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两片杏仁>第136章 《两片杏仁》番外-白只剌山

  至元三十年,正月末。

  我,巴林.买迪,我已经十五岁了。

  我随着我父亲的军队,在行军的途中,经过我家族祖冢所在的白只剌山。

  我远远的望着那一线残冬下青玉般的山色,它与苍天茫茫相接。山顶的残雪反射着天空微蓝色的光芒,像给孩子讲述的童话一样美丽。

  大片的马群从山根下奔驰而过,蹄下腾起一阵细细的尘埃。

  据说那山上埋过我的高祖父述律哥图、曾祖父阿剌黑。但没有祖父晓古台。晓古台是被伊尔汗处死的罪人,他残缺不全的尸首被扔给狗了。

  父亲每次不得已而必须提起祖父,都恨他恨的咬牙切齿。在父亲看来,祖父是一个不能言说的耻辱。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宁愿自己不出生,也不想认一个死刑犯当父亲。

  可父亲越不说,我越好奇。我那因犯罪而被汗爷处死,以至全家人都沦落为汗爷奴婢的吉但,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你也看见了,我管我的祖父叫“吉但”而不是“额布格”。因为我父亲根本不打算认他那个死刑犯的蒙古爹,他只认他那在日常生活里讲阿拉伯语的亚述祖母。所以,我从小跟着爸说阿拉伯语。至于蒙古话,我爸非常鄙视这种粗鄙的语言,能不讲就不讲。按照爸的看法,蒙古话是“只配叫牲口的语言”。

  “我们在教堂里说阿拉美语,在市场上说波斯语或阿拉伯语,在图书馆说希腊语,在牲口棚说蒙古语。”这是爸对我的谆谆教导。

  再过一个月,就是谢肉节了。军队里的罗斯人,都摩拳擦掌的预备过节。你问过节为何要“摩拳擦掌”?因为过这个节的重头戏之一就是,集体群殴。大家一拥而上,你一拳,我一拳,在为期一周的狂欢里尽情发泄过剩的精力与体力,然后吃上面淋了蜂蜜的甜滋滋的烤布林饼,最后再一把火烧掉象征冬天的稻草人把寒冷又可恶的冬季送走。

  我们走过一个接一个露营地,沿着帝国的边境巡查。每年冬季正式回到哈喇和林老营过冬之前,都是如此。我的父亲严格遵循驻冬季之前要最后检验一遍边境哨卡的军事惯例,并将冬驻夏牧的军事规则传授给合汗的嫡孙帖木儿。

  每当阿布教导皇孙帖木儿时,我总有种错觉,觉得帖木儿似乎才是他的孩子,而我不是。因为父亲对我从来没有那么温柔过。我总是挨揍。不管我表现的有多么出色,也换不回父亲的哪怕一句褒奖。如果我倔强,父亲就会赏我一顿鞭子。

  我想让父亲抱抱我,亲亲我的脸蛋,可他宁可去给帖木儿端洗脚水。每当他伺候合汗的孙子帖木儿穿衣、洗漱、吃喝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特别的孤独。没人关心我。我想。如果祖父还在的话,他会关心的我的饱暖,会心疼的把我揽进他怀里哭泣吗?要是祖父还在的话,就会有个人关心我的感受了吧?

  我每次服侍帖木儿,都有种抵触他的心理。因为他从我这里抢走了我父亲本该给我的关注与爱。

  我的父亲今年五十八了。他因常年奔波在战场上,身上落下不少伤。他的腿也在因伤病而退化,不再象年轻时那么强壮有力,而是变得敏感畏惧寒冷,有时还会变得麻木。

  父亲麾下的罗斯士兵,送给父亲一只泡脚用的桦木桶。冬季,在木桶里注入热水,再把松枝、松果等扔进去,把自己的脚直到整条小腿泡进散发着松柏香气的热腾腾的水里,罗斯人都喜欢这样做。冬季的军营里经常可以看到几个罗斯人围坐一圈,一人一个桶,围坐着一起泡脚,边泡边聊天。

  穆斯林和亚述基督徒的士兵有他们的移动木板洗浴房,以方便洗大小净。我父亲和我,也会在每个礼拜六提前洗过大净,因为礼拜日是我们的安息日。在那日,除了弥撒圣祭,我们不做其他世俗的事情。

  军队移营、扎营、安放拒马、掘壕沟与厕坑,都有定制。我们不会把便坑掘在营前,也绝不会将驻营地安置在距离水源远的地方。

  夜间,如果是在暂时的露营地,要去拉屎,就会对同伴说是去“看月亮”。最好再带上一柄铲子,到营地左后方找一处矮灌木丛,拉完后用铲子将土翻过去埋掉自己拉过屎的痕迹。这样就不会让你的敌人追踪着粪便的痕迹捉住你。

  父亲身经百战,对各种行军扎营的知识了然于胸。他将这些知识毫无保留的都传授给了皇孙帖木儿。每当他给帖木儿上课的时候,我总默默的在旁边听着,把父亲说过的每一句话,都铭刻于心。因为我知道,早晚有那么一日,我会接替父亲,成为皇室的“奄出忽必”。我们家世世代代是侍奉皇室的奴婢,父死子继,理所应当。

  我们的家族是奴婢,是因为我爷爷的罪过。我越是追问,父亲就越是恼怒。他大声的呵斥我,禁止我追问爷爷的死因。他说他也不知道。

  但我锲而不舍,最终还是让父亲冷硬的心软了下来,他对我说道:

  “我对我父亲的部族知之甚少。因为在我尚还不太懂事的时候,我父亲就死了。就我所知的关于我父亲的身份是,他是一名死刑犯。但他被处死的原因我已经记不起来了。我对我父亲活着时的记忆很少,只有一些零落模糊的碎片。父亲被处死后,我做为侍奉汗爷家族的儿童奴隶,从宫里其他奴仆和汗爷家族中的一些人口中,零散的听说过不少关于我父亲晓古台的事情,当然那都不是什么好话。我非常依赖我的母亲。我母亲的家族是世系非常古老的尼尼微亚述人后裔。他们一族人世代都是基督徒。即使在穆斯林征服了叙利亚之后,他们也没有改宗伊斯兰。并且本地伊斯兰统治者也要对我母亲的家族保留几分尊重。

  我的母亲萨尔米娜,是一位非常美丽、优雅、尊贵以及学识渊博的妇女。我不知道她是因为什么原因而嫁给了我那连字都不识的文盲父亲的。我的母亲独自抚养我长大并把真正的宗教植根在我的心中。所以我由衷的敬佩和感激她。是她的家族在波斯庇护了我,我才能够在伊尔汗的宫廷里少受些羞辱与折磨。尽管我与她和她的家族聚少离多,我仍然以我母亲的族人为骄傲。

  说道我的父亲晓古台的家族。我对他们没有任何了解也没兴趣了解。我只知道他们都是不信道的异教徒,并且很坏。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会下地狱受永恒的惩罚。我父亲晓古台唯一尚还可以称道的一点,就是他没有追随他同族人的恶习。晓古台是信仰造物主的正道的,所以他在作恶和纵欲方面比他那些拜偶像的同族要收敛克制的多。我不知道光靠这些可不可以让我父亲免去地狱的刑罚。但是那些巴林部的坏蛋们,是我最厌恶的人之一,这些人永远不干好事也从不悔改,他们永远对他们所做的恶行得意洋洋。愿上主惩罚他们!阿敏。

  据某些人说,当然他们说的我也不知道真假。我的祖父叫阿剌黑,我曾祖父叫述律哥图,我还有一个名字叫纳牙阿的叔祖父。但不管怎么样,我跟他们都没任何的关系。我没见过他们,也没兴趣考察他们都是什么人。有人劝我修修家族谱。如果我要修的话,也只从我的死刑犯父亲写起,因为和我产生过直接联系的只有他。至于阿剌黑、述律哥图和纳牙阿,他们和我没什么关系,我甚至怀疑这几个名字都是假的。人类的虚荣,使他们为自己杜撰虚假的祖先,时间久了,假的也被当做是真的了。但是这又是何必呢?我想我必须摒弃这种害人的虚荣心,所以我必须承认晓古台是个罪犯。没有一个显赫的祖先并不丢脸,真正丢脸的是为了虚荣心去撒谎,给自己杜撰一个显赫的祖宗。

  巴林部的人不信道,他们的行径邪恶,他们的生活方式肮脏。我是不会同他们为伍的。我年纪越老,就越觉得宗教才是划分你我之分别的界限。我孩童时及少年时浅薄,以为可以忽略宗教的差异仅仅凭亲人或爱人的关系就同对方和睦,但是那是错的。信道者和不信道者之间绝无可能相互容忍。即使表面上的和睦,在心里也厌弃对方。当然,为了表面上的和睦,临时装一装样子是必须的。比如,你看见我也会主动上书求汗爷家族重修太庙和影堂什么的,尊孔祭祀文庙的礼仪我也会带头参加并下跪叩拜,虽然这些东西在我看来全是扯淡。但我是帝国的官员,所以我的职责不允许我不参与这些事物,该下跪还是要下跪的。尽职尽责做好自己份内之事,是我作为一个基督徒应当去担负的责任,即便这责任在某时与我的宗教相互违背。我同那些拉丁人不一样,他们信仰笃诚,对给异教徒朝廷当官毫无兴趣,所以他们可以只敬拜造物主而不对偶像下跪。我对拉丁人其实是有些羡慕的,他们当得起信仰虔诚这个形容词。

  人是有永恒灵魂的生物,可以期盼在肉身消亡后以灵魂的形式得到上主公正的审判。而国家没有灵魂,它是死的。每个国家都必将灭亡,世界上没有不灭的国家,区别只在时间的长短而已。所以人类可以牺牲当下利益来换取永恒后世的报偿,而国家则不可能牺牲它当下的任何利益,因为国家没有后世,它只有今世这短短的几十或数百年而已。因此,个人道德与为官道德无关,为官者只为帝国的利益考虑不为自身名誉考虑。想要博得君子的清誉就别去当官,要当官就别妄想保持自身的清白,此二者绝不可能兼得。你要么做有清廉而富于美名的隐士,要么做恶名昭彰的干练能臣,想两头都要的人,基本上可以定义为伪君子。

  如果我愿意,我也是可以两头全要做个伪君子的,但是我觉得那没什么意思。做个直率的恶人反而让我活得更诚实些。不用为了维护虚假的名誉而天天扯谎。我还是选择了这样。

  你也许会问我,那我为什么天天对所有人都那么礼貌笑脸相迎。那当然了。我这样是为了以后不结仇好办事,并不是为了让他们说我清廉贤德。我为人谦恭就是让他们对我不要有太高的警惕性,他们对我不设防,我为圣上办事就少了很多的阻力。相反,那些想要留清官名声的人,反而会待人刻薄,生怕与别人同流合污。生怕和不够廉洁的人交往会污了自己的名声。这等人在官场里结仇甚多,其他人会赞美他们的清正廉洁但憎恶他们的为人。

  你看过书很容易明白这个道理的。即使是最长寿的国家也不过持续几百年罢了。国家是不可能有永恒的。所以帝国官员必须为了当下的国家利益去做不义之事,而罪责也要自己承担,这也是迫不得已的,因为为了帝国利益的脏事,总得有人去做,不是我,就是别的什么人。但总之是得有人去做才行。你母亲的兄长安童洁身自好,这挺好,他愿意做翩翩君子就让他去做好了。但如果一个国家里所有的官员全是翩翩君子,没有一个愿意为了帝国而干脏事儿行杀戮血腥的人,那这国家就完了。所以帝国想要维系自身的存在,就必须有像我这样的人,为了国家去行邪恶杀戮之事,明知是犯罪还愿意主动将犯罪所将带来的惩罚主动背负起来。如果要被称为恶人,那就叫我去吧!如果要受罪责的惩罚叫他们惩罚我吧!是谁为帝国除去那些混蛋与恶棍的?是我。为了杀光他们我明知是犯罪还是主动的去做了。至于做恶人而带来的恶报,我心甘情愿的领受。

  所以你看到了,我父亲是罪犯,我自己也是。其实没有人是可以免于犯罪的,区别只在于是否诚实的承认自己就是一个罪犯。我同他们最大的区别就是,我犯罪,也认罪。而他们犯罪后是根本不会认罪的。

  所以我的孩子,你现在了解你的父亲了。我对你没有什么特别的期许,我只希望你在犯罪的同时不要伪装自己是无罪的,因为你即使能骗得了周围的人,也骗不了造物主。”

  这次同父亲的长谈是我们父子唯一一次彼此推心置腹的谈话。在这以后不久,京师传来了合汗病故的信息。我随父亲日夜兼程飞驰回到合汗的大都。

  三个月后,帖木儿登基了。我的父亲复任知枢密院事。

  同年十二月,父亲病卒,年五十九。我是年刚好十六岁。

  大德八年,完者都合汗帖木儿加封我已死的父亲为宣忠佐命开济功臣、太师、开府仪同三司,并追封淮安王,赐谥号为“忠武”。我的父亲成了大元历史上第一位淮安王。

  那日,我走出大明殿,心想,我也算有个声名显赫的爹了。不过,这又算什么呢?虚荣而已罢了。

  天空阴沉,反复即将降下一场暴雨,只有一线阳光透过铅灰色厚重的云块艰难的射出。我看着那一点微弱而苦难的金色之光,仿佛听到造物主在空中雷霆般的声音,它说:

  “你们认罪吧!凡知错而悔改的,尽与收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