”
说完,他回到小团体中,一群人继续向湖心公园深处走。期间裴旸一次也没有回头。
俞朔爬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昨天苏瑶带他去理发店剃短了头发,还买了许多新衣服,俞朔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自看电影那天起,裴旸已经三天没和他说话了。俞朔上门找他,周美清为他开了门,裴旸早已悄没声地从阳台溜走了。
周美清不明所以,只当裴旸贪玩,早就跑出去了,让俞朔在家里等。她去上班后,俞朔一个人喂了翠鸟,左等右等也不见裴旸回来。
一连扑空几次后,他终于意识到裴旸是刻意躲着他。
俞朔苦思冥想,不明白自己哪里惹裴旸不高兴了。
他只记得那天裴旸推开厕所的门后表现得很奇怪,魂不守舍地走回客厅,也不继续播放电影,只是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客客气气地请俞朔回家。
俞朔以为他身体不舒服想要休息,就顺从地走了。
——难道,裴旸是觉得他上厕所不先把门关紧来,很不礼貌,所以讨厌他了?
今天俞朔早早蹲守在裴旸家门口,总算碰见了他。俞朔问他为什么突然不跟他玩了。
裴旸似是纠结了半天,才问:“你明明是男生,为什么要留长头发、穿裙子?”
俞朔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现在,没没有穿裙子呀。”苏瑶已经给他买了几件新衣服,他自然把让他浑身不自在的裙子塞回衣柜不碰了。
裴旸却生气了:“我说的是你刚搬来那几天!你是故意装女生耍我吗?”
他说完就撇下俞朔走了,楼下等着一群男生与他汇合。
俞朔既迷惘又委屈,原地徘徊片刻,还是悄悄跟上了他们。
裴旸一伙人在公园空地玩拍卡片和一二三木头人时,俞朔在不远处眼巴巴地看着,像被罚站。
有人想过来赶他,被裴旸阻止:“公园是公共场所。别理他。”
一直到快要吃午饭的时间,俞朔又想跟在裴旸身后回去。
裴旸忽地转过身来,对他说:“别跟了,你还想要什么?”
俞朔说:“我想要你不生我的气,我真的没有故意装女生骗你……”
“人妖,说谎!”阿豪挥着拳头打断他。小平头心有戚戚地点头。不仅裴旸,他们所有人都被俞朔的外表骗了,知道他是男生后,之前对漂亮小女生的欣赏和好感尽数转化成恶心,要不是裴旸不让,他们真想揍他一顿。
裴旸把其他人都赶走,对俞朔说:“我没生气,只是不想看到你。走开,可以吗?”
俞朔按捺着上涌的委屈,问:“怎样你才能原谅我?”
裴旸的耐心到了极限:“既然你纠缠不清,这样吧——”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亮晶晶的银色物品,没等俞朔看清那是什么,裴旸已经展臂一挥,将其扔进了坡下的一片芦苇丛中,“如果你能找到这枚硬币,就……就随便你干什么。”
裴旸走了,俞朔毫不犹豫地下坡道,走进芦苇丛中。
他掰开每一株芦苇的根杆,查看每一片长叶,甚至踮脚抚摸飘荡的芦花。烈日高升,像火一样炙烤大地。汗水浸透了他的衣服,也啃啮着手指上被芦叶划破的伤口,刺痛发痒。蚊子不断在耳畔嗡嗡,他只能庆幸自己穿了牛仔长裤。
直到日暮的光将公园渲染成一片溶溶的橘色海洋,肚子发出咕咕的叫声,他还是没能找到那枚硬币。
忽然,坡上传来裴旸的声音:“够了。”俞朔直起酸软的腰,看到他神情复杂地站在上面,“别找了,你是傻瓜吗?回去吃饭吧。”
俞朔急忙跑上去,他脚下发虚,差点跌个大跟头,被裴旸一把拎住了胳膊。等他站稳,裴旸甩头便走。
他追在后头,吞吞吐吐地说:“对不起,我没有找到。明天再来找可以吗?”
裴旸两条长腿走得飞快,头也不回,只是斩钉截铁道:“别找了!”
俞朔被鞋带绊了一下,匆忙蹲下系好。等他再站起来,已经不见裴旸的身影。
他立在逐渐黯淡的霞光里,忍着眼泪,慢慢走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