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苏常善在宫里这么多年,除了勾心斗角,最会的就是扇巴掌,怎么疼怎么响清清楚楚,这一声在营地里响亮地跟放炮仗一样。
他一番话真真假假,这一炮仗响也暂时把军营里的人给唬住了,也唬住了那小孩子。
晚上,苏常善倚着窗边发呆,瞧着那小孩从自己窗户下边来来回回过了三四趟,愣是不敢迈开一步,笑了。
“你是看不见门还是不会上台阶,在我门口逛什么呢?”
小孩一愣,过了一会红着脸蹭进屋子里来。
“我想谢谢你,但没什么能给你的……”他嘟囔道。
苏常善招招手让他过去,眼光默不作声打量小孩身上的伤口。
“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眨眨眼睛,微微泛绿的眼珠晃了晃:“梁劲风。”
“名字倒是霸气,怎么由着旁人欺负。”
苏常善从自己的包袱中摸出一罐伤药,右手食指点了些药,左手掰着梁劲风的下巴,将药均匀抹在擦伤的地方。
梁劲风仰着头,脸色发红,喃喃道:“打不过。”
不是不想反抗,是打不过。
苏常善笑了笑,用帕子把手上余下的药抹净:“你倒是识时务。”
擦完药,梁劲风还不走,直愣愣站在那里盯着苏常善看。
苏常善不明白他道完了谢,自己也仁至义尽地给他上了药,这小子还要干嘛。
过了一会儿,苏常善试探道:“你没有东西可谢我,那就记一份人情,等你以后有出息了再回报我。”
梁劲风这才应了一声,眨眨眼睛转身出门了。
***
几日后,苏常善休整完毕,要正式踏上奔赴天竺的路途。
圣旨中说明了要驻边的将士派出一队人来护送,可真到了这时候,却没人愿意。
天高皇帝远,这一纸公文究竟没办法具有这么大的效力,于是乎护送的队伍将将送到沙漠边缘就停下脚步,剩下的都是一些老弱病残,在沙漠中走不了多远就要躺倒在地,找个机会往营地跑。
前后不过一个月的时间,苏常善的身边便只剩下一个梁劲风。
来护送的人大多不情愿,唯有梁劲风是真心实意要护他一程,赶都赶不走。
早前在营地,苏常善为了他扇了营里有名的小霸王一巴掌,这事在军营里传开,旁人看他的眼色便讥讽起来。
这次他主动要跟着,自然是没人阻拦,甚至还有人玩笑道:“也好也好,这小子不就是沙漠里捡来的,正好路熟,带路也是应当啊!”
“带的是哪条路?不会是后路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话听在梁劲风耳朵里简直扎耳朵得很,攥紧拳头就要冲上去,最后还是被苏常善拦住了。
“管他们做什么,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臭虫罢了。”
从营地出发开始算,数数日子,他们两个竟然已经在沙漠中朝夕相伴了一月之久。
沙漠之中人烟稀少,等到了沙漠中心更是荒无人烟,放眼望去无边无际,连路在哪都不知道,映入眼帘的只有铺天盖地的黄。
夜晚,沙漠里冷得刺骨。两人点着一小堆篝火,靠着石头望向天空。
空中星斗闪烁,映在深蓝色夜空中,如同打翻了一盘宝石。隐约间有深绿色光带闪过,环绕在深蓝色两边。
苏常善拢着衣襟,躺在沙漠里望天。
“梁劲风,你的眼睛和星空好像啊,好漂亮。”
梁劲风低声应下,缓缓道:“可他们总说我的眼睛是不祥之兆。”
闻言,苏常善皱皱眉头:“只有没能耐的人才总将自己做不好的事归结在别人头上,这么说你的人都是废物。”
梁劲风不知有没有被安慰到,安静了一会儿突然低声笑了。
“我娘听到你说的话,一定会很高兴。”
“你娘?”苏常善撑起身子坐了起来,一双眼睛一半映着篝火一半映着梁劲风的脸,显得有几分好奇:“你娘是什么样子?我从小就没爹没娘,还真不知道有娘是什么滋味儿。”
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总会因为自己没有的东西亦或是同龄人的秘密而好奇。
瞧他打起了精神,梁劲风也坐了起来,橘红色的篝火在眼中跳动,映出一个女人的身形。
“她啊……她是个胡人舞姬,随着商队来到这里,每天跳舞赚些赏钱。后来被一个商人不由分说买走,送给当地官员做礼物,然后就有了我。”
梁劲风双臂抱着腿,将下巴放在膝盖上,微微偏头,似乎在极力回忆。
“我娘性子很烈,先是大骂那商人没权利买卖自己,又仗着语言不通大骂那个官员。跳舞可以,再多的绝对不从。”
他说着,似乎想到了什么,笑了笑:“光骂人这点,我娘倒是跟你很像。”
苏常善哼笑一声,温和道:“那你娘还真挺会骂的。”
过了会儿,梁劲风又道:“我娘有了我之后便三天两头想逃跑,可她怀了孩子,就算跑出去了也不能给人跳舞,没了赚钱的道,就活不下去。最后就凑活在府上住下去,直到把我生下来。”
“然后呢?”苏常善往他身边凑了凑,胳膊紧贴着梁劲风。
梁劲风看着瘦,可正值十三四的年纪,火力旺盛,小暖炉一般,贴上去好像连风都不凉了。
“然后……”梁劲风叹了口气:“然后我娘就带着我跑了,再也没回府上。”
苏常善哦了一声,有些呆:“她不在府上,那这些事是谁告诉你的?”
梁劲风说:“我娘啊,我小时候不睡觉,她就把自己的往事编成故事讲给我听。就是讲到那官员和商人时,总是情不自禁地大骂,骂得可难听了。”
苏常善扑哧一声乐了,双手向后一撑:“你娘可真是个厉害人物。”
梁劲风点点头,也笑了:“所以我说她听了你的话一定会很高兴。我出生的时候眼睛就是绿色的,府里的人总是背地里说我不详说我晦气,我娘就天天指着他们鼻子骂。”
“那后来呢?”
梁劲风痴痴望着火光沉默了好一会儿。
一阵风带着砂砾刮来,火光摇曳,砂砾砸到身上脸上。
梁劲风揉揉眼睛,声音带了些哽咽,但语调还是很平静。
“她想回家,就在这条路上被狼吃了。”
“……”苏常善瞪大了眼睛,嘴唇张张合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干巴巴接道:“啊……这样……”
两人陷入沉默,周遭的空气比沙漠的夜晚还要冷。
苏常善只会骂人和讨好人,却没学过怎么安慰人,察言观色的本领徒有其表,却不知道怎么用。
梁劲风趴在腿上不吭声,不知道是不是在哭,苏常善只能轻轻将手掌贴在他背后,拍了拍,又拍了拍。
“你娘……一定会在天上看着你的。”苏常善迟疑道。
梁劲风摇了摇头,过了会儿抬起头来。泛着绿的眼睛映着点点水光,但看起来也没有特别难过。
“别看着我了,赶紧投个好胎,好好过下辈子去吧。她那么喜欢唱歌跳舞,估计这会儿已经不知道在哪跳上了。”
苏常善表情再次一愣,然后发自内心道:“甭管在哪跳,先去那些欺负过你娘的人的坟头跳一跳。”
两人对视一眼,都乐了,哈哈笑着躺回地上,头挨着头紧紧凑在一起。
夜晚寂静,沙漠里更是连蝉鸣虫叫都没有,偶尔能听见风吹砂砾带来的诡异呜呜声,只是离得很远,并不真切。
寂静到能听清彼此的心跳与呼吸。
过了好一会儿,苏常善以为梁劲风都要睡着了,梁劲风突然开口道:“哥,你当时说你有杀人的权力,是真的吗?”
苏常善呵呵一笑,斩钉截铁道:“假的。”
梁劲风侧过头,有些惊讶地望着他。
苏常善看回去,点点他的额头:“天真。人都说了我是被外放出来办这苦差事的,怎么可能还有这些特权。”
“那你怎么说——”
“傻子,出门在外,身份就是自己给的,我说能就是能。不然哪还等到现在,他们怕是连送我出玉门关都不乐意。”
梁劲风眨眨眼,眼神中写满了“还能这样啊”的感叹。
苏常善看着天空,叹道:“在关外求生是难,在宫里求生更难,说错一句话就会招致杀身之祸,我会的可多着呢,你学着点。”
梁劲风笑着嗯了一声,说要跟哥好好学。
半晌,苏常善望着蓝绿色变换的天空,闪烁的星斗,突然道:“回了宫,就再也看不见这些了。”
梁劲风撑起身子,将头伸到苏常善面前。
“你不是说它和我的眼睛像?那你看我的眼睛好了!”
一双眼睛水汪汪,里头的绿像水头极好的翡翠一样,莹润透亮。
苏常善笑了笑,心中想这小子又不能陪自己回宫,哪里还能看得见,嘴上却喃喃道:“好。”
***
在沙漠行走的日子总是暗无天日。
不是说没有太阳的那种暗,而是前途渺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的无望。
他们只有两个人一匹骆驼,能带的东西并不多。这些日子,能吃的除了馕就是馕,苏常善自打进了宫就没吃过这种苦,看见馕就想吐。
偏生沙漠里最缺的就是水,他被馕噎到说不出话也不舍得喝一口,咬咬牙咽下去,觉得嗓子都能划拉出血丝。
“还要走多久啊,再不到,我们的东西就要吃完了,那可真要命了。”苏常善有气无力伏在骆驼上,从京城来时穿的那身锦缎衣袍早已经被沙尘弄得脏兮兮,瞧不出半分贵气。
一张白净脸蛋被晒得发红,可怜兮兮掉了一层白皮,摸着就丝丝拉拉的疼。
“快了,还要半旬吧。”梁劲风眯着眼睛打量一下,心里估计。
眼瞧着大太阳直挂在头顶,晒得骆驼都不乐意走。不远处有一堆稀稀拉拉的树木,能挡些光。
苏常善实在受不了,拉着梁劲风从骆驼上跳下来,找了个阴凉地坐着休息。
“这沙漠里到处长得都一样,你怎么知道往哪走,走多久啊?”他喘着气,嗓子因为干渴嘶哑不堪。
梁劲风看他一眼,从腰侧摸出水壶,让他喝两口。
“我娘死的时候,沙漠里就我一个,差点就活不成了。后来让好心人捡走,那是个常年行商的人,跟我说了些认路的方法,我就会了。”
苏常善喝了两口水不敢再喝,意犹未尽地抿了抿唇:“那你怎么不跟着他走?后来又去了军中。”
梁劲风自己也喝了一小口水,舔了一下干裂的唇:“他救了我就算好心,哪能再叫人掏钱养我。”
他看着苏常善累的直喘粗气的样子,突然笑了。
“之前他们总说我是贱种杂种,现在看来也没什么不好。贱种命硬好养,怎么都死不了,耐折磨得很。”
苏常善没好气啐了一口,嚷道:“放屁,凭什么,谁还不是人了?”
“梁劲风,没有谁的命生下来就是贱的。谁掌权,谁说话管用,那他说谁贱谁就是贱。自己把这个字按在自己头上,那就是废物,懂么?“
苏常善站起身来,明明嘴唇干出裂纹,皮肤晒得通红,眼睛却发亮。
他绷着脸道:“旁人看低你,你的命就真的比草贱吗?不想当这个贱人,就得往上爬,爬到能把现在骂你的人踩在脚下,懂么?”
明明身上的衣服被尘沙蹂躏的满是黄色,乌黑的长发也裹着沙子,比起一月前刚来边关时,苏常善现在可以说是狼狈不堪。
可他疲惫的脸挡不住激昂的斗志,眼睛在光下像熠熠生辉的明星。
梁劲风脑子蒙蒙,听得云里雾里,却觉得他这副意气风发的神情实在令人心动。
年少无知他还不知何为心动,只是觉得心中汹涌澎湃,脑子里也嗡嗡作响,有一股冲动在心中生根发芽。
苏常善教训累了,腿一撇又坐下来。
“我们就像野草一样,生在沙漠里,或是砖石的缝隙里。但我们要比旁的花草更顽强更坚韧,长得更高。”
梁劲风点点头,小声道:“我懂。”
好半晌,他侧头试探道:“哥,我能叫你草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