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两片杏仁>第48章 庾公楼

  庾公楼,一名庾楼,传说为晋庾亮镇江州时建于江西九江,不足信。

  唐孙元晏《晋.庾楼》:“江州楼上月明中,从事同登眺远空。玉树忽薶千载后,有谁重此继清风。”

  宋陆游《入蜀记.卷四》:“楼正对庐山之双剑峯,北临大江,气象雄丽。庾亮尝为江荆豫州刺史,其实则治武昌。若武昌南楼名庾楼,犹有理,今江州治所,在晋特柴桑县之湓口关耳,此楼附会甚明。”

  危楼千尺俯江津,

  天外飞帆点点匀。

  作此雄观真壮士,

  奈何犹说污人尘。

  癸未,伯颜至蕲州,宗模出降,即承制授以淮西宣抚使,留万户带塔儿守之。阿术复以舟师先趋江州,兵部尚书吕师夔在江州,与知州钱真孙遣人来迎降。丙戌,伯颜至江州,即以师夔为江州守。师夔设宴庾公楼,选宋宗室女二人,盛饰以献,伯颜怒曰:“吾奉圣天子明命,兴仁义之师,问罪于宋,岂以女色移吾志乎!”斥遣之。

  历史的真实与真实的历史不是一回事。伯颜自己并不知道拒绝吕师夔送给的两个宗室女居然还会与“圣明天子”、“兴仁义之师”之类的虚词产生联系。

  他当时只说了那么简单的一句话:“我不需要这些。”

  仅此而已。

  若论及姿色,这里的女人并不合伯颜的胃口,她们与他曾经在伊尔汗宫廷里见过的那些媚入了骨髓的美人差的太远。与他的伊斯塔尔和米莉亚姆也同样差得太远了。他想念那些美目、灵动、妖娆的面庞,或如地中海海水般蓝色或象翡翠色样绿色的双眸。想念那卷曲的泛出紫色光泽的乌发和饱满的如同椰果一样的乳房,还有那能如燕子般轻巧的在地毯上飞旋的带着黄金脚镯的双足。而所有这一切,在这里的女人身上都没有。

  南人女子的清淡脸庞,让人觉得乏味之极。凤眼与其说是赞美,不如说是以美言掩盖一种天生的缺陷。至于飞旋如小鸟样的灵巧可爱的双足,这里更是甚少见。即使在庾楼宴客,歌姬们大多数的时间也只坐着弹唱,舞蹈只是简单的在地板上来回“挪步”加甩几下袖子而已。这在伯颜看了,简直就是敷衍,不能称之为“舞蹈”。后来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南人的舞蹈那么热衷于来回甩袖子了,那是因为他们的女人脚不灵。

  “快上马”,一种限制女人的脚长得太肥硕的缠裹方式,正静静的流行在南人的深宅大院和宫墙里。它区别于后世享誉华夏的“三寸金莲”。“快上马”缠出的足,消瘦、平直、尖俏。它与“三寸金莲”最大的区别就是它只求“瘦”、“尖”、“直”,不要求“弯”和“弓”。仅这一项的省略,就让女子免去了把前脚掌狠狠的窝向脚后跟并把足面骨折断的痛苦。所以按照“快上马”方式缠足的女子,缠后双足纤细平直如竹笋,脚掌长度仍然为天足的长度。因此她们可以表演脚步简单,动作主要集中在手臂部分的舞蹈。

  但“快上马”仍然需要将除去大脚趾外的其余四个脚趾狠狠的窝向脚底心,要承受其余四趾被折断的痛苦。“快上马”在缠裹之前,需先在缠足女的脚底板垫上一根与脚长相等的竹板,然后把后面四脚趾折进脚心缠裹。缠之前脚趾间撒明矾,因为明矾消肿、收敛、消炎的作用能使缠足女的疼痛减轻些,也能预防因足部感染而导致的死亡或截肢。缠足带子为白色绫子,用不起绫罗就用布代替。裹脚带子长丈许,紧紧缠裹之后,再用细密的针线把足带缝合。足带一直缠裹至脚踝上小腿中部,然后打结系住。

  缠足女还需要准备“睡鞋”数双,因为缠足白绫在睡觉时是不能解开的,所以要有供睡眠时穿着的软底“睡鞋”。

  身份讲究有丫鬟服侍的缠足女子,通常三到四天,会把裹脚绫解开一次,以温热的水清洗双足,再用剪刀修剪脚指甲,用专门修脚用的小刀挖去足上鸡眼。清理过后再度缠好。

  脚一天不洗都有味道,伯颜心里难以想象三四天才洗一次的脚,而且这还是大户人家使奴唤婢有人伺候的女子才能享受的待遇。当那裹脚带子解开的时候散发出的味道有多么的刺激,男人不用怎么想象也能知道。所以南人缠足女子发明了一种弓鞋,鞋底为木质镂刻花纹并且中空,这样可以在鞋底中填入大量香粉,以掩盖足臭味。南女洗涤保养双足也通常是在夜深人静,闺门禁闭以后,这大概是为了不让不雅的气味薰到自己的丈夫。

  然而,不得不说的是,缠足的足虽然痛、丑而且臭。但那配合缠裹后的双足的精美弓鞋却真是美的令人目眩。软绸的质地,精工的刺绣,雅致的花色,尖尖的鞋头坠饰以珍珠丝穗等装饰物,木质小鞋的鞋底镂刻精致的花纹,令穿着它的女人足上生辉。

  试想一个莲步翩翩的女子,她的步态优美的如一朵莲花在水面上静静的漂浮滑过一般。这时候你只要对脸蛋不太挑剔,把注意力集中在女人的绣鞋和行步的仪态上,难道还能不被此美景所迷惑并坠入其中吗?

  关于如何鉴赏品玩莲足,在这个《香莲品藻》还没有被写出的年代里,文人赏悦莲足就已经留下了丰富且足够风流的文字:

  冰姿拮,金莲衬、小小凌波罗袜。-宋,田为《江神子慢.玉台挂秋月》

  淡黄弓样鞋儿小,腰肢只怕风吹倒。-宋,辛弃疾《菩萨蛮》

  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宋,苏轼《菩萨蛮.咏足》

  莲足之美,美不在足,而在鞋。以弓鞋放置酒杯盛酒而饮,名为“鞋杯”。士大夫们行酒,常以“鞋杯”传饮为风流乐事。这种新式玩法,刺激又风雅,主宾互动,文士与歌姬的眼眉传情,被全然包括在一只小小纤纤的绣鞋中。个中巧思,的确不是伯颜这来自塞外的蛮夷所能想象的出的。

  伯颜看向那两个据说是“宋宗室之女”的脸上,觉得此二女长相平平,但气质淡雅,体态清贵,应该是真的出身贵胄之家的女人。二女满头珠翠,盛装艳饰,娇弱可怜。但考虑到自己志向本不在乎女人,伯颜还是用一句简单明确的话回绝了吕师夔的好意。

  伯颜心里知道,吕师夔其实只是承袭了一贯讨好上司的媚上习惯而已。大家都媚上,他伯颜自己也一样媚上,所以他根本不会想到去骂吕师夔。再说吕师夔何尝不是为那两个宗室女考虑,给两个弱女在旧朝倒台新朝将立的时代里找个可以依傍靠山呢?女人如没有男人做坚强依靠,如何能在此动荡乱世中存活?吕师夔在为自己讨一个活路的情况下,顺带给两个宗室女孩也找好靠山,说明此人心地不坏。只是伯颜有自知之明,他明白的知道自己软弱而不可依靠,做不了乱世飘零的女子的庇护者,所以他不能接受此等好意罢了。

  吕师夔被拒绝,面色自然不悦。但他不动声色。吕师夔知道眼前这位异族的统帅,那人自身也有自己的难处。只怕那人身边也已经被他的主君安排好了一万双监视的眼睛。如果接受他这宋人降将的馈赠,蒙古的合汗也不会轻饶了那人。当朝为官者,伴君就如伴虎,不是说着玩的。又有哪个侍奉君王的为官者,不是整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般的呢?

  所以吕师夔只是举起了手中斟满长春法酒的龙泉窑梅子青酒盏,向着距离自己身不远却心远的异族统帅微微一酬,再一口气喝干了自己的杯子,把那杯底向着对方一晾。然后吕师夔让一传酒的俊俏僮子,以粉青瓷托盘托着斟得满满的一盏,传给对方。然后对伯颜说:“请。”

  伯颜接了那盏,先看酒色,澄清可爱至极,再嗅其味,微香纯粹不刺鼻,内隐隐透出药香之味,觉得甚有趣,于是问吕师夔道:“这酒叫什么名字?”

  吕师夔笑而不答,说:“阁下先饮了这一盏吧,你饮过之后咱们慢慢的再说酒的事儿。”

  伯颜乐了,说:“吕官人真是好性情,连‘咱们’都学说了去,我喜欢你这样的人,我们不谈女人而谈酒,还是能聊的投缘的,对不对?”

  吕师夔也仍然笑,催促伯颜说:“千岁,千岁!快饮了啊!”

  那个捧着酒盘的小僮子,和站在伯颜身侧的米昔塔尔一样,对双方话语里藏着的机锋半懂半不懂。

  米昔塔尔不懂吕师夔为什么说“千岁,千岁!”,那其实只是南人劝酒的话语,意思无非是催被敬酒者快满饮了此杯。

  传酒的南人小僮不明白“咱们”是何意,为什么那异族的统帅对吕大官人口称“咱们”如此的高兴。其实那只是蒙古人把复数的“我”叫“咱”,北人之间互相叫“咱”就表示彼此之间是一家子人了。南人无此叫法。但吕师夔学北人称呼学的如此之快,自然会令北人的统帅心喜了。

  伯颜立即把那盏酒喝了个精光,然后把杯底冲着吕官人一晾,再把青瓷的酒盏放回侍酒的酒僮端着的托盘内,让他把喝空了那盏交还给吕师夔。

  然后二人兴致勃勃的谈论起南朝的酒来。

  既然谈论的是南朝的酒,吕师夔当然是主说。只见他侃侃而谈,从宋宫中的御库流香酒到宋皇帝庆寿时用的蔷薇露,再到宫廷宴会结束时压轴上席的鹿头酒,以及苏合香丸与酒同煎而成的苏合香酒,吕师夔都一一例举如数家珍。至于刚才让伯颜饮过的长春法酒,这酒制于宋理宗景定元年,是贾秋壑献给皇上的酿法。这酒共用三十多味名贵药材,采用冷浸法配制而成的香药酒。具有“除湿实脾,行滞气,滋血脉,壮筋骨,宽中快膈,进饮食”之功效。

  伯颜进而问是哪些味药材。吕师夔答,需要蜜炙黄耆、人参、去白芦术、去皮白茯苓、当归、川芎、白芍、熟地黄、官桂、橘红、南星、姜炒半夏、米泔水浸苍术、姜炒厚朴、砂仁、草果仁、去瓤青皮、槟榔、丁香、木香、沉香、五味子、藿香、木瓜、石斛、杜仲、白蔻壳、薏苡仁、枇杷叶、蜜炙桑白皮、炒神曲、炒麦芽、炙甘草等等。伯颜听了连连赞叹南人造酒技法之精细工巧。

  这时米昔塔尔听的入了迷,不禁插话进来,问,那善造酒的贾秋壑是谁啊?他那么擅长造酒,如果让喜饮酒的合汗知道了,给他个大官做多好!

  伯颜和吕师夔听了他这无知而懵懂的言语,全都笑得合不拢嘴了。伯颜笑着拍了米昔塔尔一巴掌,说,小傻瓜!贾秋壑就是那个和咱们斗了十来年的贾似道啊!他字师宪,一字允从,号悦生、秋壑,所以才又叫他贾秋壑。南人称呼是有讲究的。

  米昔塔尔吐了吐舌头,说,原来是这样,南人起名字是论套的。不过我们起名字不也一样么,比如我们除了正式名字外还有洗礼时得到的经名,有由正式名字衍生出来的昵称,所以看来南人北人差的不远,只是相互间都不太了解对方罢了。

  伯颜听了更是笑,说,你小子现在懂的多了啊!越来越能说了。然后对着吕师夔说,你别听这孩子满嘴里胡沁,接着聊咱们的酒。啊,对了,你们民间的好酒都有什么没有?我想知道。

  吕师夔道,南方好酒不可尽数呢!香泉酒、天醇酒、琼酥酒、瑶池酒、瀛玉酒、琼腴酒、兰芷酒、玉沥酒、金波酒、清醇酒等等几天几夜说不完的。阁下如果喜欢酒,我推荐阁下看张能臣所著之《酒名记》,周密的《武林旧事》中的“诸色酒名”那一章,以及吴自牧的《梦粱录》,内中纪录我们的名酒,任何一个爱酒的人都应该读一读这些文字。哎,对了,阁下是蒙古人,蒙古人喜欢饮的马奶酿成的那种酒,不是也很好么?怎不见阁下说?

  伯颜听了,说,那种东西叫“忽迷斯”,其实没什么好说的,粗陋的东西而已,不值得谈它。再说那玩意儿对我来说是不洁的饮食,我从来不喝。除了我们的合汗御宴赐酒时不得不沾一口外,我平常从来不碰那东西的。再说我也算不上是真蒙古人,只是顶着个蒙古巴林氏族的名头而已,我自己从来不在乎什么蒙古巴林氏,我反而到更倾向于我母亲的家族与宗教。如果让我在我的蒙古父亲和亚述母亲之间选择一个认同的话,我绝对只选择我的亚述母亲。

  说道这儿,伯颜忽然感觉自己眼睛有些酸酸涨涨的,他忙偏过头去掩饰,不让吕师夔看见自己几乎忍不住要掉落的那滴眼泪。母亲,这是一个多么遥远,多么沉重,多么让伯颜心酸的称呼啊!他的父亲除了耻辱和拖累没有给他和他的母亲带来任何东西,而他的母亲坚强的支撑了全部的重压。每每看到别人纪念父亲,他就只想追念回忆自己的母亲。

  这种谈及母亲后情难自禁的失态,也让吕师夔感怀。原来异族并不是不懂得孝道,他们之中也有如伯颜一样对生养了自己的母亲感情深厚者。只是对母亲的爱造成了对父亲漠视甚至敌视,这又过分了。吕师夔心想,终究是蛮夷,与我们的孝道终究是差了一层境界,不过能孝母至此,也是蛮夷里偏向于华风的啦!

  伯颜自知已经失了态,心里不安,再见天色已经暗了,忙起身告辞。吕师夔也不再留他,相送而别。

  望着伯颜与那少年色目侍从骑马离去的背影,吕师夔身边的一位参将凑过来问,大人,那两个宗室女子怎办?送回她们家里去?还是有别的打发办法?

  吕师夔听了怒到,傻子!还能怎办!给她们改了贫女的装束偷偷送伯颜军营里去!我就不信他会真的不要!

  那参将说,大人,据说那人身边伺候的奴仆全是男人,你看今天他带来的那个俊的不得了的色目家仆,您应该琢磨出他因何不要这俩女子,他是好南风啊!硬要塞给他两个女人,恐不妥当!不如... ...。

  吕师夔颜色一变,说,我知道了,让他们把我那小奴观音宝收拾得齐整了送了去,就是今天传酒的那个。我看他看那孩子的眼光就和看那两个宗室女的不一样。把观音宝给他,我看他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