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两片杏仁>第51章 常州

  安拉降下硫磺火雨消灭罪恶之城索多玛,大体上也不过如此。人类因为自称为义人,将受耻辱的刑罚。

  伯颜胯下的阿卜杜拉,右前腿中了宋军射来的一箭,白底浅灰色斑点的色雷斯公马暴叫嘶鸣着,在血流如注中跪倒在地,将背上的主人掀翻在地上。

  而伯颜只叫了声:“换马!”

  身边的阿塔海迅速的将艾斯德尔的缰绳递到伯颜的掌中,伯颜一翻身上了黑色母马光洁平直的后背,向着血与火中燃烧着的常州去了。

  两百名英勇的阿术人战死于常州,他们来自高加索的崇山峻岭,自称“阿兰人”。他们是巴林.伯颜战友,也是他的教中弟兄。

  七名虔诚敬主奉行主道的亚述神职人员被扔进开水大锅活活烹死,不让罪恶的民众付出血的代价,不给主内的兄弟们报此血仇,他将从此无颜立足于主的殿宇内。就算他不复仇,阿兰人也会实施他们的复仇。高加索男人的荣誉感使他们必须复仇。

  我给你们的律法,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宽恕罪人,以自己的宝血洗世人之罪恶的只能是尔萨.麦西哈,而你不是尔萨没有宽恕罪恶的权柄,你所能做的只是送罪人的灵魂去到主的面前,因为你的主说:

  “复仇在我,我必报应。”

  伊斯玛仪和阿老丁的配重式投石机发出怒吼,双绞盘拉动由粗缆绳制作的启动带,带动长达十二米的抛射杆臂,配重篮里的铅质重锤的重量高达六吨,足够把一枚接一枚的九十公斤以上的重实芯石质弹丸发射至六百码以外的宋军坚守的城墙。

  “机发,声震天地,所击无不摧陷,入地七尺”。

  伊斯玛仪和阿老丁两位来自伊尔汗宫廷的波斯工程师,以此得以被载入汉文史册当中。

  从此以后,宋军的三弓床子弩就不足为惧,虽然早在襄阳陷落之前,宋军就放出消息声称他们已经能够仿制出“回回炮”并且比元人的原版“回回炮”威力更猛,但,事实证明这只是宋朝高层的军人们故意制造的一个谎言,它就如同贾似道的“鄂州大捷”的喜报一样,愚弄的对象指向的是宋朝皇室和百姓而不是他们的敌人。

  宋军则在顺风时打出“金汁炮”并释放毒烟,此二者的主要原料都是粪便,“金汁”沾者肉烂几乎无药可医,毒烟则薰得敌军连眼睛都不敢睁开。但常州人却很不幸的被天罚,一连数天都求不来一个顺风的天气,而在逆风天打金汁炮和释放毒烟只会让恶臭与脏毒飘向自己人,这无异于自杀。

  索性宋军还有“猛油火柜”,这种可以喷射燃烧性黑火药的喷火器曾经在宋金之战里大显神威,现在把它用在元人的身上正好。

  但是元人也有他们的喷火装置“希腊火”,这种东罗马帝国长期密不外传的以白磷合剂为燃烧剂的武器,自从被阿拉伯人窃取了其合剂配方之后便在整个穆斯林世界广泛的被使用,直到蒙古人西征,立刻对这种武器视为珍宝。

  而“希腊火”之所以强过“猛油火柜”的地方,就在于,它的白磷复合配方燃烧剂可以做到“水扑不灭”。它甚至可以直接在海面上燃烧,这对于宋人来说,是闻所未闻的恐怖奇迹。

  当伯颜的血色赤旗重新插上了降而复叛的常州城头时,沙玛什鹰徽浴血而泣,为了那些死去殉道者。宋人最终只能进行自我欺骗,把他们无法理解的遇水居然不灭的希腊火解释成是从人体中炼出的油脂,但是这种自我麻醉所能延续的快感不过片刻即逝而已。

  而大部分的元人,也同宋人一样无知无觉,除了极少数人有自觉到自己实际上是见证了这片土地上的军事奇迹以外,绝大部分元人也一样无法理解配重投石机和希腊火对他们所处的动荡时代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两大军事奇迹,随着之后和平岁月的到来,一步步的隐退进历史阴霾的深处,最终消失的无踪无影。

  伯颜看着这些愚昧的民众,他们包括自己人与敌人的人,他们最大的相似之处就是同样的愚昧和同样的傲慢。罪孽最深者就是自认为无罪者,这句源自圣奥古斯丁的箴言叩击着伯颜的心灵。他在杀戮,他自知有罪并从不掩饰自己是罪人,这让他觉得自己还有被宽恕的可能,尽管那可能性极其微小。

  当伯颜的军队沿着滑腻腻的涂满了人血的道路重新入城后,他们看到的是自己和敌人脏兮兮的脸。

  一样的被硝烟薰成乌黑,一样的满脸血渍与汗垢,一样的散发着浓烈的腥臭气味,一样的疲惫与麻木。

  连隐藏在眼睛里的恐惧和仇恨,都是完全一样的。

  但是,从今以后,他们却要做一个帝国里的百姓了。伯颜心中不禁觉得好笑,他为自己的命运荒唐而笑,他也同样体味出了他的合汗和他的敌人在这命运里同样荒唐可笑。安拉安排的命运戏弄了所有的人类,不管他们是处于那一方阵营的。

  常州城据说只有七个人因为躲在尸体下得以活命,但是后世自称是此七个侥幸活命者的后人的不下数百万。这就如同印度人认为银河之中的群星都是由湿婆神射出的精液所化成的一样,是一种“美丽而浪漫”的传奇。

  伯颜闻到自己身体在发臭,血和汗水混合的臭味,让他回到自己卑微的处境里。他抹了下自己的脸,凭借着手的感觉他知道自己的头发与胡须一定已经被血污和汗水弄成腌臜纠结的一团烂毡一样。这种狼狈让他觉得自己活得踏实。他到了这把岁数和这种地位,仍然没有放弃在进攻时亲自杀入敌阵的行径。他知道这很蠢,但是他改不了这毛病了,这是他从十四岁进入伊尔汗的军营时起就养成的蠢行,别人都在暗地里笑他,他自己也知道别人笑他,但是他就是改不了。他有一个愚蠢而卑贱的命运,但是造物主却不允许他在战场上过早的死去,这是惩罚还是奖赏,有谁能弄清呢?总之,以伯颜的蠢,他自己是一辈子也没有弄清楚这个。

  扎营,埋下拒马,挖好排污的壕沟,把排泄粪便的坑挖在下风口不着太阳直射的地方。然后发放通行的牌符,按照口令表格定好今天夜间的巡营口令后,伯颜开始清洁自己的肉体。

  为了这场战争,他已经在南方湿热的蒸笼天里两个多礼拜没有洗澡了。自己脏到了什么程度,伯颜心中如明镜一样的自知。

  扯掉头盔时那种黏连的感觉,让人恶心。伯颜卸除了甲胄,他用的是那种带有十字形护鼻器和面甲的波斯式头盔。汉人式的盔甲最大的不同就是没有护鼻,大概是因为他们的鼻子不够高的缘故。不过伯颜自己长着西域人的高高耸起的鹰钩鼻,护鼻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身上的锁子甲也扒掉了,然后里面是防摩擦和劈砍的厚实毡袍,这是从阿拉伯人那里学来的,阿拉伯人把毡袍作为战衣同时教给了蒙古人和十字军。毡袍里面是内衣,丝织物已经脏的看不出它的本来颜色,并且被血汗粘在身体上。伯颜用力一扯,把那层织物从自己的肉体上撕了下来。随着丝织品的碎裂声,伯颜感觉肉身一阵疼痛,他知道,那是连皮带肉一起撕掉了,只是还不知道具体在身体的哪一个部位。

  米昔塔尔手中端着水盆进帐,他细细的温柔的替他的主人擦拭身体,他清楚他主人身体上的每一道疮痕,并象一个情人那样为他清洁。他曾经在帐子里亲吻过那些陈旧的伤口,他膜拜它们,觉得那些是对一个战士最好的赞美。他的主人总舍不得让他受伤,这让他觉得失落。

  主人的右肋下有一道新鲜的刀伤,从右胸之下延伸至腰部侧后方。刀痕约两三指深,皮肉已经翻了起来。看样子必须要缝合才行。

  随军医官李国用进来时,见统帅正懒懒的依坐着,腰里围了条手巾。身体已经清洗的干净,这让那些红色的伤口更加的刺目鲜艳。李国用立即放好自己挎着的医药箱。米昔塔尔掌上灯光来。最急需处理的是那道从胸延伸至腰侧划开了整个右肋的刀伤。李国用是处理外伤刀疮科的行家,见了也不吃惊。他就着阿塔海端来的洗手盆先净了手,然后熟练的从药箱里取来缝合创口用的曲针,穿上一根细细的白桑皮线。这种线缝合后可以被肌肉吸收,免去术后拆线的麻烦。在缝之前,李国用快速的把白桑皮线浸入开水里烫过,然后就着灯光开始他的手术缝合工作。针线在伯颜的肉体上走的飞快,线迹呈现“人”字形把裂开翻起的皮肉从新闭合在一起。伯颜没有去看自己的肋下肉是如何被缝在一起的,他把脸扭向灯光,点燃了一支自己手卷的大麻烟,慢慢的吸着它。他已经洗过了澡,现在皮肉光滑洁净,至于肋下的那点疼,相比于粘湿肮脏来说就不算什么了。

  一支麻烟还没来得及抽完,李国用就已经大功告成了。其他那些细碎小伤自然更好处理,不过片刻就弄得妥帖了。然后李军医从药箱子里取了一枚洪宝丹,碾压做粉末状给伯颜敷在了伤口周围。这种丹丸内含有乳香、没药、姜黄、紫苏、细辛、乌药、麝香、蛇含石、厚桂、白芷、降香、当归、苏木、檀香、龙骨、南星、硫磺、寄生尾、花蕊石和硼砂等的细粉,以蜜和蜡封做丸子。主治刀剑兵刃之伤。止血止痛,去风生肌。后至明洪武十一年,杨清叟编述,赵宜真集于《仙传外科集验方》之中,别名“伯颜丞相军中方”。

  而此方中的一味药“硼砂”内含剧毒,可致人死命,微量常用硼砂导致的慢性中毒,让人的身体无法再从食物里吸收任何养分,并会快速的分解脂肪,让人缓慢的进入衰竭期,最终以骨瘦如柴的骷髅相死去。

  伯颜虽然知道硼砂常用损命,但是又无法不用,最终死相惨烈,也是命定。不过作为一个血债累累的屠夫,能享五十九岁的寿数,对于自知是个罪徒的伯颜来说,已经是足够宽宏的了。

  他真的没任何可以抱怨的。

  处理完创口后,伯颜披了件长衣,招待李国用在自己这里喝茶闲聊。

  李国用在作为军医前,是走南闯北专治跌打损伤金疮外伤的游方郎中,见识广博,再加上一张能口吐莲花把活人说死死人说活的好嘴,伯颜行军闲在时,一大乐趣就是听李大夫吹牛侃大山。李大侃爷则从来没有让这位统帅失望过,无论是他的医术还是他嘴里的新闻。

  除了这两项以外,李国用还有一技,就是占卜。

  伯颜本人就象任何一个基督徒一样,本能的把占卜与异教联系在一起。《圣经》明确的说:“不可试探你的神。”

  《圣经.旧约.申命记》中第十八节和《利未记》中第十九节的文字谴责那些求签问卜者说:“在你那里,不可有人把儿女投进火中,也不可有人行占卜、施魔法、求预兆、行巫术、施咒语、问灵媒,也不可有人占卜未来、求问死人。凡这样做的人,都是主所憎恶的。正因为当地的人做出这一切可憎的事,所以你的主从你面前赶走他们。”

  虽然旧约中以色列人的圣王达伍德,曾经以“乌陵”和“突明”两块圣石放置在大祭司所佩戴的圣牌“以弗得”上,用以沟通神人之间的联结从而得到神谕,但此种求问的法术受到先知耶利米的强烈谴责。先知预言了以色列人的堕落与国破家亡的惨景,告诉他们,他们将做巴比伦人的奴仆。而当时以色列人的王玛纳昔陷入外邦人的偶像崇拜与占卜算命中无法自拔。

  《圣经.耶利米书》中先知满腔义愤,控诉了以色列人的罪恶:

  “我们的主对我说:‘那些伪先知托我的名说假预言,我并没有打发他们,没有吩咐他们,也没有对他们说话;他们向你们预言的,乃是虚假的异象和占卜,并虚无的事,以及本心的诡诈。’”

  “至于你们,不可听从你们的先知和占卜的、圆梦的、观兆的,以及行邪术的;他们告诉你们说:‘你们不至服事巴比伦王。’”

  上主的烈怒,果然降于以色列人,巴比伦的囚徒流亡异国七十载,底格里斯河畔的柳树上,挂着为奴的以色列人的乌德琴,他们在悲恸之下,求上主哀怜,宁愿用终生不能说话和断去自己右手的刑罚,换取还能记得自己的母语的恩典。

  流亡的民众,才知道知道珍惜那些已经逝去的,一点一滴,都是安拉的赐予。

  伯颜自己就是一个流亡者,一个灵魂里被放逐的罪犯。

  所以他微笑着请李国用做为术士为那些拜偶像的军人们卜卦,他自己却根本不信。

  刘敏中于《平宋录》里记载:

  “是日,军中相士李国用告伯颜丞相曰:‘天道南行,大江必渡。夜观金、木星相犯,若二星交过,则可渡矣。’伯颜答曰:‘征伐大事,战胜攻取,在将之筹画。天道幽远,安可准?’毅然麾师渡江,被坚执锐,亲冒矢石,临于行阵。”

  和伯颜的态度完全相反,忽必烈对卜算极其的重视,甚至一次卦象能让这位强大的合汗改变他的战争计划。

  至元十一年,“阿里海牙奏请率十万众渡江,朝议难之”,合汗密召田忠良问曰:“汝试筮之,济否?”

  忠良对曰:“济。”

  同年十月,忽必烈再度诏问忠良:“南征将士能渡江否?劳师费财,朕甚忧之。”

  忠良奏曰:“明年正月当奏捷矣。”

  次年八月,以叛王海都扰边,忽必烈遣皇子纳木罕与丞相安童率大军镇守北方战线。

  又是忠良上奏提醒合汗:“不吉,将有叛者。”

  诸王药木忽尔、撒里蛮等合谋夜劫营,奉河平王昔里吉叛元。纳木罕与安童果然被掳。

  纳木罕被送往金帐汗忙哥帖木儿处,安童则被窝阔台之孙海都留在身边做了他的官。

  整整十年后,他们才返回自己的父亲或主人身边。

  整整十年!

  不过,这方面最为引人瞩目的大事件,当属至元十二年正月初二日忽必烈召见杨恭懿举行的那次秘密占卜。

  至元十一年秋,与伯颜分任南征军统帅的史天泽因病自郢返襄,据说“大军自是逾时息耗消绝”。

  忽必烈寝食难安,欲诉诸卜筮。

  杨恭懿以“道德素著,可交神明”,受到单独召对,然“其言颇秘”。

  所幸的是,文士姚燧为另一位当事人焦德裕撰写的神道碑,为后世揭开了帷幕之一角。

  碑铭序中透露,其时忽必烈“诇召故昭文馆学士杨恭懿一日三筮”,前两次占卜的结果分别是“夬初九””和“颐六三”。

  此二卦的爻辞寓意冒进不利,亟待缓师。

  “夬初九”即“往不胜为咎”,“颐六三”则“拂颐,贞凶,十年勿用,无攸利”。

  忽必烈颇不高兴,命再卜得“其筮旋师”,才勉强得到一个“得节九五,有节制则吉。”的结果。

  数日后,忽必烈便急遣焦德裕南下口传“进取事宜”,又忧心他当晚宿留,耽误时日,“遣二近臣野者力、蒙各撒而践出国门,驰十五乘传以去”。

  德裕此行的使命,恐怕就是要提醒统帅伯颜:“天道不顺,可勿渡江冒进。”

  但其实,元军主力此时早已在伯颜率领下横渡长江,进逼汉阳。

  而就是在二十天前,也就是十二月甲寅,正是伯颜不信李国用之卜算,毅然麾师渡江之日!

  那天早晨,焦德裕一骑快马、满身风尘,出现在伯颜中军大营的辕门外。那天刚刚下过场透雨,雨过天晴后爆烈的日光如金色瀑布。德裕满身披金英姿勃发。伯颜英武非凡气度雍容。

  二人一见,就是不解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