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的宫殿总是昏暗无光的, 唯一两束阴郁的灯还是赤红色的,在乌漆如龙鳞的大殿内,青翠的珠玉帘子被坐于高座的人拨开, 他身穿鎏金机甲, 周身压迫感极强, 浓金色的眼珠宛若捕猎般凶狠又贪恋。

  他缓缓走下高座,在那位长发美人面前单膝下跪。

  分明爱情骗局已然被揭穿,可这位美人依旧对自己的“丈夫”温柔体贴, 他俯腰,冷白的指腹摸着丈夫那个还未愈合有个血窟窿的心口, 心口是方才被他无情毙穿的。

  “怎么又受伤了?先生,您再这样伤害自己,我就不理您了。”语调带了甜蜜的糖味, 裹挟至舌尖时便会被糖里的毒药杀死。

  killing亲吻着他的长指,愈来愈重,近乎成了啃咬。

  这是他奉若珍宝的神明,他因为自己可怖的报复心而使得神明坠落神坛,神明被信徒背叛后选择了永久沉眠。

  这都是killing的过错,他在弥补,所以他进入克莱门西的意识用一则指令让克莱门西用爱意欺骗他再用枪支击毙他的心口, 他被克莱门西杀死了一万零一十八次。

  克莱门西依旧不愿醒来,他还没有原谅killing, killing很难过。

  “亲爱的, 你又要离开我了。”killing哽咽着, 英俊的脸部因为阴影笼盖而显得偏执, “你还是不愿意原谅我, 可你第一次原谅我时分明只用了七秒钟。”

  单膝下跪的姿势总忠诚无比, 可他眼珠愈发贪婪,他囚住爱人的脚踝,缓缓上移。

  killing亲吻着踝骨那条他亲自戴上的红线,他连赎罪都带着变态感。

  掌间的美人轻轻颤抖着,他被这般玩弄了太多次,沾染爱欲后,冷清的眉眼总含了浓稠的艳,薄润的唇清然闭合,他抬眼看向killing身后,那个高座已然被另一人占据,那人与killing有张一模一样的脸。

  克莱门西对他说:“救我。”

  于是谢臣,这个来自killing颅内唯一怀有善意的精神分裂面带走了他,将他带到了所谓的现实世界并陪伴他一起长大。

  可killing还是闻味而来,他将谢臣杀死又强制地把克莱门西再度囚困在观音城。

  克莱门西从来不是冷漠的,他会为了旁人对他的一点恩情而偿还许久,更何况是谢臣当时是为了救他才被车残忍撞死的呢?他心甘情愿进入这个名叫《玫瑰犯罪日》的游戏想要成为赢家,成为赢家后恶魔会实现他的愿望,他希望能用自己的命换谢臣的命。

  玫瑰犯罪日这五个字是killing送给克莱门西的情书:当浪漫主义臆想症病患走进犯罪现场,玫瑰是唯一目击者。

  克莱门西是无辜的目击者,自始至终的凶手只是恶魔。

  “真的可以救活谢臣吗?”

  【当然】

  恶魔含笑而应,他说:【您只要将观音城那位名叫纪岷疆的财阀攻略并杀死,便可以成为赢家救活那位叫谢臣的男性】

  喻南桥记忆里有过十一个副本,他认为观音城是第十二个副本,其实不然,killing最是心疼自己的爱人,怎会让他在那些可怕的副本里冒险呢?

  他永远都被关在观音城,真实的躯体就在白玉京第九十二层高级实验室内。

  这是最后一次循环了。

  killing在时间之神的天秤上放上了自己的灵魂,灵魂在万次循环里逐渐破碎,仅只能再支撑最后一次循环,如果这次克莱门西还是不愿意原谅他,那他就会彻底死亡。

  他孤寂地坐于高座,指尖捏着爱人曾送于他的玫瑰,一片一片的花瓣开始僵硬枯萎,他虔诚地将残破的花枝塞入心口窟窿,喃喃道:“疯子求爱时总是不要命的,亲爱的,请你别妄想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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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生来就是神明,接受信徒供奉是应该的,但不要太过仁慈,他们会将你吞噬,他们敬你是因着你有利可图,若是这份利每个人都能得到,这就不叫利了,克莱门西,我的儿子,不公平地赐福世人才叫公平。”

  ——轰!

  又有一栋高楼急速坍塌朝四周碎裂开来。

  【克莱门西,你就为了他们而抛弃我吗?】

  这是最后一次循环,喻南桥恢复了记忆,并没有痛彻心扉的滋味,相反,他非常平淡,似是早已知晓。

  观音城和以往无数次一般成为了废墟,火光滔天里满是硝烟,耳畔传来婴儿的哭声,喻南桥发觉婴儿还被他抱在怀里,记忆里不该是这样的,记忆里这个婴儿被他放在因纪岷疆存在而安全的地面,而后他陷入了昏迷。

  眼再度睁开时却发觉时间回溯了。

  喻南桥喉间溢了血,他起身,十指渐渐有了透明的光,他抱紧怀里的婴儿,身上这件外交大会所穿的深蓝袍子被血濡湿了,身后是浓烟密布的末世,颅内记忆碎片如刀尖翻涌割裂。

  他抱紧怀里的婴儿,人类的面容与雪豹的耳朵尾巴结合在一起让她显得愈发可爱,她是喻南桥从白玉京救出的生化实验体。

  一只很乖的怪物幼崽。

  他双膝跪地,在火光轰鸣里俯身亲吻了幼崽的额头,哗啦一声幼崽便化成了浓红的玫瑰碎片。

  【去慈悲殿,亲爱的,我在那里等你】

  他听见自己这样说。

  慈悲殿外拥挤了许多前来避难的人类,他们哭喊着敲打殿门,穹顶之下变异的巨鸟伏空而下张开了贪婪的喙。

  “救救我们!”

  “菩萨,为什么菩萨不救我们?”

  “他抛弃了观音城!他是叛徒!”

  “他不配得到我们的供奉!”

  有人声嘶力竭喊,自从观音城那位名叫克莱门西的神明陷入沉眠后,他们的世界愈发崩坏,他们将一切怪罪给神明,从来不会想到是人类贪得无厌将一切能源破坏了,就算没有这群随纪岷疆而诞生的怪物,这个世界也会被人类亲手毁灭。

  喻南桥跪坐殿内,他看着眼前这座电子观音像,她是慈悲的女性形象,是克莱门西当年在祭祀台选择沉眠前而雕刻的,他将自己仅存的一点神力寄存于此,希望她可以代替自己庇护世人。

  他是仁慈的化身,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哪怕被背叛、污蔑、折辱与践踏,也要将信仰小心翼翼地拼凑起来,他跪拜慈悲殿的观音,他听着殿外世人对他的辱骂,额头轻轻扣地。

  殿外红雨瓢泼,怪物嘶鸣。

  “求您,救活谢臣……”

  观音像怜悯垂手抹去喻南桥额间红痕,“我会为他祈祷的。”

  “你们别再说了!”殿外传来女孩子哭泣的声音,雨声里她的声音逐渐微弱。

  是乌雀。

  喻南桥偏头,隔着殿门,他听见乌雀在哽咽:

  “为什么要把一切都怪罪给神明呢?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呢?就算没有那些怪物,我们也是要离开地面的啊,因为地面被我们毁灭了……我们追求更伟大的未来而毁灭了现在的一切,不是么?这分明是我们的错啊。”

  ——砰!

  金色子弹穿进门缝无情击穿观音像的太阳穴,她的躯体猛然破碎。

  哐当!

  碎成了一地的废铁。

  莲花座上空荡荡的,喻南桥无声哽咽,门外陷入死寂,像是这个世界再度被毁灭了。

  又要像以往无数次那般地接着循环吗?

  就因为killing固执地想要弥补错误,killing并不懂他当年为什么选择陷入沉眠,他并非放弃了庇护世人,这是他的信仰,他只是感到有点难过而已,神明生来就是要庇护世人的,他不会改变也不会为此感到不公。

  铜门被纪岷疆踹开。

  “求菩萨不如求我的。”

  纪岷疆漠然俯视他,“我可以帮你救活谢臣,毕竟谢臣是为你而死的。”

  像是每一次的结局一般,他都会来到慈悲殿挑衅喻南桥的底线再让喻南桥击毙自己的心口,无数次这样的循环,他的心脏已然千疮百孔,无数次都在失败。

  这是最后一次了,纪岷疆拿命下赌,他希望这次喻南桥将他杀死后可以原谅他。

  当他把喻南桥压在窗棂上时,他折辱着,掌心握住喻南桥的脚踝,意欲可怖,心口传来剧痛,他说:“南桥,我好难受,你哄哄我。”

  “纪岷疆……”喻南桥喃喃低语。

  指间扳机扣动,纪岷疆这一次并没有任由子弹击毙心口,他临死前那双永远傲慢暴虐的眼落了泪珠。

  “求你,别再杀我了。”纪岷疆不敢结束这一次。

  但他知道他的爱人一定会杀他,杀了他怪物也会跟着死亡,这个世界才会回归现状,但那颗裹挟着欺骗的子弹将心脏戳烂后太过痛苦。

  他第一次突破以往的话语,而说:“南桥,哪怕你爱我一下,说个假的也好。”

  “如果你原谅我了,醒来后可以把我放在你的未来吗?”

  他掌心握着枪支,心甘情愿将枪口抵在自己的左侧胸膛,泪珠可怜极了。

  ——砰!

  扳机仍旧被无情扣动。

  但枪口并不是对着纪岷疆。

  纪岷疆看着喻南桥心口细细流了红血,他的爱人浓睫闭合,病弱的身体如将死蝴蝶般坠落了神殿高楼。

  满天神佛之下,纪岷疆跪在窗边,他垂眼,无悲无喜一般意外的迟钝,他像是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浓金色的眼珠映出地面深蓝的袍摆,浓红的玫瑰花泼洒而下,将他的爱人埋葬了,踝骨那根红线也散开,被风温柔吹起,纪岷疆抬手,那根红线落在自己掌心,他麻木地微曲长指,将红线死死囚住。

  而后他又松开了。

  银色枪支被纪岷疆攥在指间,他本欲殉情,可枪孔内没了子弹,他那位仁慈善良的爱人是见不得死亡的,于是他以身殉道,将自己祭祀给了这个崩坏的世界。

  喻南桥眉间红痣如一粒血,把纪岷疆刺得痛不欲生,他动弹不得,因为喻南桥用最后一丝神力将他无形束缚住了,他不要纪岷疆救下他。

  纪岷疆的死只能消灭怪物,而喻南桥的神魂可以将世界彻底逆转。

  “南桥……”纪岷疆喉间如刀割,嘴唇抖动着,泪怎么也止不住,这股疼远比欺骗和穿心要疼,他看着喻南桥的躯体幻化为一片又一片的玫瑰花瓣朝天空飘洒,所触碰的一切都变回了原样,怪物也变为花瓣飞散。

  神圣的光普照大地,观音城缓缓下坠,即将回归久违的故土。

  末世开始回溯,死去的人活过来,被困在观音城的玩家们也在现实苏醒。

  ——滴。

  纪岷疆五指微动,他再度睁眼发觉自己不在观音城了,朝衡大大咧咧地掀开他的被子,“你要睡多久?”

  “母亲?”纪岷疆指间感受到了温热的日光,这让他喉间一颤栗。

  朝衡偏了偏头,银蓝的发在日光下更显璀璨。

  纪成君闻声而来,他一边穿着西装外套一边倚着门,对妻子温柔一笑:“他刚接手公司一定是累坏了,亲爱的,你让他好好休息吧。”

  金色的眼珠微晃,他看到墙上的电子表显示着:【2019年3月15日】

  纪岷疆躺在床上,抬指盖住眼,尖牙抵住唇把哽咽咽了回去。

  他想起有天晚上他因为易感期而神志不清,一心只想与喻南桥做.爱,于是他潜伏进了白玉京,在喻南桥的休息室内大哭撒娇,那是他第一次与喻南桥睡在同一张床上,他半梦半醒地说想去看看喻南桥待过的那个世界。

  那个赤诚热烈,日月高悬的世界,没有阴暗的绝望也没有压抑的制度,老弱病残并不会因为所谓的c级素质而被放逐,这里也没有成堆的核废水与战争爆破物,人类也没有将一切都寄托于神佛而永无作为,高官政客也没有活在纸醉金迷里,他们怀揣着为民奉献的信仰坚守前线。

  纪岷疆在这栋对他而言太过落后的高楼外,听见有小孩子聚在一起在玩捉迷藏。

  这个世界分明是过去,却是纪岷疆母亲,朝衡奋斗一生也没亲眼看见的未来。

  “母亲说的那个未来,是不是就在你那个世界?”

  “那个未来,我想去看一看。”

  纪岷疆颅腔轰鸣,那夜他说过的话疯癫响起。

  他让朝衡与纪成君离开自己的房间,朝衡眼底满是担忧,纪成君把她抱走了。

  门被关闭。

  在死寂里纪岷疆闭眼,他的心脏内有个名叫“后悔”的情绪在翻涌,他想起自己杀害并使得信徒背叛喻南桥的过往,还有因自己的偏执而将喻南桥死死囚困等种种往事,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呢?

  他的记忆开始如潮褪去,他慌乱极了,连忙下床拿起桌上的纸笔开始写着自家的记忆,笔触一挨上纸面便消失了。

  眼前一片漆黑,深渊般的前方是身穿白袍的喻南桥。

  谢臣当初把喻南桥带出观音城就是给他了玩家身份,只要副本攻略完毕后,玩家就能回归现实,喻南桥把玩家身份给了纪岷疆,连带可以回归现实的机会,喻南桥留下了,因为他是是庇护者,天道之下,他要用毕生信仰庇护观音城。

  他怎么不爱纪岷疆呢?他在还是克莱门西的时候就爱他了。

  越是无情的人,那双冷漠的眼下,越有着如山洪般汹涌的爱意,但神明的爱意要克制要冷漠。

  因为他是来自东方岁月的神,从他的眼中能窥见东方古国上下五千年的谦卑、仁慈、博爱而伟大,信仰要大于自己的利益。

  喻南桥对他轻声说:“亲爱的,我带你去看你想看的未来。”

  可是南桥啊。

  纪岷疆向前一步,脚下深渊开始破碎,视觉恢复他再也看不到喻南桥了,他手里捏着笔眺望高楼之下,喃喃道:“你才是我所渴求的未来。”

  ——滴。

  颅内记忆仍旧在退散,他将笔尖扎进皮肉,一时鲜血淋漓。

  不能忘记他。

  我得回去。

  哪怕有永生无法治愈的狂躁症,哪怕每每发病便会癫狂会生不如死,但他还是要回来。

  南桥很怕孤独,我要回去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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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观音城今天有一场盛大无比的婚礼,乌雀身穿华丽无比的婚纱优雅踏上红毯,婚礼地点在慈悲殿,乌雀喜欢这座神殿,她的记忆里隐约有一位白袍长发的男性曾在此接受信徒供奉,她将梦说给哥哥听了,哥哥想了想,说那个神明就是观音城的庇护者,他伟大而仁慈,世人都敬仰他。

  观音城能永远这般和平全都是他的恩赐,尽管观音城曾走过错路颁发了残忍的等级制度,幸好半路止损,人类依旧平等,文明依旧共存。

  谁也没被抛弃。

  “这都是那位神明的庇护,乌雀,他是我们的恩人呢。”乌元感慨道。

  乌雀听完非常激动,直接前去慈悲殿供奉了三天三夜,在得到神明的恩准后她摇着恋人的胳膊说:“婚礼就在这里啦,我就要这里!”

  慈悲殿外有一大片蔓延不绝的玫瑰花圃,乌雀的头纱被新郎揭开接吻的一刹那乌元直接嚎啕大哭,春璟嘻嘻哈哈地猛拍了一把他的背。

  春璟余光一晃,瞥见殿门处被放置了一捧玫瑰花,他盯着那捧玫瑰花很久,良久他在乌元的嘲笑下才发觉自己哭了。

  像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人。

  观音城无法被世人所踏入的领域常年有皑皑白雪,喻南桥赤足踩在雪面,怀里抱着一只睡得香甜的雪豹幼崽,银白的发及了地,眉间红痣色泽病气,他细指捏着衣领,白袍间松散拿红绳系了,踝骨露出,隐约泛了薄红。

  凤凰嘶鸣着打破了寂静,前方一瞬花树银花与铃铛脆响,雪梅花枝上的红绸缎随风轻轻飘起。

  喻南桥看到纪岷疆站在黎明尽头,他缓缓走来。

  哗啦。

  红玫瑰随纪岷疆走来而从天穹倾洒,洒了喻南桥满头,银白的发被红染满了艳。

  “南桥,我想我还是不懂浪漫。”纪岷疆亲了亲喻南桥的额头,他说,“但我就是想跟你求婚,这大概是我唯一的浪漫了吧。”

  “你愿意,做我永远的爱人吗?”

  他怎么会不愿意呢?

  killing诞生之际因为太过强大引来无数神明忌惮,时间之神与他打架成了朋友,他曾问过killing为什么喜欢克莱门西。

  那位美人太过冷漠而尊贵,killing是疯了才去高攀。

  他说:“他篡改了我的杀戮指令。”

  岁月亘古不绝,文明在此间兴盛又在此间衰败,但却永久长生。

  致被爱与岁月所铭记的你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