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傅星齐再次来到竹屋之外,果然已是空无一人。
竹屋的锁不过是个无用的摆设,傅星齐随意一扯,那锁链便落了,他推门而入。
屋子看着不大,前厅中间摆着一张古朴的四仙台,只够四个人用。
卧房共有三室,最大的一间中放着一座玉石观音像,台前的香烧了半柱,屋内还残留着淡淡的安神香。
其余两间一般大小,有一间放着两个床铺,瞧着像侍女的屋子。另一间,则空的奇怪,梳妆台上没有胭脂水粉,衣橱中也仅有一床过冬的棉被。
傅星齐伸手,正当要翻找其他柜子之时,忽觉屋外来人,不由竖起了耳朵警觉。
但听脚步声,这来人只有一个,且武功在他之下,于是并未直接与之动手,而是悄悄来至那人身后,想要瞧瞧是谁。
那人的背影,他只一见便知。
“没想到堂堂魏姑娘,也做这偷偷摸摸的行径了?”
那人闻声一怔,月光下转过身来,果然是魏晚。
傅星齐插着臂靠在门边,全然忘了自己如今还是谢长缨的身份。
他并未刻意掩藏自己的声音,因而魏晚只是迟疑了片刻,便确信了眼前这一脸讽笑之人,便是傅星齐。
“傅教主此次,又是借了谁的身份?”魏晚问道。
傅星齐这才想起来,自己如今是谢长缨,可既已掉了伪装,他也干脆破罐子破摔,并不理会魏晚的疑惑,只反问道:“你怎么在这儿?不放心魏朝那小子?”
“魏朝没来,我一个人来的。”
傅星齐挑了挑眉,上下打量着她:“不会是刚到吧?不去给你那门主舅舅请安,先来这儿?”
魏晚沉着回道:“我昨天就到了,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魏晚说得隐晦,但却处处都漏着风。
看来那画像,真和陆夫人脱不了干系。
“那你可有查到什么?”
“还未。”魏晚心想,这不是刚到,就又碰上傅教主你了。
“既如此,那就一起吧。”
魏晚没有料到傅星齐竟会邀请自己,一时间百味陈杂。但冷静下来,便知傅星齐没有别的用意,自己来之前,他已经将屋子搜完一遍,只是并无特别发现,有第二个人搜屋,或许会另有发现,况且,如今的她也不可能在傅星齐的眼皮子底下藏东西。
傅星齐在空卧内翻找藏柜,魏晚放下纠结也一同进屋,在梳妆台处驻足。
魏晚轻抚着木纹,心思却不全然在此,她似不经意地提起:“此次怎么没见纪总管?”
傅星齐不知道她打什么主意,似笑非笑道:“怎么,想他了?纪攸是我的人,劝你别打他的注意。”
魏晚啼笑皆非:“我打他的主意做什么?只要他体内的蛊一日不解,自然就只忠于你一人。”
傅星齐顿住,这话本也好理解,可不知怎么,他便是听得不对味。
“什么意思?”傅星齐禁不住疑问。
魏晚未做多想,脱口道:“你不是早就知道,纪攸中了“遵命”之蛊?自然是听命于你。”
不对,傅星齐所知的“尊命”,尊的应该是寻揽月的命,而非他傅星齐。
魏晚从他的沉默中察觉到了端倪:“你不知道,纪攸体内的“遵命”乃是由你的血炼化的?”
傅星齐缓缓侧过身来,半张脸都没在阴影之中。魏晚当下确信了自己的猜测:“寻夫人是怎么跟你说的?”
其实就算傅星齐不说,魏晚多半也能猜得出来。作为寻揽月的儿媳妇,她这个婆婆和自己打交道的时间,多过和傅星齐。她的话中总是真假参半,让人永远猜不透,什么是真心,什么是假意。
只是没想到,就连对自己的孩子,也是如此。
“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傅星齐反问。
魏晚只觉有些难以启齿,可为叫傅星齐信服,也唯有坦白:“你闭关之后,我去递地图之时,偶然听得。”
傅星齐抬眼,强压着怒气:“地图,果然是你给的。”
事到如今,魏晚也不做辩白:“我是给了他们上山的地图,但是十二天星阁和密道的地图不是我给的,我可以以亦明的性命发誓!”
提到傅亦明,傅星齐才微微缓和了语气,这个孩子虽然气人,可毕竟是他自己的儿子,重生这一年多,他见过魏晚数回,可却始终不忍问起这个孩子。
如今魏晚主动提及,大许便是平安的,傅星齐只能这样想。
傅星齐深知,魏晚既然敢拿傅亦明作誓,这事一定是真的。
傅星齐冷静地叹了口气:“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魏晚看着垂着头的傅星齐,忽然有些心疼,他纵然武功盖世,可被蒙蔽了一世,就连重生也逃不开糊涂的命运。
“我并没有听的很清楚,也分辨不出在屋里说话的,究竟是何人。只听得其中一人说,纪攸并不是真心听命于你,而是因为寻夫人给他下了蛊,这蛊是以你的血喂养,因此他才对你产生依赖,不得反抗,可以寻夫人的血解之,以唤起纪攸对你们的仇恨……从而,使他背弃你。”
寻揽月的血能解百蛊,倒也说得通。
如果寻揽月的血可以用来解蛊,那当年他们盯上兰越峰就不仅仅是为了威慑傅星齐,而是为了给纪攸制解药。
他派纪攸上兰越峰支援,正好还傻傻送了他们一程。
愚蠢至极!
傅星齐阴沉着脸,问:“还有呢?”
“我没敢久待。”
傅星齐像鹰鹫一般的眼神盯着魏晚,她从未在傅星齐的面前有过如此紧张的压迫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傅星齐是在试探她,答案显而易见,魏晚此刻已经没有必要再撒谎。
与他对视的片刻间,仿佛有一世那么长,魏晚从这一刻真实地感受到,自己彻底被驱逐出了傅星齐的边界。
顷刻之间,傅星齐消失在原地,魏晚眼神涣散地跌倒在梳妆台旁,微微喘着粗气,不知为何,眼泪竟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她曾经无数次想要推开他,逃离他,可真正被放开的时候,才敢承认,自己舍不得他。
那十五年,便是她的一生。
魏晚颓败地撑着一旁的梳妆台,想要站起,却无意中发现,梳妆台的底下,竟有一个暗格。
——
傅星齐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了谢氏兄弟的房间,他推门而入之时,纪攸已在屋内等他。
起初,纪攸并未发现他的异样,自顾自地和他说着话:“今日我去看了陆溪山的情况,他脉相平稳,却久睡不起,十分蹊跷,听丫头们说,也偶有醒着的时候,但不久便要睡下,我怀疑是中了什么毒。”
傅星齐发愣地看着眼前之人,若是这人的钦慕是受蛊虫的魅惑,这人的顺从是受蛊虫的胁迫,没了这蛊虫,他会不会恨得要杀了自己?
一如上辈子一样。
他无数次回想,那日在经天阁上,纪攸看到自己时的眼神。
唯独没有想过,他那时想的会不会是:你怎么还没有死?
一想到这儿,傅星齐一下没拿住手里的茶盏,任他落地而碎。
纪攸吓了一跳,这才问道:“怎么了?”
傅星齐该从何开口,他能问吗?
你是真的爱我吗?不是因为蛊虫。
可这蛊虫,是他母亲下的。
如果不是因为这蛊虫,或许他便会喜欢一个女子,可能是魏晚这样明媚聪慧之人,也可能是温琪这般洒脱率真之人。
再过几年,他们的孩子便会出生,儿女成群,共享天伦。
真叫他选择的话,他还会义无反顾地选择自己吗?
纪攸看不懂傅星齐此刻的神情,他皱着眉双手拍在傅星齐的脸上,两个红红的巴掌印赫然在目。
傅星齐好像如梦初醒般看着他,眼神更是委屈,纪攸也有一瞬觉得自己做的有些过火,不过有些时候,便是不能心软。
“醒了吗?说说,发生了什么事?”
傅星齐仍是抿着嘴,一言不发。
这大块头倔强起来,真是谁也没有办法。
纪攸耐着性子:“星齐,我答应了你,不会瞒你,那你呢?”
“我……”傅星齐的话到了嘴边,吐出来却是一句:“没什么。”
纪攸不禁有些失望,可却习惯性地无法指责。只能将话头转向画像:“既如此,你有什么发现吗?”
傅星齐看着纪攸平静的样子,不知抽了什么风,反过来质问:“你为什么不生气?”
纪攸抬眼:“我生气,你就会告诉我吗?你既然不想说,我逼你有什么用?”
“那你也应该生气啊!我有事瞒着你,你就该对我发脾气!”
在傅星齐看来,纪攸的包容便是对蛊虫的屈从,他越是波澜不惊,便越不是真心。
纪攸一时怔住。
“我……不是……”傅星齐有些泄气地垂下头。
纪攸问:“你究竟是想要我生气,还是不想我生气?”
傅星齐不知如何作答,纪攸冷静片刻,说道:“你对我有所隐瞒,我自然是生气。但你若有难言之隐,我也愿意等。等你想告诉我的时候,再告诉我。”
傅星齐凝视着他,唯有认命地点了点头。
他是最无权责备纪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