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两片杏仁>第67章 白节

  元代皇帝每年的三四月份启程去上都,所以白节如果早在一二月,就在大都过,如果晚在三月底,就在上都过了。今年的白节恰巧来的晚些,合汗此时正在距离开平府不远的金莲川草原欢度蒙古人一年中最欢乐的节庆。

  格里高利历一二五六年,是儒略历一二五六年,是伊斯兰希吉拉历六五四年,是犹太希伯来历五〇一六年,是干支纪年的丙辰年,是生肖纪年的龙年,是宋的宝祐四年,是也可.蒙兀尔.乌鲁斯的蒙哥合汗、后谥号桓肃皇帝、庙号宪宗的第六年。

  这一年,忽必烈还不是合汗,他也还没有成为中原人的皇帝,大元的国号还没有被使用。但是,这年是上都城的开端。

  上都,初名开平府,又名上京或滦京。在有上都以前,这里原名曷里浒东川,金大定八年以曷里浒东川遍生金莲花改名金莲川。夏季气候凉爽,泉流萦纡,沙草繁茂,禽鸟众多,是一处避暑、游猎的胜地。

  金莲川草原上,原本有七个海子,一条河流。蒙古语称七海子为“多伦诺尔”,那条河流古称“濡水”,是滦河的源头,从沽源与丰宁两县交界的“小梁山”发源。后蒙古语称呼此河为“香德印尕勒”,意即“上都河”。

  这片草原以春季遍布开满“金莲花”而得美名“金莲川”。金莲花,别名旱荷、旱莲花、寒荷、陆地莲、金梅草等,是一种毛茛科金莲花属植物。一年生或多年生草本,茎柔软攀附,叶圆形似荷叶,花形近似喇叭,萼筒细长,常见黄、橙、红等色。其花株亦可做药用,能清热、解毒。花期二月至五月,时值万物复苏之春季。

  今年,因白节来的晚些,迟滞到三月下半截才是,所以,金莲川上的上都城为迎接白节将至,满城都欢天喜地的把自己装扮一新。

  由于使用吐蕃特人的历法来换算节期年程,蒙古人的节气换算总和中原人差着一两个月。同样是正月,蒙古人算来的却落在中原的三月末。蒙古语管正月叫“查干萨日”意为“白月”,“白节”就是蒙古人的大年初一,蒙古人又称此日为“席尼吉勒”,意同汉人的春节。

  过白节时,上自合汗大臣下至百姓,都要穿白色吉服。不分纳颜、老爷、头目、官吏还是百姓,他们都要穿上最华丽精细的织物,骑上最膘壮的骏马,到左邻右舍给亲朋好友、长辈熟人送上一份白色的礼物并敬酒拜年。还要挨家逐户地走遍各个毡包,互相问好祝福。

  白节的来历,源自一个古老到不知是何时起源的萨满教迷信传说:

  “据说在早先,强盛的蒙古地方人口繁盛,牲畜兴旺,英雄好汉代有所出,一派升平幸福的景象。不料丑魔王可汗黑忙古斯突然入侵,刹时灾难降临。抢的抢,杀的杀,富饶的家乡濒临赤贫,英雄好汉眼见穷绝。传说在这时,有个美丽的萨满女神,为了除掉黑忙古斯可汗,情愿到魔王的领地去,嫁给了它。萨满女神表面上给黑忙古斯当夫人,其实是千方百计想斩除黑忙古斯,挽救受苦受难的蒙古人和遭受践踏的家园。”

  “萨满女神度着漫长的日月,为制服黑魔王而想方设法。有一天她终于探明了黑忙古斯可汗灵魂之脉的所在。这一天趁天黑人静,她爬起来先斩断了这黑魔王的灵魂,接着便轻而易举的斩杀了黑忙古斯。然后她骑上黑忙古斯的黄花大骡子,直奔蒙古草原而来。她马不停蹄地奔驰着,等跑到自家国土边界的时候,已经是大年三十的傍晚。”

  “这时她怀着孕的肚子忽然绞痛起来。女神好不容易才爬下了骡鞍,艰难地扶住骡背喘息了一下,不料骡子却踢了萨满女神一蹄子。萨满女神本来就痛苦不堪,现在又加上挨了一骡蹄,便备感痛苦地诅咒到:‘在长蹄子的牲畜里,让你永远别再有后代了!’从那以后,骡子直到今天便再也不能生育下崽了。在咒骂声中萨满女神生下了一个黑魔王的后代。”

  “女神生下黑忙古斯的儿子后,抓住两条腿把它撕成两半,把它的心肺拴在黄花大骡子的笼头和嚼子上,一气返回水草丰美的蒙古草原宫帐里。”

  “女神降妖镇魔的消息立刻就传遍了整个草原,干是人们就把年三十晚上当作女神降临的除夕夜,通宵达旦地欢庆到天亮。到了第二天,正月初一,蒙古人就举行盛大的庆典,庆祝女神的凯旋,并从此称正月为‘白月’,称正月初一为‘白节’。”

  过白节时,聚会的众人欢呼萨满女神镇魔归来,在祭火、祭灶后,他们彼此互相问候“门德、赛音、嘎尔布!”。以此庆贺胜利度过一年之辛劳,也以此欢庆平安吉祥的生活了十二个月。他们在此节日食用洁白的奶食和肥嫩的羊肉,大人们在一起品尝美食美酒。吃够了的孩子们便玩起了抛掷羊拐的游戏“尕勒哈”。还要听艺人说书,通宵不眠,沉醉在欢乐之中。

  那些身着漂亮白色衣衫的男女,跨上早已调好的骏马,三五成群奔向“浩特”,挨个地串包。先要给长辈叩头祝愿,接着主人家的女婿为前来串包的客人敬酒,边歌边舞。而串包的男女则会利用这个机会来赛一赛他们的好马。尤其是那些青年男女们,他们各不相让,以“浩特”之间的距离为赛程,男女追逐嬉戏,不到尽了自己的兴致绝不收兵。

  而此时,忽必烈正坐在上都大安阁,大摆诈马宴。接受所属各部、行省、属国向合汗敬献白马、白驼、白象或银子、珍珠等颜色洁白的礼物。宫庭宴饮正式开始时,二个掌酒的答刹赤分别执酒杯和拍板立于右台阶下,拍板的先唱赞一声:“斡脱!”,执酒杯接说一声:“达弼!”,然后再打板,此时大臣们便纷纷的就座入席,宴乐节目也将开始正式的表演。宫廷玉宸院和教坊司的乐工舞伎们皆着彩服绣带金珠首饰一一上殿。王公贵族穿着合汗赐给的白色质孙衣,盛饰名马,竟相夸耀,大张宴乐,铺陈乐舞百戏。

  后世有元成宗时在大都的一位拉丁天主教教士约翰.孟高维诺,在他的文献中曾记述过当时蒙古帝国的白节之盛,其言说:“届时合汗及其一切臣属复举行一种节庆... ...是日依俗合汗及其一切臣民皆衣白袍,至使男女老少衣皆白色,盖其似以白衣为吉服,所以元旦服之,俾此新年全年获福... ...臣民互相馈赠白色之物,互相抱吻,大事庆祝,俾使全年纳福。”

  伯颜被大宗正府的捕人差官从自己家里用锁子套走的时候,正是合汗启程去往上都度白节的前一天。

  官差拿了伯颜后,又来了一群宫中的怯薛和武卫军的人,把伯颜的丞相府邸也封了。

  米昔塔尔、阿塔海等男仆被驱赶进后面的东跨院锁进厢房里头,一个不许出来。那个金发的钦察人奴仆巴尔斯本来还想着往外偷跑,但是刚扒上了墙头,就被把守外墙的一个武卫军用弩射了下来。然后几个武卫军把这个企图跃墙逃走的金发奴绑了一个“四马倒攒蹄寒鸦浮水式”,吊在厢房里整整一天。等被人七手八脚的卸下来的时候,已经四肢麻木面色惨白。那件伯颜特意给他做的新赤褐色纻丝腰线袄子也被已经干涸了的血迹染黑了半边。

  对于米昔塔尔等几个男仆,看守的极紧,饭只从窗户递进来,要撒尿拉屎必须请示外面的军士批准,让出去才能去。后来因为嫌老监视着他们去厕所太麻烦,干脆弄了个粪桶,就搁在屋里,每天到了晚间才到一次。

  但是,作为伯颜府里的奴婢,他们几个到是暂时的没有被处置。因是奴婢的奴婢,驱口的驱口,算是重驱。重驱事自由主人裁决,主人的主人却不能裁决自己奴婢的奴婢,再说也没任何必要,只因托了这个福分,米昔塔尔等人暂时并无大碍,有性命之忧的,倒是他们的主子。

  伯颜被捉时,正写那求合汗赐婚金帐汗忙哥帖木儿与东罗马皇帝安德罗尼卡二世公主索菲亚的奏章草稿。却没想到,自己正在遣词造句时,就被外头一阵乱哄哄吵得心里大乱。正在烦躁之时,就听外头嚷嚷:

  “叫你们大人赶紧出来!内降旨到了!还不赶紧来接旨?”

  伯颜正要阁笔,就听“噹!”一声,书房门被踹开了。一群穿宫里怯薛服色的人涌了进来,其中为首的一个叫:

  “内降旨!伯颜快跪下接旨了!”

  然后就有几个健壮的上来,把伯颜胳膊朝身后一扭,强按着跪下低头。

  宣旨的扎里赤打怀中抽出一枚卷轴,将一卷上面有字的纸轴展开了,大声念了起来:

  “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合汗的圣旨。伯颜随灭宋有功,然功不能抵偿其过错。伯颜,你是个不识抬举的奴才,你的富贵全赖朕赐给你!然而你却偷窃本该属于朕的财物!你又任意给你自己的私人安插官位,对朕派遣的人不给予安置!你不顾朕交代你要学曹彬,平南方不要妄自乱杀,在潭州、常州等地屠城,坏了我的法度,使我仁慈智慧之美名受污!如不是有尚书省平章艾哈迈德.努尔丁等人弹劾你的诸般罪行,朕恐怕还蒙在鼓里!所以,为了使朕的公正之名长存,也为了平息长生天的怒气,朕命令拿伯颜下大宗正府,纠其罪行,按律给予定罪。既不会轻,也不会重。定要让该罚的罚,该清明的清明!

  俺的圣旨。

  至元十三年,丙子鼠年,辰月癸卯日,酉时初刻写来。”

  伯颜听了只觉得浑身战栗几乎要跌倒,他想分辩些什么,但是又觉得根本无话可说,只是心里痛彻。那宣旨的怯薛说一句,他就近乎强迫的点一下自己的头。似乎是倔强,又似乎是无奈的认命。直到那怯薛把合汗旨意的最后一个字读完。

  读完旨意的怯薛,看了一眼被摁跪在地上的伯颜,这个人现在只是个罪犯了,又是贱口奴婢出身,因此对他用不到什么客气与礼待。立即着人将衣冠尽数扒了去,拿重十斤的重枷枷了,然后给枷上了封条,再用一根粗铁链子锁了双手双脚,就往外拉去。

  伯颜肩扛重枷,手足被锁,拖着沉重的铁镣铐踉踉跄跄的走着,辫发全散了,凌乱的垂在肩头。那些拿他去下狱的人,前推后搡,稍微走慢些,便上去就是一鞭子狠狠抽下去,喝令他,手脚利落些!快走!

  伯颜被人从二进院落拖到前院时,身上已经挨了好几鞭子。衣服破裂,肩背上一道道的血痕渗出。米昔塔尔看了,嚎哭着上前一把抱住伯颜,死也不放,直到被抓捕囚犯的人乱鞭打得滚倒在地上,还是要挣扎着死死抱住自己主子的双腿,把头脸紧紧贴在伯颜腿上,不住的低头去吻伯颜脚上靴尖。两个强壮的官差上来照着米昔塔尔狠狠的踹了几脚,强行拖了开去,只听被拖走的那人仍在哭他主子,丝毫不估计自己的安危。让来拿犯人的差役纷纷侧目。

  阿塔海、希拉伦丁和纳尔金惊骇的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阿塔海也想象米昔塔尔一样扑上去抱住即将要被拖往大宗正府监牢的主人,但是希拉伦丁眼疾手快,一把把阿塔海死死的抱住,不让他往上扑。新收入府中还不久的纳尔金,只觉得被一种剧烈的恐惧感紧紧裹住了全身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中呕出来。他没胆子象米昔塔尔那样不顾一切的扑过去,他对伯颜也没有其他那些早就入府伺候的奴仆那么深重的主仆之情,但即便如此,见到这位向来对待下人以温和宽厚著称的主子,被如此凌辱,还是令他觉得此时间的这个主人实在可怜。此真乃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两个武卫军,抬着浑身血糊糊已经被捆成粽子状的巴尔斯往后面去了,想是要找间屋子吊起来作为对这个企图逃跑者的惩戒。阿塔海和希拉伦丁目送着一身血的巴尔斯,谁也没敢动。

  努尔立在院子里一株槐树下,面色苍白而无表情的目睹着这一切的发生。他静默无言。消瘦白皙的手暗暗的转动着手中的米斯巴哈念珠。每捻过一粒珠子,心中就默颂安拉九十九尊名中的一个。努尔知道这一切是按他主人的意志发生的,那解救他脱离淫窟将他引入蒙古合汗宫帐的人。他是他真正的主人,也是他这一生以性命相托付的恩人!

  那位来自费尔干纳的恩主,将安排好一切。伯颜知道穆斯林和基督徒一样,把鸽子视为天堂中来的爱与和平之鸟,从不禁止努尔玩弄鸽子的小癖好。所以努尔得以天天接近伯颜府中的鸽子楼。他爱抚那些“咕咕”叫的可爱鸟儿,抚摸它们漂亮的羽毛,亲吻它们圆润的小脑袋,然后松手,把它们放飞出去。看着那些小可爱展翅冲向高高的天际。他看着那些一大群里面的一只,就是脚上绑了细细竹管的那只,它是在他与他之间传递秘密的使者,是天堂之鸟。他知道终有一天,它会带着秘密,把巴林.伯颜送进万劫不复之中。

  伯颜的身体足够强壮,所以才没在鞭打与重枷铁锁之下跌倒。他的双腿有力,两臂强健。他本来可以轻松的打到那些来抓人的差役。要撕开一个缺口跃墙而走对伯颜来说不是难事。难的是他不能这样做,因为他无处可去。他知道,作为一个奄出忽必,他是合汗的体己奴婢。连身体都不属于自己支配,即便逃了又有何意义?!他的身体是合汗的,那么就让合汗拿了这身体去吧!让合汗任意对待这具身体吧!他愿意摧残这身体,凌辱它,将它赐予旁人,或处死,或服贱役,或流放至偏荒之地,都随合汗的意思吧!他自己是静默无言之人,承受一切,顺从一切,无爱无恨。

  别速真没有露面。这让伯颜觉得庆幸。他的妻子是识大体的女人,知道什么时刻不宜出现。伯颜只担心自家的女眷被扰,如果真的发生了,让他该多么的愧疚!他想,别速真此时在做什么呢?她的哥哥安童,已经同北平王纳木罕一起,被叛乱的宗王掳了捆去窝阔台汗国的海都汗那里,当做给海都的献礼了。

  安童至西北边后,发兵讨伐窝阔台后王大名王禾忽,又因分配给养不公,引起诸王不满。至元十三年,就是他伯颜凯旋还朝的这年,从纳木罕戍边的宪宗皇帝蒙哥之子昔里吉发动叛乱,劫持了纳木罕和安童,他们将安童送到海都处拘禁,又将北平王送往金帐汗忙哥帖木儿处。

  昔里吉是宪宗的第四子,母亲是巴牙兀惕部人。在忽必烈、阿里不哥争合汗大位的时候,昔里吉曾经支持过阿里不哥。至元四年秋,阿里不哥败,昔里吉与诸王玉龙答失、阿速台等投降后获忽必烈合汗的赦免,并受封为河间王。然而没过多久,就又二次背叛了合汗。

  纳木罕为皇太子真金母弟,合汗相当疼爱看重这个第四子。至元元年,以高道为纳木罕说书官。三年,封为北平王,赐螭纽金印。四年,出镇阿力麻里。七年,讨叛王聂古伯。会聂古伯与海都相攻战殁,纳木罕乘势败其兵。明年,又给军中甲一千,并赏其立功将士。然而十三年,诸王药木忽尔、撒里蛮等就合谋夜劫纳木罕营,执纳木罕及安童,奉河平王昔里吉以叛。

  这些不幸的消息,从别速真肉嘟嘟的鲜红小嘴里,以平静的言语徐徐道来,不夹杂一丝半点的情绪。伯颜的女人已经长大了,有着贵妇人的成熟、稳重和处变不惊。别速真端正庄严的坐于榻上,如家中的女丞相一般。家内之事,她说了才算数。他的男人以她为家中的女王。

  伯颜本待合汗将由他挂帅,去剿灭西道诸路的叛王们,哪成想自己这时却要进大宗正府的牢狱了。多荒唐啊!但,这不就是世界么?世界本该就是如此的。

  艾哈迈德.努尔丁始终没有出现。伯颜入大宗正府,身上的内衣也被撕去,被换上了罪衣罪裤。枷仍旧不给开,就带着刑具被推了进去,然后牢门一闭,便上了锁。此处牢房却收拾的甚干净,有桌有床。床上铺盖也干净,桌上有水壶水碗。只是伯颜带着那枷,躺不得也坐不得,只好找了个犄角,身子靠住了冰冷的墙壁,歪在那里勉强闭眼休息。耳垂上那一副合汗赏给的黄金珍珠耳环,早已经被人取下,换成一对旧银耳环。他们在给他取下了耳环时,说这是合汗御赐之物,罪人不配戴,更不能让牢房这种腌臜地方脏了合汗的宝贝,要知道这对环子是合汗本人曾用之物。伯颜没有争辩,知道说也没有用。再说,合汗自己穿用过的东西,赏给他的多了,光耳环子耳坠子就不知多少对。拿走就拿走吧。伯颜只等着第二日过堂,到了堂上他要讲个分明。然后就随他们处置去,自己不在意了。

  伯颜抬头,从牢房小通气窗口望去,只见外面星星眨着眼,天空如墨蓝色的丝绒。伯颜就这么依墙而坐,不知何时就睡了过去。

  牢门外,几个看守在低声嘀嘀咕咕的说着什么,对这个新来的囚徒,他们显然兴致盎然,觉得这囚徒身上有新闻可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