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曦,清晨的春水镇中弥漫起了丝丝雾气,气温比之昨日还要冷些。

  没了扰人宁静的恶鬼妖兽,这个时间集市中已然有不少售卖早点的摊贩占好了位置。

  雾气混着蒸笼之中冒出的热气,整个春水河畔充满了温暖的烟火气息。

  季兰枝穿戴整齐后,第一眼见到的便是不远处围了整圈人的汤面铺子。

  春水镇辣菜多,连早饭都无辣不欢,许多吃早餐的镇民碗中都是红艳艳一片。

  不少入乡随俗往汤里加辣椒的游人在尝完第一口后就满面通红,普通的青菜面愣是吃出了要喷火的架势。

  季兰枝看的嘴馋,扭头瞧了一眼闻钧,后者顺着窗户往外看去,立即便明白了师兄眼神的用意。

  “师兄,我们起的比约定启程的时间早,可以用了早饭再与两位师兄汇合。”

  不会耽误行程,季兰枝便拉着闻钧兴高采烈地下了楼。

  捉拿妖兽一役,季兰枝四人已然在镇上出了名,他那张艷丽夺目的脸更是让人过目不忘,走去集市的一路上都有热情的镇民同两人打招呼。

  到面摊时,季兰枝的脸都有点笑僵了。

  面摊老板是个热情好客的小老头,家中有个年岁尚小的孙女。何家孩子被偷之时他担惊受怕了许久,生怕下一个被叼走的是自家孙女。

  然而天亮以后,那几位仙人便带着作乱妖兽的尸体下了山,他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如今见到二人来自己面摊上吃早饭,他说什么也不肯收这个饭钱。

  闻钧去付钱时,面摊老板把头摆成了拨浪鼓:“二位仙人抓回了妖兽,就是救了我们全镇人的命,吃老头两碗面条罢了,怎么还能收恩人的钱。”

  闻钧拗不过他,又带着钱原路返回去了。

  走到饭桌前时,他脚步攸地一顿,声音突然也高了几分:“师兄!”

  季兰枝身体不好,哪哪都不好,又爱吃东西,闻钧在吃食上便会时常管着他。

  一顿不能吃太撑,也不能吃太辣太咸,否则就他师兄那个纸糊的身体,恐怕吃完就得肚子疼。

  这么精细的养着看顾着,闻钧却没想到这才下山几天,趁着他去付钱的空挡,师兄竟然往面里加了大半勺辣油,如今吃的面色通红,连两片嘴唇似乎都肿了。

  那碗汤面之中漂浮着一层红彤彤的辣椒,而季兰枝在闻钧面前如同一个做错事被长辈抓了个现行的小孩儿,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我本来只打算加一点点的,但是不小心手抖加多了。”

  手抖。

  闻钧看着他红肿的嘴唇,阴恻恻道:“那加了辣椒的面条也是嘴抖吃下去的吗?”

  季兰枝:“……”

  季兰枝替自己辩解:“我就吃了两口,买了就得吃嘛不然多浪费。而且这段时间我身体好多了,一点点辣椒而已,不会有什么事的。”

  那辣子是面摊老板自家种的,据传整个春水镇没有谁家的辣椒能辣的过他。

  因此面摊生意会如此火爆,除了味道确实不错之外,还有便是好奇之人太多,想要来尝尝这所谓“春水镇无敌手”的辣子究竟有多辣。

  事实证明,确实很辣。

  季兰枝眼巴巴瞅着闻钧时,眼眶中依稀还能看到一层被拉出来的雾蒙蒙的泪意。

  任谁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也舍不得再苛责了。

  闻钧虽然心里有些生气,但又不舍得真对季兰枝说什么重话,见状只能坐回了师兄对面,将两份面条调换了个位置。

  季兰枝迟疑道:“好像没见过你吃辣椒,要不还是换一碗吧…”

  闻钧幽幽道:“我也没见过师兄吃辣椒。”

  季兰枝:“。。”

  季兰枝有一种很想反驳但又不知道怎么反驳的无力感。

  闻钧拿起筷子,夹起一筷子面送进嘴里。

  那季兰枝吃了一口就浑身发热的辣子,闻钧吃下去后的面色竟然毫无变化。

  季兰枝原本还有些担心的心情顿时松懈了下来:“没想到你还挺能吃辣的。”

  闻钧应道:“以前也吃过几次。”

  魔修不仅修炼方式比较粗暴,辟谷之前吃的东西也很重口味,上辈子闻钧吃过不少辣椒做的饭菜,这碗面比起魔域卖的仿佛能当做暗器的辣椒,实在不算什么。

  一碗清淡的汤面下肚,季兰枝原本火烧火燎的胃也变得轻松了不少。

  用完了早膳,再回到客栈时,蔺苍与林风御也已经穿戴整齐,从房间出来了。

  见他们二人从外头进来,林风御讶异道:“师兄师弟,这么早是去哪儿了?”

  季兰枝吃饱喝足,心情不错,闻言指了指河岸边的面摊:“觅食去了。”

  蔺苍猜也是去吃早饭了。

  季兰枝是他见过最有食欲的修士,中州大陆不乏有辟了谷的修士依然喜爱五谷杂粮美味佳肴的,魔域的兽肉馆更是随处可见,但他们顶多也就偶尔吃一次,解解馋便罢了。

  像季兰枝这样,一日三餐基本都不会错过,一日三餐都要解馋的,恐怕也就只此一人了。

  时间正好,闻钧道:“几位师兄,出发吧。”

  在镇民的热情相送中,几人出了镇子,准备御剑去下个地点。

  季兰枝的佩剑依然懒得可以,像要冬眠似的怎么睡也睡不醒。隔着灵台看了它一眼,季兰枝还是决定继续蹭闻钧的剑。

  不过今天的千钧似乎格外活泼。

  蔺苍他们正在规划着线路,准备按照计划挨个去不同镇子上看看,林风御在地图之上看见了夹在中间的青山镇,便叫了闻钧过去,问他是否要顺便回家去探亲。

  千钧这时被它主人拿在手中,剑身在剑鞘之中蠢蠢欲动,趁着闻钧背对季兰枝与林风御说话之时,一个金蝉脱壳,“嗖”地飞到了正等待启程的季兰枝跟前。

  “嗯?”

  察觉到跟前不断摇晃的剑影,季兰枝将目光从地上那朵小花上移开,一抬头,便与千钧剑两两相对。

  见他看自己了,千钧一个激灵,兴奋地在空中打了个转,差点没忍住直接扑上来。

  季兰枝看了一眼它,又扭头看了一眼不远处闻钧拿在手上的剑鞘,有些好笑地问道:“你怎么偷偷跑过来了?”

  千钧:“!!!!”是在跟我说话!

  千钧围着他转了一圈,突然用剑柄的尖尖拱了拱季兰枝的手,似乎是想让他摸自己。

  季兰枝抬起手,看了看期待的千钧,又看了看自己的手。

  那只手昨日还被磨得通红,晚上又涂了一次药后,今日便已经恢复如初了。

  他看着手发呆时,千钧望了一眼闻钧的方向,又忍不住拱了拱他,动作之间很是急切。

  季兰枝慢慢抬起手:“你是想让我摸你吗?”

  嗯嗯嗯嗯嗯嗯!!!

  千钧点不了头,但剑身嗡鸣激烈,季兰枝见状便知自己猜对了。

  都说名剑有灵,可季兰枝自己的剑灵天天都便知道睡觉,这还是第一次被剑灵求摸摸。

  跟只小狗似的。

  缓缓抬手,顺着千钧剑柄的纹路,季兰枝尝试性地轻轻摸了摸它。

  随着那柔软苍白的指尖触碰到了自己的剑柄,千钧“嗡”的一声立在了半空,一动不动,像是高兴傻了。

  季兰枝没忍住笑了一声,心说不愧是闻钧的剑,举手投足间似乎都和他主人有些相像。

  千钧如愿得到了摸摸,那头和他们讨论好了具体行程的闻钧这才发现千钧不见了,只剩下个空荡荡的剑鞘还被他握在手上。

  几乎是下意识的,闻钧猛地扭头——果不其然,千钧像条哈巴狗似的围在季兰枝旁边,而他师兄柔软纤细,才刚好不久的手正抚在千钧的剑柄上。

  那把破剑趁他不注意钻着缝儿就去骚扰师兄了!

  “千钧!”

  带着怒气的呵斥声响起,原本还沉浸在欢喜之中的千钧登时一愣,它扭过身,一眼便见闻钧黑沉着脸,像是要将它大卸八块。

  千钧忍不住抖了抖,逃命似的一下子窜到了季兰枝身后,只留下个剑柄颤颤巍巍从后者肩膀的缝隙探出,生怕闻钧揍他一样。

  闻钧:“……”

  季兰枝偏头看了眼微微发抖的千钧,又看了眼怒上眉梢的闻钧,作为夹在一人一剑中间的那个人,他忍不住劝道:“千钧也没做错什么事啊,你别那么凶嘛。”

  千钧立刻得瑟地抖了一下。

  闻钧气的牙痒痒,声音中带着愠怒,解释道:“千钧剑身太过锋利,没有剑鞘,我怕它不知轻重伤到师兄。”

  千钧震惊,忍不住整只剑都飞了出来。

  若是它会说话,可能会大声地喊出:“你这是造谣!”

  但他不仅不会说话,还抗拒不了主人的召唤,刚飞出来就控制不住地重新回到了剑鞘之中。

  蔺苍在一旁目睹了全程,神色十分复杂。

  修炼百年,第一次见人跟自己的佩剑吃醋。

  轻轻咳嗽一声,他道:“路线已经规划好了,走吧。”

  林风御看了眼季兰枝,又看了面色冷然似乎正在教育千钧脸的闻钧,不抱什么希望地问道:“季师兄今日…还是和闻师弟共乘一剑吗?”

  蔺苍又面色复杂地看向林风御。

  林师弟到底怎么回事,为何总是如此!

  察觉到蔺苍的目光,林风御疑惑地看了过去:“怎么了蔺师兄?”

  蔺苍不是什么爱多管闲事之人,更懒得插手其他人的爱恨情仇,可此时此刻也忍不住道:“林师弟,有时候真诚地祝福他人,也是一种美德。”

  林风御:“?????”

  蔺苍:“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

  说罢便深深看了眼一脸懵的林风御,御剑而去。

  另一头闻钧也揽紧了季兰枝的腰,跟在蔺苍后头一同离开。

  林风御自己一人站在原地,喃喃道:“难道蔺师兄还会卜算,方才是在点拨我吗?”

  ……

  渡月宗地界内不仅仅只有一个春水镇,蔺苍计划将剩下几个镇子都去上一遍,若是无甚问题,出了渡月宗地界后,再过几处村庄小镇,便能到达丹曦皇城。

  然而让蔺苍感到惊奇的是,其他几个镇子之中,竟然没有找到一个感染了疫病的镇民,除了一些小病小痛外,整个镇子都十分健康。

  接连去了其他几个城镇,也一样都是这样的状况。

  几人站在佩剑之上,都有些意外。

  除了春水镇那三个在外地感染了疫病逃回来的王家人外,渡月宗地界的镇中竟然再找不到一个染病之人。

  不过无人染病,这本身也是一件好事。

  这几个镇子查看下来,一整天的时间也已经过去,天色渐暗,季兰枝提议道:“等天再暗些,恐怕镇民都要休息了,不如我们先去下个镇子住下,第二天再继续探查也不迟。”

  其他镇子不比春水镇,夜晚依旧热闹,大多数城镇村庄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等他们去到下一个镇子时,恐怕除了客栈,多数镇民都已经关门闭户,上床睡觉去了。

  几人并无异议。

  御剑又飞过了几座连绵群山,自此,渡月宗地界已出。

  随着太阳落下,四周已然彻底黑了下来。

  今夜无月,连星子都未能见到几颗,就这样飞在群山环绕之间,除了耳边风声,便再听不到其他声响了。

  小半个时辰后,他们终于来到了此行目的地,太溪镇。

  这附近一带并无宗门驻扎,山路也难走,太溪镇只能算得上是群山之中不怎么起眼的小城镇。

  几人落地之时,太溪镇已然一片宁静,除了镇中的唯一一家客栈外,几乎看不见谁家还点着灯。

  客栈不算太大,但收拾的很是整洁,小二显然也没想到这么晚了还能有客人来住宿,连忙上前招呼:“几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宿?”

  林风御放了一锭银子在一旁的桌上,答道:“住宿,要四…三间厢房。”

  几人气质不凡,出手阔绰,一看便是富贵地方来的贵客,小二拿了银子,恭恭敬敬地引着人往二楼走:“几位客官跟我来。”

  二楼厢房没有春水镇的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只是住一晚倒也不算拥挤。

  晚上看店的只有小二一人,询问完几人确定无任何需要后,便赶紧回到了楼下。

  一整天在天上飞加地上走,季兰枝觉得今天自己的运动量相当超标,进了房间后便没骨头似的瘫在了床上。

  闻钧见状替师兄脱掉了外袍,柔声道:“师兄累了便先睡吧。”

  季兰枝有气无力地应了声“好”,随后便在小师弟的伺候下躺到了床上。

  然而待到闻钧也躺上来时他才发现,这张床明显小了太多,都不需要刻意碰触,只是单纯平躺着,两人的皮肤便止不住地挨挨蹭蹭,惊起热意一片。

  这样小的一张床,连侧躺都犹显得位置紧俏。

  季兰枝默默地躺了一会儿,突然说道:“床好小啊,不然让小二再开个新房间吧。”

  闻钧闻言往外挪了挪,给季兰枝留出了更大的空间,不赞同道:“这里未通地龙,也没有火珠取暖,师兄今日这样累,自己一个人睡若是着凉了该怎么办?”

  其实我可以变回本体睡觉。

  季兰枝默默地想。

  但他一个人睡觉容易睡过头,下山时他也告诉过闻钧,把吱吱留在了素尘峰自己玩,若是又因为睡过头不小心掉马了,可就真的没法儿圆了。

  总不能说是吱吱舍不得他,千里寻主来了吧?

  想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凑合着睡一晚上,反正睡着以后便感觉不到床小了。

  “那不换了。”季兰枝换了个姿势,背对着闻钧,困倦道:“师弟晚安。”

  “师兄晚安。”

  一般晚安过后,季兰枝很快便会进入梦乡,然后不自觉滚进闻钧的怀里,后者一般会这样抱着送上门的温香软玉度过一整夜。

  可今天的季兰枝却睡的很不安稳,他在睡梦中皱着眉头,口中溢出了几声轻微的痛吟。

  声音不大,闻钧却听得清清楚楚。

  他霍然睁眼,轻声唤道:“师兄,怎么了?”

  季兰枝没醒,可贴着他腰腹的后腰蜷缩着,隐隐发着抖。

  闻钧顺着他的胳膊摸过去,才发现季兰枝死死捂着肚子,像是胃痛得很了。

  闻钧一愣,立即便回想起了早晨时师兄吃的那两口加了辣子的面条。

  他在心中暗骂自己没太过重视,忙掀开被子出了房间,敲响了隔壁蔺苍的房门。

  索性蔺苍没有睡觉的习惯,听闻他的来意后,便拿了颗丹药给他,并叮嘱道:“切记要用热水吞服。”

  闻钧道了谢,回去时,季兰枝似乎痛的更狠了,已然迷迷糊糊从睡梦中醒了过来,见他打开房门走进来了,有些委屈地喊道:“师弟,肚子痛…”

  闻钧从茶壶中倒出杯热水,拿着那颗丹药到了床边。

  季兰枝被扶着腰坐起,捂着肚子靠在他的肩膀上。

  闻钧哄道:“我去找蔺师兄拿了药,师兄吃了便不疼了。”

  季兰枝看了那颗黑不溜秋的丹药一眼,眼睛一闭和水吞了。

  不过再好的药也需要时间等待发作,季兰枝重新躺回床上时,胃里依然火烧火燎痛的慌。

  闻钧从前将他照顾的精细,这一年来季兰枝除了受风了就咳嗽外,再没遭过其他罪。

  这次的胃疼虽然来势汹汹,但纯粹是他自己作的,痛起来也怪不了谁,只能自己可怜兮兮地蜷在那里,嘴里哼哼唧唧不知道在说什么。

  他没怎么睡醒,疼得脑子又有些晕乎,连什么时候被闻钧箍进怀里的也不知道。

  直到一只大手强势地探进了季兰枝的里衣中,摸到了他柔软的小腹上。

  带着薄茧的手刚一碰到腹部敏感的皮肤,便带起了一阵酥麻的痒意,季兰枝不由得轻呼了一声:“痒!”

  闻钧的嘴唇就在他耳边,温声安慰道:“痒比疼好些,师兄忍忍。”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那只大手便不轻不重地替季兰枝揉起了肚子。

  闻钧的手心很热很烫,力道比季兰枝自己不知大了几倍,轻柔地按压过后,疼痛感慢慢便减弱了不少。

  随着痛感弱了下去,药效也慢慢起来了,季兰枝打了个哈欠,声若游丝:“不用揉了…已经不是很痛了。”

  那只手并未停下,依然替他按揉着。

  闻钧哄道:“师兄睡着了我便不揉了。”

  气氛沉静了半晌,季兰枝那头才传来了一声似乎下一秒就要睡过去的声音:“……我…已经睡着了。”

  看起来像是刚睡了一觉,又突然想起没回答他的话,于是便临时醒了一下。

  哪怕师兄背对着自己,可闻钧依然能够想象出对方闭着眼坚持回话的可爱样子。

  唇角勾了勾,他缓缓低头,轻柔而又珍重地在师兄的发顶上落下了一个吻。

  夜风吹拂,万籁俱寂。

  季兰枝的呼吸声已然平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