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两片杏仁>第79章 薛西斯与麦穆坎

  伯颜被释放的第二天,御衣局的画师陈屏就失踪了。陈屏妻子沈氏报了案但不敢指望真能查出什么线索来,在妇人看来,这大部分是要对得起先夫,再给自己一个心理安慰。

  第三日已经入夜,忽然听得院子外面的狗在狂叫。沈氏被狗吵得根本不能入睡,勉强挨到天明,狗仍然吠叫不停。

  早起开门,见后院墙外有一麻袋,散发出阵阵恶臭。几条野犬围着麻袋嗅闻着。沈氏妇人胆小,忙又报官。官差来后驱散野狗启开麻袋,露出里面是一具人尸。

  那尸首是男人,身长六尺多一点,面白,有书生气。穿褐色苎丝夹麻的裥衫,白布袜,只有一只脚上有鞋,是灰布云头鞋。

  屁股里插了把刀。所以才那么的臭。刀启出来时,把肠子也连着拉出来了,血和人体内排泄物流了一地,更臭的熏人。

  那刀是一般货色,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沈氏妇人细看那死尸脸时,顿时昏厥过去。那脸她太熟悉了。天天睡在一起的丈夫她能不熟悉么?

  官府打问周围邻居,一无所获。除了那天夜里的狗叫,其它什么有价值的信息都无。大都路总管府的达鲁花赤、总管、副达鲁花赤、同知、治中、判官、推官等一通忙乎,却什么有意义的线索也没查出来。

  陈屏是画师,随御衣局使刘贯道学过几天的画,但谈不上是刘贯道的弟子,刘贯道对陈屏也谈不上了解。谈话间,刘贯道突然想起来什么,他以手抚额对达鲁花赤道,陈屏曾经从去年三月起,就频繁的离开御衣局,有人看见他是朝着大宗正府那边去了,而且身上带着装画具颜料的箱笼。

  一个在御衣局供职的画师跑大宗正府干嘛?而且起自去年二月末三月初直到这个月初,陈屏几乎没回过他在大都棋盘街康衢坊的家。他隔三差五在家露露面,然后又匆忙离去,似乎是有什么紧要差事在办。家中的妇人和幼子,见他那副神神秘秘的样子,也没敢去问。

  去年三月至上月末这个月初,大宗正府,这里面似乎隐隐的透出些什么关键的东西来,但又似乎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达鲁花赤官和大都路的同僚官员们反复的回忆这两个时间和大宗正府之间有什么可疑和可以对得上的垦节。

  然后,忽然电光火石之间,他们想起了这之间似乎可以被一件事联结在一起。去年二三月是中枢丞相兼枢密巴林.伯颜入大宗正府牢狱的时间,上月二十三日则是平章艾哈迈德.努尔丁被合汗以“诏以艾哈迈德罪恶颁告中外,凡民间利病即与兴除之。”的名义掘墓开棺鞭尸,并将艾哈迈德的长子哈桑、次子侯赛因解赴柴市刑场,处以寸磔之刑将其血肉喂狗,剩下的平章府邸中合府上下一百五十余口,妻女、侍妾、幼男、女奴全部充入教坊,十二岁以上已成丁的男子流配偏远蛮荒之地为奴的时间。

  哈桑就是前任大都路总管。

  艾哈迈德.努尔丁一倒,巴林.伯颜就出狱了。虽然合汗没正式下旨意昭告中外给巴林.伯颜洗刷污名。

  不过,这个事儿和一个御衣局的画师又能产生什么联系呢?百思不得其解的,就是陈屏去大宗正府究竟是干嘛去了,这似乎是突破迷雾的一个点。陈屏也许是卷入了什么隐秘,他去大宗正府干的差事也许就是他被杀的原因。

  如果是,他干了什么?杀他的是谁?

  猛然间,官员们意识到这诡异之事实在牵扯进朝政太深,早已有人偷偷议论合汗与丞相之间关系之微妙与不和常情。若彻查陈屏一案,恐怕拉出不可见人之内情,这内情可能连合汗都牵扯在内。

  打住!此举不妥!

  陈屏妻得了一百零七两烧埋银,并由大都路总管府出钱为陈屏购置坟地并置办了丧礼。沈氏白得烧埋银一百零七两,就觉得这不和常理的银子数目里定有蹊跷,想是要封她的口。但转念一想,自己一个丧夫的妇人,又拖着幼子,顿时没有了继续追究下去的气力,决定罢休认命。

  陈屏妻在得了烧埋银后不再说什么,她没有回娘家过活。一年后,她带着自己和陈屏生的儿子陈礼改嫁给一个老而无子的外省财主。风风光光的嫁去了外地。

  而我,陈屏,此时躺在自己的墓中,诅咒那害了我的恶人。虽然我连那人的脸都没看见过。

  我就生在腹里,我老家在河北易州定兴,那里原是世侯张柔的领地。我来大都时,张氏当家的已经是张柔的第九子张弘范,人称“九拔都”的那个。我在大都随刘贯道学过几天的画,但谈不上师生。

  大都有不少从回回地面来的商人,他们带来西域的泥金抄本,那独具异域风范色彩浓烈的繁密插图,吸引着我花掉了不少的钱去淘换它们。因为它们与本朝流行的文人山水截然不同的风格。我喜欢那种不吝惜的泼洒各种艳丽色彩并大量堆金贴银的奢靡风格,以及那里面奇幻的场景与诡异的题材。一切都与清淡素雅的文人画大相径庭。那些人面兽身或人面鸟身的怪物,生着美女的头却长着马的身体鹿的四蹄以及孔雀的尾羽的异形天马。那以人的形象出现的十二宫与七大行星。这些都使我日渐沉溺于完全的不同的画境里。单纯的笔意与墨趣已经不能使我满足了。

  我曾经暗中临摹过一幅设拉子抄本中的作品。波斯皇帝薛西斯与他的爱妃伊斯塔尔,在贤相麦穆坎的帮助下除掉奸臣哈曼。

  薛西斯、伊斯塔尔和哈曼都按照设拉子画派的传统,长着一张类似蒙古人的白白胖胖的圆脸和一对眼尾上扬的细细凤目,独忠臣贤相麦穆坎浓须深目鹰鼻削颊。我也不知远方的画师同道为什么会如此画,但细看时就是觉得那麦穆坎画的太过夺目,以至于国王王后的光彩都被画中的他给掩盖了。

  麦穆坎身上的衣服是蓝色的。

  大宗正府里关着的那人,我第一次见到时,他身上于罪衣的外面披了件单薄的蓝袍。一件很简单的半旧蓝色布袍,除了因旧损褪色外上面还有些脏。但是就是掩盖不住那人的修长好看。那人也是贤相忠臣,因被奸人谗陷才下在大宗正府的狱中。

  合汗要我画,这人在狱中经历的种种不堪。画这人的屈辱与刑罚,画他的不甘与挣扎,画他最终的妥协与认命。

  大家都得认命。

  我在年少时曾经不想认命,我盼着天下太平了以后能科举重开的那天。但是我日复一日的等,那日却总也不来。我绝望了。我是一个普通读书人家里的长子,我的家庭资产并不丰厚。如果我不能通过寒窗苦读最终考上功名,那我还能通过什么安慰我拮据了一生省吃俭用的供我去读私塾的老父呢?

  十九岁时,我决定去大都碰碰运气。因我会画两笔画,我被推荐入皇室的御衣局画花纹样子。

  匠做院下大都诸路总管府下有御衣局、绣局、金玉匠人局、犀珠宝异器局等。官人从从二品至正八品不等。御衣局使不算官人算匠人,无品,但薪水不薄。我拿了薪水,心里安慰自己,虽然辜负了父亲希望我以举业进身的正经读书人路子,但我已经比那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呆穷秀才强的太多了。大朝看重匠人与商旅的价值,远远超过以前的历朝。士子反而不如巧匠吃香。

  我入局后的日子平稳,娶了妻,生了子。日日描摹那些花、叶、鸟、兽的图案。局里亦有回回匠人。受他们的影响我爱上了异国味儿十足的细密画抄本。闲暇时我去城北的忠爱坊,那里回回答失蛮开的商铺鳞次栉比,有很多买书买旧货的。我从那里淘换了不少精美抄本。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而不被那特殊的差事所打断,我在大都的小康日子将会一直延续到我死的那天。我会以高寿,在儿孙们的环绕下,安然的命终于家中温暖的床榻上。

  但是命不由得我。

  我不想回忆我在大宗正府里看过的那些,因为那太过肮脏卑劣。那些龌龊丑陋的戏码让我有呕吐的欲望。我亲眼目睹见证了那二百六十三个日日夜夜,那不仅是对那受刑者的煎熬,也是对我的煎熬。它把我以前笃信不疑的道德观彻底的打翻在地,它撕碎了我以前以为是理所当然的儒家礼法。原来,这些都是如此的脆弱,如罗绢薄纱一般,轻轻一撕就碎了。礼法全仰赖一个愿意玩这种游戏的强大帝王才能被存续于世间。如果帝王不奉陪不愿玩这一套,贫肌瘦骨的文人士子只靠自己单薄的肩膀是无法将这些延续下去的。

  正所谓,学得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帝王愿意买你的货色,你的东西才能被保存下去。我朝文士的不幸,就在于他们的货色不被皇帝看好,所以价总也卖不高。本朝士子多贫寒,甚至有人靠卖卜卖浆自给,根本原因就在这里了。

  那人被放出大宗正府的那天,我就开始计划着自己的流亡路线图。我不信我在做过并目睹这一切后还能安安稳稳的继续在御衣局呆下去。但我的脑袋里象是塞了团浆糊,我这辈子行过的最远路程就是从老家定兴到大都的路,现在让我设计一个逃亡的路线,实在是勉为其难了。

  而且,是一个人独自逃走,还是带上家眷一起走,我也犹疑不决。

  在极度的惶恐焦虑里,虽然我的理智告诉我不回家是最正确的选择,但是我却鬼使神差般的选择在一个漆黑的半夜,溜进家后面的一条火巷。

  当我听到身后的犬吠声时,我明白我已经完了。然后我被一记钝器的重击击倒了,我倒下时下巴先着地,断裂的牙齿合着嘴里的血一起喷出。我两腿两手大张着扑倒于地面。膝盖手肘重重的磕在地面上象碎了般剧痛。我怕死,挣扎着向前爬去。后面的狗吠叫不停。身后除了狗叫没有别的声音。

  然后我下身一阵撕裂样的刺痛,如矛贯身,我完了。

  我人生里最后见到的,是昏黑路面上我的两颗短齿。最后听到的,只有狗发出的声音。

  在那以后,一切就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