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两片杏仁>第138章 《两片杏仁》番外-叼羊

  至元六年,又是一年的合汗天寿节,诸怯薛齐聚马场打马球娱乐。

  伯颜看着场中你挣我夺的两伙人,觉得无比的乏味。他们难道不知道叼羊和马球相比要更好玩一千倍么?

  “我们在波斯的时候,最带劲儿的是叼羊。”伯颜懒懒的对身边的月尔鲁纳颜说。“那才是动真格的。马球太温情脉脉了。真正的汉子才不玩这种女人的游戏,我们波斯的汉子最中意的玩意儿是叼羊。”

  谁成想,这话居然被坐于上位的合汗听了去。

  立刻有命令下来,马球不玩了,改玩叼羊。

  一众怯薛官面面相觑,叼羊怎个玩法,他们全没听说过。

  伯颜看着合汗,气的想笑。合汗居然在此处耍开了小孩子脾气。

  “但是,叼羊需要强壮的西马。蒙古马性劣,不适合叼羊。”伯颜一本正经的劝诫自己的君王道:“蒙古人、汉人身小力亏,比不得波斯人与突厥人力大魁伟,蒙古人、汉人马技亦拙劣,恐怕玩不了叼羊。”

  “那就让他们以献丑来娱乐朕吧。”忽必烈合汗冷冷的说道。看来不下场子是不行了。

  “叼羊分群队式和二人式。”伯颜又奏说:“合汗到底想看哪一种?”

  “群队式为何?二人式又为何?”合汗问伯颜。

  “群队式,赛场呈现长方形如现在的球场,将去头去四肢的死羊一头置于赛场中央用白粉画出的圆圈内。赛场两头各设置由砖块砌成的龙门一座。两队人马每队四人,分穿红蓝队服。鸣锣开赛后,两队争抢白圈内羊尸,得到者立即策马奔向对方龙门,中间对手的马队对得羊者报以围追堵截,自己方的队员则保护自己的得羊者抢到的羊尸不为对方所抢。以把自己一队得到的羊尸抛入对手队的龙门为得一分。率先得满三分的赛队为胜利一场。一般三场定输赢。三局两胜者队为赢。”

  “二人式者,两人取代两队,骑马争抢一羊尸,其他的和群队式叼羊一样。”

  合汗爱热闹,居然选择了群队式。伯颜心里暗叹,恐怕这些怯薛真要在合汗面前出大丑了。

  很快铺设了干净黄土的长方形场地里,在两边垒砌了“龙门”。骑马的怯薛们手中没有了球杖,而朱漆七宝球则替换成了刚刚宰杀还冒着血腥热气的羊尸。

  刚一开赛,怯薛们就已经知道这不是他们的体力能操弄得了的游戏。

  首先不说那羊尸死沉,比马球的球可要沉百倍都不止。再说马球不过是以杖击球,无需从马上附身从地面上捡球。

  而叼羊则要求下场的勇士,要在马背上附身揪住一整头的成年死公羊,再以单臂的臂力提将上马背。

  光是拎羊上马,就已经弄的大部分怯薛丑态百出。有一个不小心直接从坐骑背上滚落的,有使足了做娃娃时吃奶的劲儿,好不容易将整头死羊拎上马,却不知该如何保持平衡又被死沉的羊尸坠得跌落下马的。

  一时间场中乱成了一团。

  好不容易,有个力大的怯薛将死羊弄上了自家马背,又要肩扛死羊尸首纵马飞奔,还得保持微妙平衡让死羊不至于脱手。

  一路上又有对手队的围追堵截,马与马相互争抢,马身相撞,不时有人扑迭坠马。被撞倒的马匹也在场中翻滚着四蹄乱蹬胡踹。

  随着一声嘶鸣,又一匹坐骑前腿一弯,直接跪倒在地。将骑在身上的那怯薛狠狠的甩了出去。只见那人的身子如断线风筝般在空中划了条完美的弧线,便头朝下狠狠的一脑袋砸进了场地里。真真是个完美的倒栽葱式。

  看席上的伯颜捂住自己的嘴,极力忍住想笑的欲望。

  这些怯薛啊,马技和气力比不上人家雅利安和突厥的姑娘家。怪不得阿勒泰以东基本没人玩叼羊。你没那把子气力,连拎羊上马都气喘吁吁的,还怎么玩?

  得羊者还要防着身后左右随时都会有人提马上来争抢死羊。拉扯之下,坠马者摔得满脸都是血。甚至有人当场晕厥被人以藤床抬出场外的。手臂或腿摔成骨折的,更是稀松平常。

  伯颜眼看着这些怯薛们,一个个“吱哩哇啦”乱叫,人和马滚的满地全是。不由得心中升起怜悯之情。怪自己不该提什么叼羊之事。自己要是不提,哪有这些伤人的事呢。

  再说,叼羊这样的猛戏,的确是只有人高马大白皮肤的雅利安人和混入了雅利安强悍血统的突厥人才能玩的了的。除这两个族群外,世界上又有哪个地方的人能玩这种游戏?

  伯颜自己的体能与智力的优势,和他白皙肌肤浓艳眉眼的美貌,不是也正因为他有一个亚述人的母亲吗?否则以他那黑黄肤色不识字的蒙古爹晓古台,他怎可能生就如此标志俊美的身躯,有如此力与慧?

  合汗看了叼羊场中诸般丑态,居然一点也没有气,倒是极其开心的笑的痛快。

  “这群小猴子一样的东西。”忽必烈合汗笑道:“我早就道他们是花样的枕头,里面包草。现在,一个个全显原型啦!”

  “咱们的怯薛和纳颜里,有突厥人或雅利安血统的没有?”忽必烈问伯颜:“看你把突厥和雅利安吹的那么牛气,咱倒是要瞧瞧是怎生厉害法。”

  “陛下,月尔鲁纳颜就是汪古部突厥人,而且和伯颜纳颜一样,是信仰十字架的也里可温。”一个殷勤的声音提醒着合汗。是艾哈迈德.努尔丁。他总是表现得那么的恰到好处,不早也不晚。何时该说何种话,他是最明白的。

  这个提醒,可是正中了忽必烈合汗的下怀。换句话讲,就是说到了合汗的心坎里。

  “艾哈迈德果然是最懂我的人。”合汗笑着:“要不是他提醒,朕还忘了自己身边就有勇猛的突厥骑士月尔鲁纳颜呢。”

  “陛下,您身边还有尊贵的东伊朗费尔干纳聪明人艾哈迈德.努尔丁大人呢。那可是正经的雅利安血统。”月尔鲁回应道,同时以极其不屑的目光冷冷挖了艾哈迈德一眼。

  “过讲了。”艾哈迈德波澜不惊:“即使雅利安里,也不全都是大力的武夫勇士。也有弱质彬彬的文人,比如我。”

  “都末要拌嘴了!”此时只听忽必烈一声令下:“伯颜、月尔鲁听着,朕要你二人比试双人叼羊!谁为胜利者,朕把头上这顶黑貂皮的七宝重顶冠给他做赏!”

  “谢合汗赏。”伯颜抿嘴一乐。然后斜眼看了看月尔鲁,月尔鲁冲他挤了挤眼睛。两个人立即心里都有了默契。伯颜再扭头,看坐席上的安童,只见那厢人的团团一张圆脸已经是气的乌青,只是安童天生的淡眉小眼,即使在生气时也没什么气势。

  双方都令人牵过了坐骑来。伯颜是黑亮如漆黑美人艾斯德尔,阿拉伯母马生得头部秀丽,眼睛多情,颈如天鹅,四肢纤细修长,鬃尾浓密卷曲如美人的发辫。伯颜给黑美人艾斯德尔上了鞍,又将马尾编好不至于散乱。然后翻身上了马背。驰入场中。

  月尔鲁骑一头高大雄健的钦察马。四肢粗壮,胸肌宽阔,油光发亮的栗子色皮毛,额头一抹白斑呈现新月状。这是匹公马,鬃尾是剪过的,脖颈上的鬃毛硬硬的,一根根全竖起来,透着凶悍。

  一声鸣锣敲过以后,两匹坐骑驰入场中,二马盘桓,围着白粉画成的圆圈打转。只见伯颜趁着月尔鲁的一个分神,附身将羊尸拎上自家马背。

  看台坐席上的合汗见伯颜拎羊上马如捡球一般轻松,不由得猛赞了一声:“好臂力!”

  伯颜右足轻轻一磕马的腹侧,那匹阿拉伯的黑美人立即如一道光一般窜了出去,直奔对方龙门!汪古突厥月尔鲁立即拨转钦察马的马头,打马急追。栗色马如风驰电掣,紧紧咬住黑马尾巴不放。

  追至马头马尾相接时,只见月尔鲁将鞭咬在齿间,从伯颜身后探身伸手,轻舒猿臂,一把就揪住了那头死羊的一条后腿!然后人借马势,猛然间向自己怀中一拉一带!伯颜的黑马嘶叫了一声,被强力扯得双蹄刨地,不得不转身。那马蹄硬是将黄土垫就的赛场刨出来数道沟痕!伯颜则死死扭住羊颈子不放。二人彼此相互撕扯着,两匹马马打盘旋,腾起一阵烟尘。

  坐席上的合汗两眼死死盯住赛场中夺羊角力的两个骑士不放。看台上人人都注目于场中。

  原来叼羊是这样的!世上还有如此猛烈强悍的游戏!真真令人开了眼界!!

  月尔鲁口咬马鞭,双手死死攥住羊后腿,把羊往自己这边拉。伯颜一不留神,险些被扯脱手。只见伯颜也把马鞭往嘴里一叼,双手用力,整个上身后仰过去,用力将羊拉向自己的方向。

  二人你拉我,我拽你,一时间相持不下。最终,月尔鲁借助胯下钦察马力大,人马合力夺羊。伯颜被扯得整个上身倒仰,后背紧贴马鞍之上,口中仍死咬住鞭子,腰部向后弯曲,几乎已是平躺在马背上了。如果不是伯颜腰背足够强壮柔韧,一般人那禁得住如此拉扯,只怕早已腰椎断裂了!

  看台席位上,合汗看的兴致勃勃。安童脸色阴沉如水。艾哈迈德边看边暗自窃笑。

  突然,撕扯争夺中的那两人分开了,伯颜羊已脱手!

  只见月尔鲁一拨马头,钦察马飞一样向伯颜的龙门扑去!马还未至,月尔鲁手臂一抬,将足有近二百斤分量的整头羊抛出一道弧线,稳稳的落入伯颜的龙门里!

  整个赛场和看台席位上都疯狂了!有人高声呼喊月尔鲁名字,喝彩声如排山倒海。艾哈迈德.努尔丁却微笑着,他在冷眼旁观中,已经看出这是伯颜与月尔鲁合伙做戏,娱乐合汗。伯颜和月尔鲁之间任何一个眼神的交流,都逃不过艾哈迈德明察秋毫的眼睛。

  接下来两场,照例是在观看者狂热的喝彩中结束的。伯颜得两胜,月尔鲁只一胜。最终得到了合汗黑貂皮七宝冠的是伯颜。

  只见伯颜来到合汗跟前郑重跪下,由合汗亲手取下自己头上的宝冠给伯颜戴在头上。月尔鲁作为陪衬,也得了封赏,一串吊着玉坠儿和丝线穗子的香木手串。

  伯颜头顶合汗的宝冠,向合汗谢恩后起身,看到的是安童的满面焦虑与不满。他大概对伯颜今天如此“粗野”“自降品格”的做法非常不满意。

  而那个善理财的费尔干纳钱袋子,则以目光斜视着这边,他并没有如其他人一般起立欢呼,甚至没有像安童那样显出怒意和不满。

  在这精明的费尔干纳人的眼里,透出来的总是一抹轻蔑和戏谑。

  似乎这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场玩笑。

  而他是参透一切繁华背后的破败与不堪的智者,不屑于与群氓同乐。

  后来,又过去了那么多岁月。安童死了,月尔鲁死了,艾哈迈德也死了,连合汗本人都死了。只有伯颜自己一个人还苟延残喘的勉强活着。但也已经病入膏肓。

  临死前,伯颜看着跪在自己床边的买迪和囊加歹,又看了看镜中的自己。他已经不是那个在赛场中夺羊的勇猛骑士,而是一个身体瘦到只剩一把枯骨的垂死老头。他的身体已经轻的像个十二岁的孩子。

  伯颜对着镜中枯瘦干瘪的自己满意的笑了笑,然后他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