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他们原先的计划,今日,他便要葬身于此。
游远虎狼一般的眼神盯着魏晚,想要逼她犯怯,可越是紧迫,却反露破绽。
魏晚冷静地回望,犀利应对:“但你不想死,对吗?”
游远没有回答,在这场较量之中,他未必会输。他虽无法对魏晚施展暗器,可魏晚的武功算不得高,再加上受伤的温琪。
但他仍然动摇了。
他当然不想死,人死了就没办法开口。
他还有未说出口的话,活着才有可能。
可他亦无法违背恩师,他既已答应了,路是自己选的,便不允许自己苟且偷生。
况且,倘若他真的偷生了,又有何颜面再面对他的小师弟呢?
“只要你摘下面具,就可以不用死。”魏晚诱劝着。
游远明白魏晚话中深意,可他实在不愿做那背信弃义之人。
“摘下面具,便是舍了颜面和尊严,便是偷生,魏姑娘,换做是你,该如何选择呢?”
魏晚知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既如此,请赐教。”
游远紧握着手中的剑,出招比方才更快更决绝,魏晚不敢松懈,准备迎击。
然而,就当她即将要接下游远一剑时,一把利剑从身后快速刺穿了游远的心脏,他遥望着山林深处,轰然倒地。
杀了他的,是元驰。
魏晚见到元驰的那一刹,满眼震惊。
她不知元驰究竟认不认得他所杀之人,他不带丝毫犹豫的坚决,当真叫人害怕,仿佛他杀的不是一个人,只是区区一块朽木。
“带温琪先走。”元驰道。
“你不看看他是谁吗?”魏晚问。
“我不必看,他是在月亮城作恶的恶人。”
魏晚闻声,不再多言,带着受伤的温琪暂且离开。
她心中凄然,那时人人都称傅星齐是魔头,可傅星齐从未这般杀过人。
留下的元驰只扫了一眼倒地的游远,甚至没有拂去他的面具,天空中忽然笼罩起一片阴云。
元驰从游远的身上搜走了仅有的响蛊,便绝然离开了这血泊之地。
大雨倾泻而下,雨血交融,面具显得狰狞可怖,面具之下的人却是虚弱地仿佛已经断气。
此时,树林之中,一个黑衣人突然现身,他像是跑了很久,站定时仍是气喘吁吁。
雨浸湿了他的全身,包括那蒙着面的黑布,他一步一步挪到游远身边,双膝跪地,失魂一般扯下自己的蒙面巾。
是游遥。
他双眼空滞,微颤着手替游远取下沉重的面具,他苍白而又平静的脸与那狰狞的面具截然不同。
“师兄?”游遥微颤着喊道。
游远一直撑着一口气,此时才放出声来:“我……我在等你。”
“师兄……为什么?死的明明该是我!”游遥不受控制地喊出声来。
游远强忍着疼痛,断断续续地说着:“没什么应该……和不应该的,我也……是有私心。”
游遥不理解地摇着头:“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游远伸出手来,想要碰一碰他的小师弟。
以后……以后他就又是孤身一人了。
“阿遥,对不起。”
师兄再不能陪你了。
师兄和你一样,都是为了让一个人,一辈子都记着。
游远心里这样想,可临到嘴上,却说着:“回……回月恒后,要……好好孝敬……师父,知道吗?”
“不……师兄!我们会一起回月恒!”
游远微微笑了,他想起与游遥初见之时,他是那么可怜又瘦小,一眨眼,竟是最后一眼了。
所幸这最后一眼,也都是他的小师弟。
傅星齐和纪攸走远,尚能听见游遥歇斯底里的声音。
仿佛天缺了一角,他的心也缺了一口,再难复原。
——
傅星齐和纪攸原先沿着山路直往兰越峰揽月宫而上。
这一场雨,真是下了很久。
道路满是泥泞,山路不好走,二人走了几步便放弃了上山,而是寻了一处村子,在村子里的旅店落脚。
两人只要了一间房,傅星齐难得地沉默。
满腹心事的样子,让纪攸有些猜不透,他问:“教主在想什么?”
傅星齐回神,看着眼前安静的纪攸,这场大雨带来的寒气似乎少了一些,他向纪攸招了招手,这人走到傅星齐的跟前,傅星齐双手环腰抱着,将头埋在他的怀中呼吸。
若是换做从前,傅星齐也不会有所感触,可正因为死过一回,才充满了敬畏,要知道就在不久之前,他二人,还是一个横死,一个无言凝望。
是老天的恩赐,才给了他此刻的温存。
傅星齐心里想着,手里的力道就不由紧了些,纪攸不知他发生了什么事,便只能任由他。
待傅星齐平静下来,才抬头望着纪攸,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阿攸是不是也会这么伤心,在我的尸首旁久久不离?”
傅星齐的话,让纪攸光是听着就有些不舒服:“为什么这么问?”
接着联想到方才死在了大雨之中的城主,只冷静道:“那城主本也不用死,心有诡计,才有牺牲。”
也许在纪攸看来,他们都是咎由自取,但如果有一天,他们也被卷入这诡计之中呢?
“我只是好奇,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办?”
纪攸即道:“我不信什么如果。教主若是身陷险境,我豁出性命救你便是。”
傅星齐微微一怔,纪攸却问:“教主不信么?”
傅星齐摇摇头,不自觉露出笑意,道:“我信。”
没有人比他更坚信这一点,因纪攸已经践行了这个承诺。
有那么一瞬间,傅星齐突然想起前世的纪攸,那个冷若冰霜的人,不知道在自己身死之后,是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傅星齐眼神温柔如水,纪攸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的失神。一时寒气袭人,他的教主竟然是透过自己在怀念着另一个人。
傅星齐刚上渊飞门的时候,也有过这种眼神,当时的他尚没有这么在意。
“教主此时心里想着的人,是谁?”
傅星齐像被抓包的孩童,闻言,又是一怔。
纪攸想要后悔,却已是来不及,这样大胆的挑衅脱口而出,竟有些难掩之势。
而傅星齐更不会给他退缩的机会,纵使是在两人已有过肌肤之亲之后,纪攸一路都不曾表露多余的情意,难免让人忐忑自己是不是趁人之危。
如今这样敏感的问询,就像是千载难逢的挑逗,呼之欲出的在意,傅星齐可不会就这样放过他。
傅星齐在他腰间轻轻掐了一把,噙着笑:“想知道吗?”
一边正琢磨着要怎么开口,怎么解释,我怀念的那个人也是你,但又不是你?且又不至于太吓到他。
纪攸见他这绞尽脑汁的模样,都替他着急,且笑了一声:“教主不必为难,属下并不想听。”
纪攸一把将人推开,力道之大竟叫傅星齐撞在桌角,发出一声闷哼。
纪攸毫不心疼,头也未曾回一眼,傅星齐亦有些动气,将人箍在怀中,顶着他的下巴问:“你真不在意?不怕自己是谁的替身,其实我喜欢的是别人,只是你二人相像而已?”
纪攸赤裸裸地瞧着他,不认输也不服气:“我是吗?”
纪攸的眼神认真又冷漠,叫傅星齐见了,反而有些慌乱起来,深怕他当真:“当然不是!”
当下,纪攸俨然感受到了他灼热的真心,一时触动,竟第一次冲动地想要主动吻上傅星齐的唇。
那不是他单方面的悸动,傅星齐亦感受到那份滚烫的气息,和窗外的阴雨声纠缠着,叫他的心砰砰作响。
然而好事多磨,这种时候,就总有不速之客。
傅星齐已经顺势闭上了眼,却没等到纪攸的温度,反被这人推开了:“有客到。”
傅星齐这时也发现了门外的人影,有些不悦地低了低眉,真会挑时候。
二人对来者皆没有什么想法,见这人没有急着亮身份,傅星齐没什么耐心,索性道:“朋友,既然来了,就现身吧?偷偷摸摸做什么?”
纪攸上前开了门,门外的阴冷之气将屋内的旖旎一扫而光。
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之人正站在门口,她摘下斗笠,竟是魏晚。
二人皆是一愣,但并未做出惊讶之色,傅星齐更道:“魏姑娘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魏晚也不拖泥带水,开门见山:“傅教主,我想单独和你谈谈。”
魏晚扫了一眼一旁的纪攸,傅星齐察觉到她的视线,只道:“纪攸不是外人,没有什么需要对他隐瞒。”
魏晚则不急不缓地坚持:“傅教主,我想单独和你谈。”
傅星齐本就因为她的打扰而有些不快,此时又诸多要求,本想让她离开,纪攸适时说道:“既然魏姑娘要和教主单独谈,属下就在屋外候着,有事尽可唤我。”
说罢,便径直出了房,顺便还给带上了门。
傅星齐的视线随着纪攸合上门后,才落在魏晚的身上,只见她微微欠身:“傅教主,温琪中了响蛊,特来寻解药。”
“寻解药而已,何必支开纪攸?魏姑娘不如直说吧,莫要耽误时间,回去晚了叫有些人担心。”
魏晚顿了顿,接着说道:“如今四大财主已经重新掌控了月亮城,他们得势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联合起来,要上兰越峰讨解药,你应该速速回去部署。”
魏晚深夜造访,就是为了通风报信?
傅星齐怀疑自己听错了:“魏姑娘,你是魏姑娘吗?还是我安插在中原的密探啊?”
魏晚置若罔闻:“我能说的就是这些,烦请傅教主赐我温琪的解药。”
“你又如何得知,我有解药呢?”
“寻夫人是你的母亲,如果连你都没有解药,那普天之下,怕无人可解了。”
“不对。“傅星齐起身,一步步靠近魏晚,又极具危险的语气说着:“我再问你一遍,你是如何知道,我有这假响蛊的解药,晚晚。”
魏晚呼吸一窒,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这一声“晚晚”,让她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但傅星齐的眼里,已全然没有了往昔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