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星齐马不停蹄地回到客栈时,纪攸正守在昏迷的元篱身边。
他从烛光中,看着纪攸瘦削的背,微低着头看不清神情。
傅星齐控制着自己微颤的手,镇定地喊了一声:“阿攸。”
纪攸闻声,即刻回了头。
还未等他回声,傅星齐便上前抱住了他。
感受到纪攸的体温,不由地又加深了这个拥抱。
纪攸呆在了原地,他的双手不由自主地张开,却在即将碰到傅星齐之时,又缓缓放下。只轻声回应了一句:“教主,我没事。”
傅星齐愣了愣,他松开纪攸,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瞧了一遍,才确信,这就是他的纪攸。
他慌乱地询问着:“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现下身体如何?有没有叫张叔瞧过了?”
纪攸露出浅浅的微笑,他看着眼前这只紧张的困兽,眼睛微微泛红。
他不发一语,只是定睛凝望着傅星齐,像是怎么都看不够的样子。
傅星齐握住纪攸的手,不解地问他:“这是怎么了?孟雁楼欺负你了?我去找他算账!”
纪攸抓着傅星齐,双手竟有些微微颤抖。正当他要说些什么时,元篱的房门开了。
桑泽漆捂着自己的眼睛还不够,连带着他师兄的眼睛也要捂起来。张明易扬手一摆:“干什么!”
桑泽漆的嘴里念叨着:“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啊!”
张明易正经地咳了一声:“老夫要替元姑娘诊脉,其他人,都出去!”
桑泽漆来得正是时候,傅星齐拉着纪攸说道:“桑先生,赶紧给阿攸把脉!”
桑泽漆调笑一声:“那我们就不打扰师兄,去隔壁房去!”
桑泽漆取出药箱,诊脉时倒是难得正经,只是没一会儿又稀奇古怪地眉飞色舞起来。
“桑先生,如何?”傅星齐在一旁焦急询问。
桑泽漆又替纪攸看了看面色,五官,皱着眉看向傅星齐,似乎询问是不是要当场说出来。
傅星齐尚未来得及和纪攸解释,自然只好开小灶,于是让纪攸稍作休息,二人自去外头说话,纪攸竟也乖乖照做。
出了门,桑泽漆方道:“倒真是不能再拖了。”
傅星齐神色一凛:“此话何解?”
“我方才替他做了检查,他体内的蛊虫极不安生,似醒非醒,近来他嗜睡频繁,且几经失去知觉,倘若这蛊虫真的自己苏醒,这种情况会愈加频繁。”
傅星齐疑惑道:“先前先生不是说,以血喂蛊,便是将它唤醒,此蛊自解,如今它要自己醒了,难不成是好事?”
“若是好事,他岂能如此虚弱?你的血,是醒蛊的解药,也是杀蛊的毒药,自然可解蛊,可这蛊要是吃了别人的血,非但不会虚弱,还会越长越大,直到将这人蚕食殆尽。”
傅星齐心一惊:“你是说这蛊如今是在吸食阿攸的骨血?”
“按照如今的大小看,只是稍稍尝了些甜头,若等它真醒了,便不好说了……”
傅星齐不再多问,简明扼要地问:“解蛊何时能进行?”
桑泽漆略一算道:“再等一两日时间吧,一是还有些准备工作要做,二是纪攸方才回来,还是再观察观察为好。”
傅星齐点了点头:“桑先生,那就烦请你定个日子。”
桑泽漆似乎有些压力,微乎其微地吸了口气,说时又好似极其自信:“三日后。”
“拜托了。”
傅星齐言毕,便要离开,桑泽漆此刻有些摸不着傅星齐的心绪,随即喊住了他:“傅教主,还有一件事,我想有必要和你确认。”
傅星齐停驻,转身。
桑泽漆上前一步,道:“究竟是要是让他恢复如常,还是彻底解蛊?”
“什么意思?”
“如果你想,我可以让他体内的“遵命”恢复到像以前一般沉睡,而不必醒来,也不危及他的性命。”
后话自不必说,傅星齐也瞬间便明白了。
“解蛊。”
傅星齐并未犹豫,留下简单的两个字后,便离开了。
桑泽漆玩味地看着他的背影,嘟囔了一句。
“可别后悔啊,傅教主。”
——
翌日,傅星齐早早来寻纪攸,却发现铺盖似乎都没打开的样子,他已经穿束整齐,正在照看元篱。
傅星齐笑道:“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不多睡会儿?早饭都没好呢。”
纪攸只安静地笑。
傅星齐拉着他下楼,见那满桌丰盛的早餐,纪攸怪道:“会不会太浪费?”
“有什么,本教主心情好。”
“有好事?”
“你回来,我心情自然就好了。”
傅星齐给他盛了一碗粥,端在他面前:“尝尝。”
纪攸怔愣:“这该不会是教主自己做的?”
傅星齐意味深长地一笑,随即摇了摇头。
纪攸无所谓地扯了一抹笑,一勺接着一勺地喝起来。
傅星齐看他吃得欢,趁机说道:“一会儿吃完,陪我去个地方。”
“何处?”
傅星齐并未直言,只说着:“你去了便知。”
傅星齐既如此说,纪攸自然也不说其他,只跟着去。
两人刚一出了客栈,傅星齐便悄然牵住纪攸的手,纪攸惊吓的样子倒是把傅星齐也吓得不轻。
“怎么了?”
纪攸涨红了脸,只蹦出几个字:“牵手?街上?”
“这有什么,又不是第一次。”说着,又大大方方地将他重新牵起,十指相扣。纪攸感觉到自己的心,猛烈地就像要跳出胸腔。
当纪攸远远望见那一大片花田时,立即便明白了,傅星齐要带他来的地方。
陆逾明的安息之地。
“这里……”
傅星齐温柔笑道:“我们在石室不是约好了,要来看前辈的吗?”
纪攸没有反驳,只跟着他一步步地走,深入花丛,最后停在一座简易的墓前。
没有祭拜的酒食,只有几片落花相伴。
纪攸静静地看着陆逾明的墓,而此时,傅星齐也在静静地看着他。
微风拂过,傅星齐听他开口。
“孟雁楼同我说,陆逾明和元篱是我的父母,我从陆剑寒的手下死里逃生,逃到了苗疆,被寻夫人收留,这才得以遇见你。”纪攸平静地叙述,比傅星齐想象中的,还要冷静。
“你不是问过我,记不记得上天星教之前的事?我回答你,从前不记得,以后会想起来。”
那一瞬间,眼前的纪攸,忽然让他觉得陌生又熟悉。
“阿攸,这些你都不用说。”傅星齐心疼道。
纪攸却执拗地说:“不,我要说。我去往苗疆之时,被孟雁楼的父亲下了蛊,为了替我隐瞒身份,我的身体缩小了一倍,连带着我的记忆,我的爱,我的痛苦,都被封存了一半。”
他缓缓转身,望着傅星齐,说:“从前的我,视这抔黄土为垃圾草芥,见元篱不起任何波澜,没有爱,也没有恨。是你让我习练空明心法,你让我感受爱和痛苦。我……对不起……”
纪攸说着,竟又湿了眼眶。
傅星齐不明所以,只是将他轻轻揽过,笑道:“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爱哭啊?”
纪攸低着头,抵在傅星齐的胸前。
他太苦,太苦了。
他们在花地中待了许久,等纪攸似乎平静了些,傅星齐才开口:“阿攸,如果有一天,你感觉到了自由,还会留在我身边吗?”
纪攸闷着声问:“什么意思?”
傅星齐像是开玩笑地说道:“我只是担心,你有了父母亲,就会把我抛之脑后。”
傅星齐不动声色地深呼吸,鼓足勇气地说:“我想要一个承诺。”
纪攸的眼神晦涩不明:“你想要什么样的承诺?”
“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你都不会离我而去。”
“什么样的情况?”
“任何。”
纪攸停顿了半晌,就在傅星齐有些失意之时,又听他说道:“教主能再带我来一次吗?下次来,定会给你这个承诺。”
傅星齐看向纪攸的眼神也变得模糊不明,他心有不解,却仍是郑重应声。
——
傍晚,街市更加喧闹。
傅星齐与纪攸在茶摊坐下,不过一盏茶,听一旁的走夫们聊起天来。
“听说月恒派的十长老是天星教的大魔头杀的,差点给灭派了!”
“哪个天星教?怎么没听说过?”
“诶!你是不是傻了!那渊飞门的二公子不也是他杀的吗!”
“是那个魔头啊!他……他不会是要打到中原来吧?”
“谁知道呢,真希望渊飞门赶紧把他灭了才好!”
纪攸听着,竟将手中的瓦盏捏了个粉碎,傅星齐大惊,留下一些碎银便拉着人匆匆而去。
幸好没引起什么轰动,他笑问:“阿攸,就这么听不得他们说我?”
纪攸咬牙切齿:“那是污蔑!”
傅星齐观察着他的神情,按兵不动,只问:“你以为,这些谣言是怎么传出来的?”
纪攸一口接道:“是周穆文,他带走元驰,便是想着日后,能叫元驰来做这个证人。”
“可仅凭周穆文一人,怎么能煽动整个中原武林?”
“陆剑寒想要做武林盟主,还有什么比灭了一个魔教更有说服力的?他的威望比周穆文高,二者相勾结……”纪攸说着一愣,看向傅星齐的眼神带着闪躲。
傅星齐的语气冷冷的:“你知道的可真清楚。”
纪攸镇定道:“这并不难推断。”
“那你能否推断,明日魏晚与陆溪山能否顺利大婚?”
纪攸直视前方,并不与之对视。他道:“大婚并不是重点,只是看孟雁楼和周穆文的计划哪个能占上风罢了。”
傅星齐嗤笑一声,不屑道:“到头来,竟还是陆剑寒说了算?”
纪攸停驻,望向身后的远山,叹道:“也不尽然,天星教在这里永远是一股未知的力量,他们应该感到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