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安静下来。夕华和无涯从地上爬起来，两个人都是一样失神，茫然地扫视着四周，怨灵的力量使得很多人都受了伤，但看他们还睁着眼睛保持着清醒的样子，想来应该伤得不重。
那些怨灵都已经消散，而原先他们聚集的地方，孔雀明王浑身是伤地躺在那里。夕华踉跄着爬起来，走上前去查看孔雀明王的情况。万幸的是，孔雀明王还活着，不幸的是，她的真身已经被怨灵撕碎了，没有了真身，她的肉体也活不了多久，现在只在弥留之际。
他将自己的灵力注入到孔雀明王的身体中去，可不管给她的灵力再多，都如同泥牛入海一般，起不到任何作用。无涯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他拍了拍夕华的肩膀，道：“没用的，孔雀明王已经不行了。”
夕华抱着孔雀明王没有了半点生气的身体，愤怒地看着空中还剩下的几个亡灵。他们的怨气被孔雀明王用毕生的妖力净化干净了，现在只是一缕单纯的灵魂，没有什么杀伤力，最多是附身在谁的身上，让那个人感冒发烧而已。
“谁让你们来的！”
那些灵魂被夕华一嗓子吼得震了一震。但也并非所有亡灵都怕他，人生最大的事无非就是生死，他们早就已经死了很多年了，还有什么可怕的？于是，其中一位貌似是年纪最大的亡灵出来反问道：“孔雀明王发动战争害我们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我们活着的时候奈何她不得，死了之后却能对她造成伤害，难道要我们放过报复她的机会吗？”
有了亡灵出来开头，剩下的亡灵也勇敢了起来。他们七嘴八舌地说道：“我的家人死在了狼妖爪下，就连他们的尸骨，都被那些可恶的狼妖吃掉了，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我的家人也是！明明……明明我们很快就要成亲了，都是因为这些妖怪，害了我们全家人的性命！”
“我的孩子，他死的时候才刚刚会走路啊！他本来应该快快乐乐地长大，应该有幸福的人生啊！”
“他们该死！该杀！”
“……”
夕华道：“我问的是，谁让你们来的！”
“无人指使，是我们自己要来的。”
无涯听得头痛，很快地，他的手心之中燃起了一团火。虽然不如夕华的赤火，但对付这些无法沟通的亡灵也足够了：“你们要是只想找孔雀明王报仇，直接杀到她营地就是。真刀真枪地干一场，就算赢不了，至少也没有遗憾。可你们总附身在自己同胞身上干什么？到底是因为想了却残念，还是自私自利，想要直接夺取他人的身体为自己所用？”
像是被戳中了痛处，所有的亡灵忽然变得沉默。他们当中的确有很多人是想找回自己的家人，因此一直在世间游荡。不过人总是自私的，不是所有人都像张二狗一样有家人，有牵挂，大部分的人只是因为活着的时候没有好好享受过，因此看着别人活着也眼红心热，羡慕嫉妒，于是在附身之后总是试图和原主争夺身体，哪怕大部分的结果是他们失败，但只要有一个能成功，接下去再附身，也会变得容易许多。
风险和机遇总是一起存在的，这是他们为什么一定要选定附身的原因。
“孔雀明王并没有做错什么，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的同胞被欺负。”无涯道。
“她没有错，那我们也没有错！”亡灵异口同声地说道，“你少在这里批判我们，反正你说再多我们也不会怕，都已经死了，魂飞魄散也就在不远了，是对是错，早就已经不在我们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天边的云层散开，光照在这些亡灵身上，让他们感到了灼烧的痛苦。他们是怕光的，但为了报仇，还是冒着风险现身，如今孔雀明王命不久矣，最大的心愿已经实现了，这些亡灵，也终于走到了魂飞魄散的这一步。
无涯见此情景，手忙脚乱地掏出乾坤袋将那些亡灵全都装了进去，像捧着宝贝似的说道：“还指望他们找到幕后凶手呢，可不能就让他们消散了。”
正在为自己的当机立断高兴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轻轻道：“哥哥，孔雀姐姐怎么样了？”
无涯回头，看到一个脏兮兮长着兽耳的小妖怪正可怜兮兮地望着自己。他一时有些不忍心，可是生死之事如何能瞒得过去？这孩子是年纪小，不是傻，其实什么都懂的。
“我们会尽力的。”无涯道，“但如果不行的话，你好好和她说说话，全都说出来，不要再有隐瞒，不然，可能真的就遗憾终生了。”
白岩摇了摇头，不停地喊着孔雀姐姐不会有事。可是他的眼睛红了，连眼角都多了一抹妖冶的红色，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落了下来，他甚至不敢回过头看看孔雀明王。因为，孔雀明王受了很严重的伤，身上一块好地方都没有，早就已经不成人形了。
无涯怜爱地捂住了白岩的眼睛，轻声道：“乖孩子，咱们不看了。”
“你打算怎么解决？”夕华一边小心翼翼地给孔雀明王注入灵力，一边询问着后面的事，“总不能将亡灵之事散播出去，那样会引起恐慌。”
无涯道：“这有什么难的，你去和那个和盛王商量商量，让他配合你一下，造成一种是他收复了妖族的假象，这样一来，一切都变得合情合理，亡灵之事本就神乎其神，和盛王又是极有名望的首领，他们不会怀疑的。”
好半晌，夕华才说了几个字。
他艰难地道：“那，孔雀明王怎么办？”
无涯偷偷注入灵力放倒了白岩。将这个哭得脸红耳赤的小孩打横抱起，他悠悠地说道：“准备丧仪吧。她本就伤势未愈，又冒着风险吞吃了全部亡灵的怨念，连真身都没有了，就算是花神下凡也救不了她。”
夕华有些不太能接受地道：“从前以为，千年的时间很长。真的死到临头了，才发现再活几千年都不够。”
无涯道：“要我替你去说吗？”
夕华吸了吸鼻子，道：“不用了，我来吧。”
……
三天后七月十五，暂代妖族新王的白岩向人族和盛部首领盛承平献上金银财宝及投降文书，宣誓妖族退出中州，永不再犯。那一天，年幼的妖族新王顶着不安，战战兢兢地踏进了永安王城。这一路上，成群的永安百姓对他恶语相向，如果不是有官兵拦着，扔烂菜叶臭鸡蛋都还是小事，冲上来揍他一顿才是他们最想干的事。
那一天，永安城连下了半个月的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照在盛承平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风轻抚他的衣角，数万臣民为他欢呼。他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为所有人带来和平和安宁，也被臣民们推举着奉上神坛。他的影子被光拉得很长很黑，刚好笼罩了白岩，一如他们此时所处的地位——妖族战败投降，不得不献表求和；人族虽然历经千难万险，但是最后取得了胜利，迎来了属于他们的春天。
离北王幸灾乐祸地看着白岩，他其实觉得握手鞠躬仍然不够。他的孩子和好几个要好的兄弟都死在了妖族手上，他更想亲手剿灭妖族，让孔雀明王跪在他的脚下磕头认罪。
“盛小子，孔雀明王已经命不久矣了，所以才让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来献表求和。”离北王凑在盛承平面前说道，“估计用不了几天，妖族就得办孔雀明王的葬礼。孔雀明王是大妖王，是妖族的主心骨，她要是死了，妖族将再无一战之力。”
离北王说话的声音很小，永安城更是嘈杂，本来除了盛承平没有别人能听见。但白岩不是普通人，他能听见离北王说的话，藏在衣袖下的手攥得很紧，指甲嵌进了肉里，渐渐流出血来，将他手底下的一片砖石浸成了红色。
黎明已经到来，他在黎明的背面。
……
和盛承平打完配合的夕华无涯功成身退，准备返回九重天。下一步要怎么做，要和其他主神商量一遍，以现在的情况，说不定还得找几位主神下凡帮忙。
路上，无涯道：“现在这种情况，咱们要不要把少钰找来？攻心之术，舍他其谁啊！”
“就他那性子，能说动他出门吗？”夕华道，“整个神域之上除了九霄云殿和离宫，就属他夜神少钰的北斗星宫最大，那里面真的是衣食住行，样样不落，要不是偶尔还会出来转悠一圈，我真怀疑他要直接死在北斗星宫。”
“看看情况，不需要他帮忙就不为难他了。”无涯搓了搓手，活动了一下手腕，“但如果需要他的话，我就二话不说，直接用锁神链把他捆起来！扛也把他扛出北斗星宫。”
夕华情不自禁地为他鼓了鼓掌：“不愧是你。”
“还好，对付非常人，就得用非常手段，要不然只会让自己受一肚子气。”无涯道，“对了，那些亡灵现在显然已经超出了我们的控制范围。尤其是你之前在滇南遇到的那些怪物……里面有登仙阁主作祟的原因，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的确已经演变成了不同于人，也并非纯粹亡灵的生命体。我们曾经为堕化之妖、人之浊气凝结而成的生命体命名为‘魔’，那这一次，鬼王大人又有什么高见呢？”
夕华沉思了一下，道：“不如，就称之为‘鬼’。”
无涯一听不淡定了：“换一个，鬼王是你的尊号，给他们算怎么回事？”
“一个尊号而已，算不了什么，不必较真。我只是惊叹于人强大蓬勃的生命力，坚定自强的意志力。”路边的树已经被拦腰截断，倒下的树干已经失去了生命力，可是在树墩之上，又有新芽抽出，夕华轻轻碰了碰那嫩绿的树叶，发现这新生的枝丫脆弱又顽强，傲然迎风而长，向阳而生，一如人一样，“曾经我们认为妖族和人族的战争是单方面的虐杀，孔雀明王拿下中州是轻而易举的事，费不了多少力气。可是这场被认定毫无悬念的战争打了整整十年，如果算上之前数次的试探、交涉和小规模的冲突的话，总的时间甚至超过了三十年。”
无涯道：“确实意志顽强。”
“这场战争打了这么多年，早就已经超出了我们的预料。”夕华给那嫩绿的枝丫用了点灵力，小树枝长得高了一点，风一吹，一甩一甩的像是在道谢，“他们在湍急的墨河上用自己的身体架桥；自小娇宠未经世事的高山王女自愿服下亡命蛊，用自己的性命为人族炸出了一条通往胜利的荆棘之路。要知道，他们只是没有神力，连寿数都很短暂的凡人，能有这般毅力，舍小我成全大义的行为，你我都不敢保证能做得来。”
无涯道：“那也和你要把尊号送出去无关啊。”
“你肯定还记得张二狗，他宁愿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也想找到他的家人，这是归家；人族一次次的奋起反抗，也都是为了自己的家——为了父母能长命百岁，为了儿女能健康平安，为了丈夫、妻子能幸福安心，为了自己……能有一个家可以回。”夕华道，“我的尊号，取的就是一个‘归’字，‘归家’和‘归来’都是一个很美好的词，只是叫归王不好听，这才改成了鬼王。虽然张二狗他们已经死了，归家的方式也不太一样，但也算重归于世。
“用‘鬼’来称呼他们，很合适。”
无涯道：“你随便吧。”
“或许将来，真的能有一种方式，能让他们顺顺利利地归家。”夕华道，“希望今后的中州能少战乱，多安宁；希望每个人，都能不留遗憾，”
无涯啧啧道：“那样确实挺好，咱们也能松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