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玖幼刚入长青门，是捣蛋鬼当中最小的那个蛋，上上下下宠着他；几年后，他成了最厉害的那个蛋，上上下下都怕他。所以，他在长青门的十四年来，算得上是万事如意，事事顺心，每天都是个单纯的快乐小灵玖。
而自从到了镇西军军营，灵玖继续快乐着，但是他觉得这份快乐不单纯了。
继续快乐，是因为上官玦对他的照顾细致入微，并且有求必应。
比如，在他列好草药清单的第二天，上官玦就分毫不差地给他运来了一车药材。
又比如，在他提出药材不如自己种的好之后，上官珏第二天就在军营的菜园里圈了一小块地给他当药圃。
又又比如，在他提出校场太平，轻功练起来有点费力之后，上官珏第二天就派人打上了高高低低的梅花桩。
不单纯的是，上官玦每次对他好完，总要煞一煞风景。
比如，交给他药材的时候，上官玦说：“小灵玖，参军吗？”
又比如，带他看完药圃之后，上官玦说：“小灵玖，参军吗？”
又又比如，给他展示完梅花桩之后，上官玦说：“小灵玖，参军吗？”
所以他快乐但烦着，觉得上官玦此人，简直就是他短短二十二年人生当中最难过的一个坎儿，他这辈子就没遇见过烦得如此坚韧不拔的人！
而在上官玦看来，灵玖也是他短短二十五年人生当中最难解的一道题，他这辈子就没遇见过犟到这般油盐不进的人！
这日下午，灵玖在新辟的药圃里种草药。他换了一身简单的短褐，袖子和裤腿都挽了起来，露出白皙但肌理结实的小臂和小腿，对凛冽的寒风恍若未觉。
上官玦就靠在一旁的树下看着，脚边蹲着他的那只巨犬嗷嗷叫。他今日破天荒地没有穿铠甲，而是披了一件漆黑的狐裘，整个人包的严严实实，一张绝好看的脸埋在厚厚的毛领子里，少了几分冷肃的锋锐，却多了一些慵懒的贵气。
看了半天，上官玦突然问：“小玖，你冷不冷？”
不知从何时开始，上官玦对他的称呼从小灵玖变成了小玖，灵玖从一开始的头皮发麻，到如今已经无动于衷了。
“不冷。”
“哦。”上官玦说，“那你热不热呢？”
“啊？”灵玖莫名其妙，回头打量了一眼上官玦身上颇有些兴师动众的狐裘大衣：“我想你大约也知道这是冬天。”
“哦。”上官玦应着，几步跨到灵玖身边。
他从狐裘底下伸出一只戴着皮手套的手，递到嘴边，牙齿咬着指套，将手抽了出来，接着又去牵了灵玖的一只手。
灵玖一惊，下意识要抽回自己的手，上官玦却手上用了力，低声道：“别动。”
他低着头，似乎是在细细端详灵玖的手。那是一只和他自己一样，指节修长分明的手，指甲修得整整齐齐，干净又漂亮；掌心与虎口因练剑留下了一些老茧，手背皮肤却细腻又光滑，指尖上沾了一些黄褐色的泥土，显得这手更是白皙得不像话了。
可这样一只好看的手，握在掌中却冷得刺骨，简直不像活物。
“好冰。”上官玦将另一只手套也取了下来，两只手一起包裹着灵玖的手，“我给你暖暖。”
他微微垂着眼，薄薄的眼皮半盖着漆黑的眸子，将那其中的锐利锋芒尽数挡了，长长的睫毛微动间似乎流泻出一层浅浅的温柔。
面前有这样一张脸，任谁都要忍不住心底一软的。
除了灵玖。
只听灵玖“啧”了一声，冷酷无情地将手抽了回来：“走开点，打扰我干活了。”
“好吧。”上官玦从善如流地走开了一点，重新给自己戴上手套。可安静了没一会儿，他又开始找话说：“你在种什么啊？”
灵玖手上不停，答道：“薄荷。”
上官玦疑惑道：“薄荷又不是什么难买的药材。”
灵玖道：“这不是药材，我种来凉拌吃的。”
上官玦：“还有这吃法？”
“嗯，好吃。”
······
两人尬侃了半天，灵玖的薄荷也种的差不多了，他终于抬起头来给了上官玦一个正眼：“这位将军，你是否有点空？”
上官玦抖了抖手中的狗绳道：“我在遛狗，待会儿还要去看看墨云。”
灵玖：“你就没有点正事做？”
上官玦道：“我朝百官七日一休沐，而我镇西军半月一休沐，今天是我休息。”
灵玖：“······”
明明你今日之前也很空啊。
接着，灵玖收拾了锄头和药篓子，和上官玦一同回营。
一路上，上官玦天南地北地说些不着边际的事，比如嗷嗷叫一顿究竟能吃多少粮，还有他想了这些天，终于想明白来墨云的崽是哪儿来的云云。
灵玖始终一副不咸不淡的态度，报之以“嗯、啊、哦”。
不久，两人走到了灵玖的营帐前，进去前，灵玖终于忍不住侧首道：“将军，你今日有些怪。”
上官玦勾起嘴角，自信一笑：“怪好看的是吗？”
“······”
灵玖诚恳地摇了摇头：“你没有问我要不要参军，显得不那么烦人了。”
上官玦依旧笑着：“今天我休沐啊，劝你参军那属于公务，明天再说吧。”
灵玖：“······”
可就当灵玖以为，这个将军休沐日将要平静无波地过去的时候，当天夜里上官玦却大摇大摆地走进了他的营帐。
彼时灵玖正坐在榻上泡脚，见那人衣冠楚楚地进来，他伸手指了指右边：“那边，走错了。”
上官玦大手一摆：“没走错，我找你。”
然后他径直走到灵玖榻边蹲下，伸出一只手，手背靠着洗脚盆旁边试了试。
“果然如此。”他抬起头望向灵玖，“你这水看着还冒热气，可是都凉了啊。你是不是感觉不到冷热？”
不等灵玖回答，他又站了起来，递给他一包东西：“我刚刚去库房拿的冬衣，你待会儿试试大小合不合适，明日可以拿去改改。”
灵玖没有接过来，摇头道：“我不冷，没必要。”
上官玦直接将包袱放在他榻上：“感觉不到冷不代表真的不冷。拿着吧，我可不能让我的军医被冻出毛病来。”
灵玖抬头看着眼前这高大的黑衣男子，突然觉得这个人不笑也很吵。
因为他的心脏又快跳出来了。
上官玦见灵玖抬着头看他，一双杏眼在烛火下闪烁着明明灭灭的光，看起来有点湿漉漉的，一张好看但冷冰冰的脸此刻显得有些呆楞可爱。
上官玦忍不住哈哈一笑，伸手揉了揉灵玖的头顶，然后转身打算走了：“先走了，叫人给你换个热水。”
“······”默了片刻，灵玖突然叫住他：“将军等等。”
疑惑地回过头，上官珏问道：“怎么了？”
“从军是不可能从军的。”灵玖说，他还坐在榻上，脚已经从凉掉的水里抬了出来，架在木盆两边：“但明日开始，我可以帮你操练新兵。”
上官玦闻言先是一怔，而后璨然一笑，眉目中的神采熠熠生辉：“好啊，谢谢你啦小玖！”
灵玖抬起一只手，又一次默默捂住了心口。
直到上官玦离开后，他突然脸色发白。
上官玦刚刚摸他脑袋的手，之前摸过他的洗脚盆啊！
淦！
小军医在心里第一次悄悄地爆了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