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两片杏仁>第81章 贝利萨留与伟大的查士丁尼

  王子远刚入大都太医院不久,就赶上了不愉快的事。本来,太医院隶属宣徽院,最高职衔与中枢丞相一样授一品银印。而且自至元十二年太医院提点许国桢迁礼部尚书后,凡太医院提点都要冠礼部尚书的官衔。可偏偏王子远刚入太医院才一年,不知皇帝怎么想的,太医院就改为尚医监了,最高的官职也从正一品掉落到了正四品,印也从银印改成了铜印。

  虽然这种状况只持续了两年,后太医院又完全恢复了以前的品级与名称,但这陷落下去的两年,总让王子远觉得非常莫名的晦气与不吉利。

  子远姓王,名宏毅,幼习举子业。后于战乱里家人离散,在逃难的途中改习医而得其要理,于是医名远扬。元帝闻名,徵子远为管勾太医院事。子远医术精明,疗疾如神,得赐锦衣、绣冠、金符。后志厌声利,虽年方四十,即求归隐于陕西淳化以西之谷口,以医药诗书自娱而寿终。当然,此乃后话,现在暂且不提。

  王子远还没当上从一品光禄大夫兼太医院提举的时候,做了他非常不愿意去做的很多事情,去大宗正府给那个人看病治伤,是王子远一辈子也忘不了的令他惊恐万状的事情。

  是皇帝让王宏毅与另一个回回太医沙图穆苏两个人调换着给那个囚在大宗正府牢内的人看病治伤。所以王太医每隔一日,就要硬着头皮进监牢一次。这其中的滋味,堪比让王太医自己受刑。因为那场面不仅是血腥,而且令人作呕。

  以王子远后来的官职来看,他和那囚徒一样,他们两个论文职散官都是从一品光禄大夫。只是论执事上一个是太医院提举,一个是前中枢省左丞相兼同知枢密院事。一个在牢外,一个在牢内。一个是医治者,一个是被医治的人。

  大宗正府里的那个囚徒,被象牲畜一样的剥掉衣衫,赤裸着被鞭笞、被凌辱、被洗涤又被医治。王子远难以想象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人,与其说他是奴隶,不如说他只是一块肉。奴隶尚有魂魄,肉则只是块死物。这个人尚还活着,却已经和死了没有分别。

  自第一次去了以后,王子远每逢晚间都点着蜡烛才敢睡觉。梦里他总觉得自己飘回了那间大宗正府的黑牢。那监房漆黑,但却收拾的干净。床榻上躺着一个修长结实的中年男人,他被子下的身体毫无遮掩,还有一个刚刚长出淡淡的胡须的漂亮青年依偎着他。

  他有能让所有男人都嫉妒的健美体魄,尽管那躯体上已经布满疮痕,但丝毫也无损于他的魅力,反而更让人生出占有之意。

  这让王太医略感失望。那个囚徒,他是那么美而结实的男人,怎么能忍受这样恶心的凌辱呢?

  那囚徒身体上那些鞭痕,新旧交错的。暗紫色和绯红色的,印在人体胸前后背,小腹大腿,这些痕迹莫名的暧昧,向外人透露出一种色情的意味在里面。似乎诉说着受刑者和皇上之间隐秘而特殊的关系。让看见它的人不可能不去联想。

  这是个因为被皇上特意恩宠着才会受此凌辱的犯人。至于他犯了什么罪,凭你随意去猜测好了。事实上,看守他的人、治疗他的人和画他的人里,没有一个人不是在乱猜的。每个人对这囚犯,心里都编织着一个故事。关于他与至高无上的权利拥有者之间的色情故事。

  可惜不是合汗亲手施加的。伯颜想,这多么的遗憾。伯颜知道合汗会欣赏他身体上的鞭子痕迹。合汗以前本来就喜欢这样做。他常常亲手鞭打他。让他在他面前脱光了全部衣服接受鞭笞,是他们之间秘密的小乐趣。每当鞭笞之后,合汗都会非常的亢奋,将伯颜狠狠扔到床上,猛烈的干他,直到伯颜下身出血,都不肯罢休。

  合汗喜欢看他在他身下因疼痛而扭动呻吟,他越痛苦,合汗兴致越高。至高无上的主人将自己的欢乐建筑在伯颜的痛楚与羞耻之上,这反而让伯颜感到愉悦。他喜欢受虐,心甘情愿的接受各种凌辱,并享受它带来的刺激。

  身体越沦陷,快感反而越强烈。伯颜乞求他的合汗给他各种虐待和羞辱,他渴望这些。如果合汗不给他,反而让他失落。现在他在合汗的牢狱里,觉得坦然。伯颜有种把自己身体彻底托付出去的快乐。那些刑具,给他浑身战栗的快感。

  他并不恨合汗,反而很乐意接受他给他的这一切。但,他也不爱合汗。他很满意他同他的合汗之间,是货物与主人之间的关系。

  没有比这种关系更能令伯颜坦然和满意的接受的了。在这种关系中,谁都不用付出感情,两个人都没有任何压力。即轻松又欢愉。无论在上者还是下位者都各得其所,双方都很满意。

  忽必烈使用伯颜的肉体,伯颜在被使用中得到满足。简直天然契合,天生一对。

  伯颜几乎可以肯定,忽必烈以前没有碰到过象他这样的完美性伴。他不仅是顺从,他还享受这种顺从。

  如果忽必烈当真赐给他死亡,他也会欣喜的接受。他不憎恨任何人,其实,他只憎恨自己。他的出生和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死亡是进入永恒的门径,伯颜想。经上说过的,没有人可以活着面见主,除非通过死亡。

  你们的主是忌邪的主,是掌管生命的主,是已知与未知的一切的主。

  合汗自以为自己征服并掌握着他,但是他心里还有另一个主宰他并不知道。

  他畏惧心中的主,远超过畏惧现世的主。

  伯颜闭目倒在榻上休息。身边一片宁静。似乎时间都不动了似的。他的身体已经被清洁过了。是米昔塔尔做的。米昔塔尔倒掉了那些脏水后,就回来看顾他。

  姓王的太医正收拾整理他的医药箱。昨天是沙图穆苏,今天是他。他们两个轮流着来。谁都不说一句话。他们只医治,从不企图探索隐秘。都是合格的好太医。好太医从不企图挖掘病人身上藏着的秘密。

  伯颜侧着身睡,以后背对准王太医。他在假寐中还能感觉到王太医的目光锁定在他后背上。他的感觉从不出错。

  刚才的一切应该是吓着这位文质彬彬的汉人医生了,汉儿比回回的承受能力弱,他们的心理堤坝更容易崩溃。脆弱且敏感的心态让他们比回回更容易歇斯底里,就象汉人士大夫比回回更容易走上自杀的道路一样。

  也许王太医会把他所亲见的这整个过程守口如瓶直至带进他自己的坟墓里,也许合汗不需要他守口如瓶就会帮助他尽快的进入坟墓。如果有哪一天,突然传来这位太医弄不清缘由的猝死,那他是一点也不会感到意外的。

  王宏毅现在还无法想象出自己做的这事对圣上来说具备何种意义。他只知道整个过程令人作呕。这种作为驱口的人的生活状态是他以前从来不曾接触过的。但是他也知道,按照隋唐时代的法律,驱口与畜产是无异的。而隋唐离他并不算是太过遥远,也就数百年而已。王太医很庆幸自己是个自由人,对任何人都没有依附性的关系。他的身份,比这曾经执掌过中书省与枢密院现今沦落大宗正府牢狱中的所谓蒙古贵人,可要尊贵多了。起码,他有隐退不仕的自由,只要他不愿意,没人能逼着他留在太医院里,而眼前这个蒙古的奴隶可没有选择不服侍自己主子权利。

  王子远临走前又往那裹进被子里的身体上多看了两眼。那身体即使是背影也是极美的。肩宽腰细,显得略消瘦,但又没有南人书生那种绵软和虚弱,相反从起伏的肌肉下透出鲜活的力量感。这是常骑马挽弓带来的结果。终日伏案苦读的文人不可能有如此身姿。这真是让人羡慕又嫉妒。

  王子远后来升任了太医院的提举,正二品。那时太医院又领银印了,和中书省一样。只是他终归是没能弄清楚当初他奉诏入大宗正府狱里头照看过的那位丞相到底是中书省的哪一位。他有些后悔,当初他有勇气盯着那人的后背看了半天,怎么就没想到扳过那人的身子看看脸呢?是他心里怕了么?那时他是太医而那人是囚徒,他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当王子远在狱里照料伯颜的身体时,伟大的合汗陛下正在察罕脑儿放鹰行猎。今天跟随身侧的是医生兼天文学家的穆哈伊。自从忽必烈令穆哈伊掌帝国医药星历以后,这个叙利亚来的学者就常随侍帝侧,以便随时替帝国的掌权者解忧。

  此时一望无际的草滩上,天边隐隐有一条蜿蜒的细细的银带流动着,那是被蒙古人称为“相德因高乐”的闪电河河水。天与水几乎一色,水天相接之处,有点点白色,那是正在成群结队觅食嬉戏的天鹅。

  赶猎的奴仆正擂鼓、吹哨,把天鹅赶出它们的栖息之所。大片白色的水鸟惊恐万状的飞向空中。臣僚们都等着合汗射第一箭,只有在合汗开猎并首得猎物之后,才轮得到他们。

  但是今天真怪,合汗接连射不中。其中最险的一次,箭支擦着白色大鸟右侧翼羽边钻入高天却没有伤到那鸟的分毫。白天鹅振翅飞远了,留下一阵凄厉的鸣叫声在空气中回荡。箭支却不见落下来。似乎那枚箭尾上粘着雕翎羽箭杆上刻着合汗名号的箭被天收了。

  忽必烈看向深不可测的高天,口里喃喃的低语:“我的霍尔姆斯塔.腾格里啊,这是一种什么征兆?你因何收走我的箭?是我得罪了你么?”

  合汗眯起自己细长的眼睛,眼尾处细纹堆垒,他的确是已经老了。年老使他精力衰减,让他更加迷信各种异兆,不管是祥瑞的还是不祥的,他都要知道这里面意味着什么。所以他随身带着穆哈伊。

  今天清晨晨起时,忽必烈就觉得心神不宁。随猎的侍从替他着好猎装系紧腰带时,带扣上本来镶嵌的好好的一枚金刚石突然脱落出嵌槽掉落于地。在拿弓箭时忽必烈觉得自己持弓的手疲软无力。他的手一直情不自禁的发抖,这是他数次射而不中的原因。

  多么古怪而诡异征兆!

  如果八思巴在这里的话,也许还轮不到穆哈伊说话。但是八思巴为了平息吐蕃特各教派重起的纷争已经返回他的雪域高原。现在忽必烈身边善解星象梦兆等异相的除了扎马鲁丁就只有穆哈伊.米赖.艾比.舒克尔了。

  扎马鲁丁却也偏偏不在,他留在上都的天文台了。

  合汗犹疑的目光,口中喃喃的低语,一句也没逃过穆哈伊.米赖.艾比.舒克尔洞察一切的敏锐目光。当合汗把充满疑惑与惶恐的脸转向他时,穆哈伊立刻跳下坐骑,跪倒于地。他沉默着等待,等待合汗的发问,这是他千载难逢的绝妙机会。

  穆哈伊要趁着合汗因异兆开始自疑与恐惧的关头,为自己的挚爱进言。这是解救伯颜的唯一机会。他很庆幸今天八思巴和扎马鲁丁都不在,否则,解释异兆的机会不一定给他。

  合汗果然发问了。

  “我因何得罪了上天,以至于它收回我的箭支?”

  “因为您囚禁了一个对您忠诚从无二心的奴仆。上主已经明察他在牢狱中所承受的刑罚与苦楚,他的血滴落于地,大地饮了那无辜受害者的血,并为他哀哭!”

  “您可曾听过该隐于亚伯的故事?他们是人祖阿丹与哈娃太太在大地上生育的第一对兄弟。该隐耕田,亚伯牧羊。本来应该和睦的一家,却因该隐的嫉妒心而破碎。该隐嫉妒弟弟亚伯的贡物被上主接受而自己的贡物却不被接受,而在荒野中杀死了弟弟。亚伯的血滴落在大地,大地吞噬了无辜者亚伯的血后向造物主哀告。于是造物主使杀人者该隐成为无家可归者,他终生只能漂泊流浪且劳而无获。该隐就是世界上所有恶人的祖先、代表犯罪却自以为可以称义的人,而亚伯代表那有真诚信心而敬畏神灵的人。”

  “您又可知贝利萨留与伟大的查士丁尼之间的故事?贝利萨留忠诚的守卫帝国罗马,他一生当中的大多数战役是以少胜多。他击退四万波斯与阿拉伯联军,平定君士坦丁堡尼卡叛乱救出被围困的皇帝,他仅以一万步兵六千骑兵就横扫北阿非利迦灭亡旺达尔阿兰王国并俘其国王,他出征意大利灭东哥特王国俘获其王并收复罗马城攻克拉文纳。然而他得到了什么?他得到的是猜忌、仇恨与背信弃义!他帮助伟大的查士丁尼皇帝重建罗马的繁荣却最终被他的皇帝所抛弃。皇帝因怀疑他有叛乱之心,把他投入狱中,甚至挖掉他的双眼。皇帝使他沦为瞎眼的乞丐并最终死于他所乞讨的帝国首都的城门前。然而在贝利萨留死去后,查士丁尼皇帝也没能活过那同一年,皇帝与他属下的名将于同年双双殒命离去。陛下!请不要以为这些只是传说,普罗柯比乌斯把它忠实的纪录在了自己的《秘史》当中!陛下,这其中难道没有任何隐喻与征兆吗?!您问我能提供什么答案,这就是我能告诉您的一切!请您细思之!我认为,您可以成为一位比查士丁尼更伟大的君主,前提是您不要犯那查士丁尼大帝曾犯过的错误!我的话完了。”

  穆哈伊.米赖.艾比.舒克尔静静的跪着,膝下草泽生凉。但他的心中火热,他所受的煎熬终于要有一个终结了!或者是合汗震怒连他一起杀掉,或者是他的话语可以使囚禁于苦牢中的挚友重见天日。这两种结果他都坦然承受。

  草原上一片寂静无声,只有风流过草泽的声响,那声响如同圣神悄悄的略过人心头却不着任何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好象过去了一刻?一个时辰?或一天?一年?亦或一整个世纪都过去了... ...。

  直到他听见一声微微的叹息,那是发自合汗的口中。

  他说:“起来吧,穆哈伊。你的朋友从现在起,可以离开那牢狱了。你可以认为我只是要考验他的忠诚,而他已经给出了完美的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