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两片杏仁>第99章 直到天地都被废去

  至元十五年的秋天,玛昔班月。这是我人生里记得的第一个金秋。我叫买迪,巴林.买迪。但我更喜欢别人称呼我受洗礼时得到的经名。

  穆萨。

  穆萨。你试着以自己的口唇轻轻的念出这个名字的发音。双唇先轻轻的闭合触碰一下立即就离开。穆、萨。多么轻柔,若即若离的发音,就象我和生父之间的感情。

  说来也怪。一岁以内的幼儿是不应该有任何记忆存留的。可偏偏我有。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任何其他的我都不记得,但我就是记得那一个金色的秋天。那天,我受了割礼。

  什么?你跟我说那不是秋天?那好,那就不是吧。反正我记得就是秋天,新下树的秋梨的芳香味道我至今有着记忆。

  那一天也死了四个家中的人。死的皆是我父蓄养的奴仆,有男也有女。其中有我的生母,苏珊娜。一个十二岁的帕米尔女人。我说她是女人,是因为她是我父亲的妾,十二岁的她已经生下了我同弟弟这对双胞胎男婴。苏珊娜不是她的本名,是我父给她的名字。苏珊娜是圣经中的美妇,是埃及的白色睡莲。

  血,猩红肆意的染了满地。把为了迎接我们兄弟俩受割礼特意铺上的紫红色羊毛地毯,染黑了一大片。那羊毛来自不里阿耳,紫红色染料来自腓尼基骨螺。圣经中名贵的推罗紫,耗尽千万只骨螺的生命才能染出一尺的推罗紫,罗马皇室托加袍上御用的紫,它艳丽绝伦的纤维里吃下了人血,散发出腥烈致命的杀戮之气。

  我父的正妻札剌亦儿.别速真因着这一场死亡之宴,顺理成章的成为了我和我的孪生弟弟囊加歹的唯一母亲。而我金发美颜如埃及白睡莲的帕米尔母亲,则永远的离开了我们。她美丽的生命夭折于十二岁。

  我有着同生身母亲一样的金色毛发,我的肤色白的不象一个蒙古巴林部人,我晶莹碧蓝的眼睛诉说着我有一个东伊朗血统的母亲,这一切的一切,都曾经令我痛苦不堪兼无所适从。

  我一直弄不清,我的位置应该在哪里。为此我怨恨父亲,恨他为什么选择和我的伊朗母亲生育。一如我的父亲憎恨我的祖父一样。我的祖母是一个来自波斯胡齐斯坦的亚述女人,她给了我父亲如白雪一样的肤色和地中海一样醉人的蓝眼睛。我的父亲为此而仇恨他的蒙古巴林部的父亲。

  你的祖父是个死刑犯。这是我能听懂大人之间的谈话后,父亲给祖父下的评断。他告诉我,我的祖父是一个低贱的、粗鄙的、有罪的犯罪分子。祖父身上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他皈依了正确的宗教。

  我的父亲,甚至在对祖父癫狂的仇恨当中,臆造了我祖母是被祖父奸污后才成婚的故事。父亲在狂躁的愤怒当中自我定义为奸生子,他认为他的出生就是一桩罪行。

  每一次父亲在狂怒中咒骂祖父后,我都会心惊胆战的彻夜难眠。我想我的出生是不是也是一个罪恶的产物。

  我后来曾大起胆子向父亲最要好的朋友穆哈伊询问父亲在波斯的过往经历。穆哈伊用他温暖的怀抱搂着我,边爱抚我柔软的金发边告诉我不要相信我父亲在狂怒中对祖父和祖母婚姻的诋毁。我的祖父与祖母是合法结合的,没有什么强奸,我的父亲也不是强奸的产物。至于我祖父犯下的罪状,那只是命运之手的捉弄。我祖母从未因此而怨恨过。至于父亲,他那时才六岁,作为一个被献入宫中服役的童奴,他已经在长期的受奴役与被他人贱视当中,有意无意的被扭曲了心灵。

  你要体谅你可怜的父亲。穆哈伊最后劝我说。你不要和你的父亲为仇做对,你要知道你父亲承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一般人如果经历过这些恐怕早已疯癫。而你的父亲熬了过来。所以你应当爱他,毕竟是他生了你,而他又是那么的悲苦。

  穆哈伊柔声安慰我,给我信心。我有时甚至觉得穆哈伊比父亲跟我更亲。我有时会蒙在被子里偷偷的流泪。我有一个身世悲苦的父亲,而他又生了同样一个出身微贱的我。我注定要复制我父亲的作为皇室私属奴婢的一生。我无处可逃。

  我的孪生弟弟囊加歹与我不太一样。他肤色并不很白,长大后毛发色泽越来越深,变成了深褐色接近黑色的头发,黑蓝色的眼瞳。比我更象是一个蒙古人。他温和、沉静,很少说话而总是默默的做事。他从不给父母添麻烦,是众人口中的孝顺孩子。他生的不够美艳,也就因此而逃脱了如我父亲和我一样长时间的厄运。他没怎么在床上服侍过合汗,因为合汗很快就厌倦了他那副长相。

  我和弟弟行割礼后,唯独我的疮口感染,发了高烧。据我父亲的正妻别速真说,我的小脸当时烧的通红。那时父亲日夜守着发烧的我,不肯去休息。

  别速真埋怨父亲非得要给孩子做什么割礼,为此他们大吵了一架。父亲坚持认为未受割礼的男子就是不干净的男子,别速真我的养母于暴怒中反问父亲,他是受过割礼的男子,然而他真的干净了吗?

  父亲顿时语塞,无法言语,最终摔门而去。但是当晚却又偷偷的回到我和弟弟的房间,守了我们兄弟两个一整夜。

  在我生母苏珊娜被毒杀后,父亲以极其爆烈的手段处决了两个谋杀犯。然后他继续纳妾。

  父亲对女人的品味独特。他后来纳的妾室不是独眼龙就是双眼全盲的瞎子。

  瞎子米里哈.帕丽扎提.艾尼尔是个瞽女。出身于青楼的她给我父亲生下一个女孩,我的妹妹巴林.也里昔班。我妹妹洗礼的时候,神职人员问父亲要给妹妹起一个什么经名,父亲选了伊丽莎白这个名字。这名字其实就是也里昔班在圣经中的对音。

  也里昔班粉嫩漂亮。在还不满周岁时,我父亲就用乌拉曼草棒给她画眉毛和眼线。父亲将草棒横着放在妹妹大眼睛的下眼睑处,然后让妹妹闭上眼,然后他沿着眼睑闭合的边缘横着轻轻的一拉草棒。待妹妹睁开眼睛后,就是一条乌黑明媚的全包眼线。妹妹在父亲给她画眉毛和眼线时总是特别乖。

  从我能记事起,就常遭父亲的责罚。挨揍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而弟弟囊加歹则很少挨揍。父亲打我最猛烈的一次是我砸了他心爱的蓝色莲花玻璃盏。那只盏碧蓝透明,而我则是为了让父亲注意到我而特意砸碎了它。

  我挨揍后在床上趴了数天才能下地走动。一能下地走动,我就立即偷偷跑去父亲的会客厅,厅里只有父亲和安东尼.德.伊利奥尼先生。拉丁玻璃巨商安慰父亲,说他可以再做一只与那个一模一样的玻璃莲花盏。他们在客厅里压低声音轻声的闲谈,我在外面隔着玻璃窗偷偷听他们的谈话。我心里有一种做贼的快感。这快感来自犯罪。

  有罪而有乐,有痛即有爱。多么奇妙的一对矛盾。这是我的家庭教会我的,我延续着源自我父亲的罪恶观与爱情观,他将他的罪,完美的传递给了我。然后他躺进了自己的坟墓。

  终有一天,我也会躺进自己的坟墓,然后我的下一代将会延续这个罪和爱的矛盾故事。直到天地都被废去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