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殿。
往日里辛夷殿一向很冷清，只有葛怜衣带着他的两三仙童在草药园子里捣鼓，日复一日地工作之下，很少有人能坚持下来，围在葛怜衣身边做事的仙童也是一茬换一茬，茬茬不一样。而如今的辛夷殿，殿内殿外都围着许多天兵天将。长泽带着人将辛夷殿上上下下搜了一遍，没有找到风师，但却发现了被藏在辛夷殿后面，养殖喜阴的特殊药草的山洞里的左清秋。
山洞里阴暗潮湿，还有很多蛇鼠虫蚁，虽然他被捆在药草堆里，药草大多有毒或具有强烈的气味，那些蛇鼠不敢靠近，但一天到晚听着这些畜生吱哇乱叫的声音也足够吵得他崩溃了。
长泽找到他的时候，他身上满是泥土，和漆黑的洞穴融为一体，要不是长泽搓了一团火照明，可能都看不到他。
“你是……左清秋？”长泽一把薅下塞在他嘴里的破布，又把他的脸抹了一遍，这才勉强认出他是正东武神的副将，曾经和聂含明一起在战神域数次考核中排名倒数的左清秋。
左清秋看到长泽就像看到救星一样。要不是他嘴里的破布塞了太久，导致他下巴脱臼说不出话来，他高低得抱着长泽嗷嗷大哭一场。
长泽不大擅长安慰人，而且左清秋现在满身脏污，他也不乐意左清秋沾到他身上。找到他之后就让其他的天兵一边一个拉着他的肩膀把他拖了出去。
山洞外，聂含明已经等候多时。慕情被长泽逼迫着，在一边给他扇风吹凉。长泽不在，他扇得很敷衍，聂含明身上还有伤，没工夫和他斗嘴，等过了一会儿，慕情扇风的动作忽然柔缓了许多，这也让聂含明知道，是长泽要从山洞里出来了。
左清秋被两个天兵带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聂含明。终于看见了能让他诉苦的熟人，他再也控制不住，一把抱住了聂含明就喋喋不休地诉说着最近这段时间的遭遇。
“莫琮把我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身边还有好多蛇鼠虫蚁，散发着刺鼻味道的草药，嘴里还被塞了一块破抹布，我感觉我都要崩溃了！”左清秋口齿不清地说道，“最可恶的是，莫琮把我抓了之后，居然说我没用！我哪里没用！我分明很有用，我们家将军经常夸我呢！”
聂含明用还能动的左手轻拍了他的背，安慰道：“现在已经没事了。”
左清秋还在介怀莫琮的那一句“没用”，他死死盯着聂含明，问道：“我真的很没用吗？”
“当然不是。”聂含明道，“你很厉害，只是在莫琮那里没有利用价值而已。”
如果按照莫琮的目的，那身为武神的左清秋的确无用。因为战神域没有像其他七个神域似的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法术，他们身为武神，更多的都是依靠自己的本事，在日复一日的枯燥练习中锻炼出强健的体魄，排兵布阵的谋略，这才是武神的依靠，其他的法器皆是辅助，别人学不来，偷不走，这就是战神域的武神能力更强，地位更高的原因。当然了，考核也是最严苛的，要不然上了战场就是送命。
左清秋道：“你们来找我了，是不是说明，莫琮已经伏诛了？”
聂含明遗憾地说道：“并不是，让莫琮跑了。还让他策反了药王，带走了风师和宁怀钦……宁怀钦是鬼。”
木愣愣地呆滞了片刻，左清秋道：“天上这么多神官，居然也能让他跑了吗？”
聂含明眼神平静：“就算你再怎么不想承认，这也是事实。”
慕情道：“你放开他，他受伤了。”
左清秋这才注意到聂含明右侧琵琶骨的位置，因为他刚才扑上来，现在那地方又重新溢出了鲜血。
“快去找药王……”他一时心急，这才想起来葛怜衣已经和莫琮一起叛逃了，无奈之下只好叹了口气，惭愧道，“对不起啊。”
“无事。”聂含明皱着眉头道，“如今神王正召集神官们在九霄云殿议事，既然你看上去没什么大碍，就随我一道去吧。”
长泽道：“本初，你受伤了，应该休息。”
“不用了长泽大人。”聂含明道，“我在战场上的时候，比这更严重的伤都受过，这根本不算什么的。”
而在九霄云殿之上，银翎直接薅着傅声的衣领，怒道：“你赶紧告诉我，莫琮到底想干什么！”
耿殊遥看见傅声脖子上到现在还红得发紫的勒痕，赶紧冲上去将银翎拉开：“风神大人不要这样，曦光大人受伤了。”
银翎哪里是听劝的人，一脚便将耿殊遥踹开。在一旁的白旻气得牙痒痒，他心道这银翎就只会把火气撒在别人身上吗？然而还不等他看不下去出手，一旁的织云仙子就先捆住银翎的腰将她拽开。
这倒是始料未及，毕竟织云仙子在天上一贯是温柔体贴的性子，少见或基本没见过她疾言厉色的样子，可今天在九霄云殿上的所作所为，确实是在很多人的意料之外。
银翎道：“织云，你想干什么！”
“银翎，你就消停一会儿吧。”织云道，“傅声都还没说几句话，你倒是先吵上了。再这样下去，你还想不想找到风师的下落了？”
白旻想到被莫琮带走的宁怀钦，终于忍不住了：“就是，你不要再捣乱了行不行？大家敬你是风神才一直对你多加忍让，但你别太过分了！你不想找到风师，我还想找到宁怀钦呢！”
他在说完之后，同时听到了两个声音。
一个是银翎，她吼道：“谁说我不想找到风师！”
一个是无涯，他疑惑地说道：“宁怀钦？”
银翎会吼他是意料之中，但是无涯的反应却在他意料之外。他愣愣地看向无涯，眼神呆呆的：“啊？是啊……”
耿殊遥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对。无涯在人间当国师的时候，他所辅佐的第一位皇帝就是齐武帝宁怀钦，即便后来他又以国师的身份继续辅佐宁怀钦的后代们，但对他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宁怀钦。毕竟齐武帝后面的皇帝重用他，除了他的确有能力之外，其他就是齐武帝的临终遗言——得臣时涯，实乃此生之幸。吾之后代，当重用时涯，善待时涯。唯有宁怀钦，他们两个是从无到有，从互不相识到惺惺相惜，相识几十载，一起创下了大齐王朝的基业，这种情谊，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明白的。
为避免勾起无涯的伤心事，耿殊遥想要提醒一下单纯天真的白旻不要再继续说下去。然而他刚张了张嘴，还没有出声，无涯便道：“怀钦早就已经魂散于天地，你怎么可能见到他？”
白旻用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看着无涯：“哈？”
“总之，宁怀钦死了之后，他选择连灵魂都不留下，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无涯道，“你别是被人骗了吧？”
“怎么可能！”白旻掏出乾坤袋——这是傅声给的新的。
他将乾坤袋的口朝下抖了抖，一团小小的鬼火飘了出来，然后就变成了一个妙龄少女，正是李月英。白旻道：“你告诉他，那天在丰城外面，咱们是不是遇到了宁怀钦？”
面对这么多的各路神仙，李月英虽然有些紧张，但还是勇敢地说了出来：“是的，那就是宁怀钦。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不可能会认错的。”
凤千停道：“这就怪了，难道还有人冒充武帝不成？”
“怀钦是我亲眼看着魂飞魄散的，断不可能出现差错。”无涯道，“先不管这个，傅声，如今银翎被织云仙子堵住了嘴，你尽管将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
傅声道：“回禀神王，莫琮的最终目的是……造神。”
众神官听到“造神”两个字都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须知想要诞生一尊神，往往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不管是天生天养的神仙还是飞升的神仙都是一样的道理。一尊神的诞生，需要漫长的岁月，岂是可以随便制造的？
耿殊遥沉思片刻，道：“那他是用什么样的办法呢？”
傅声抬头看了看站在上首的金神，再扭头看向不远处以师如彻为首的十大炼器师，从嘴里缓缓吐出三个字：“神机术。”
金神及十大炼器师都纷纷瞪大了眼睛，好像是在说：“神机术还能这么用！”
这时，白旻道：“哦，难怪我在皇家道场的地下发现你的时候，尽头那个最大的房间里还有个炉子。”
神机术说白了就是以神力催动炉鼎炼化有灵之物，就算莫琮用神机术做着造神这种匪夷所思的东西，炉鼎也是不可缺少的东西。
师如彻道：“这事，到底是莫琮干的，还是莫襄干的？”
“莫琮是莫琮，莫襄是莫襄。”傅声道，“莫襄当初被联手诛杀，他的身躯已经被摧毁，然而神识仍旧存在。被流放到北境的莫琮是他选定的躯壳，拥有了他的力量，莫琮才能在环境恶劣且憎恶中原的蛮族人手中活下来；而莫襄，他因为有了莫琮的躯体，他的神识才得以离开北境。一般情况下，他们两个是共用一具身体，但在某些时候，莫琮和莫襄是可以分开的。造神计划，是他们两个一手促成的。”
耿殊遥道：“那曦光大人可知，他们是如何造神的？”
“我的神力都要被榨干了，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傅声苦笑道，“造神，需要有三样东西，第一，是神机术；第二，是神官；第三，是装载神力的容器。”
说到这里，耿殊遥已经明白了：“人？”
“神机术可以炼化有灵之物，而说到有灵，又有什么能比人更有灵？”傅声道，“剥离神力不是什么禁术，只要学过就可以使用。莫琮将我的神力剥离之后，便将神力注入到经过炼化的人身上，这样一来，肉体凡胎也能使用神的力量。”
“等一下！”白旻听得疑问重重，他举手道，“神机术炼化灵铁也就算了，真金不怕火炼嘛。可是人怎么炼化？用火烧一下就成灰了呀！”
傅声道：“神机术之所以称为最高阶的锻造之术，是因为用神机术来锻造，不一定非要用到火。本领高强的炼器师，甚至可以仅凭双手就锻造出玄品神器。”
神器分为“天地玄黄”四个等级。像是风师扇、本初枪以及惟妙惟肖的铁傀儡，都是最顶级的天品神器；给天兵天将统一发配的武器，则是稍次一级的地品；而玄品和黄品，就是师如彻用来防身的暗器，比如小飞镖、小匕首什么的，以师如彻首席炼器师的实力，随随便便就能做出一大把。
“当然，以人的肉体凡胎，不管是什么样的锻造方式，都是承受不住的。”傅声道，“这就需要用到另一种东西，来自滇南葛家的巫蛊之术。”
时岚道：“又是这东西？”
“滇南葛家的巫蛊之术，是能令普通神官都惧怕的东西。人的肉体凡胎承受不住神力，也承受不住神机术的锻造，而这时，便需要用到蛊。”傅声道，“在巫族的古书上记载着成千上万种蛊虫，而其中有这么一种虫叫人面虫。因为身上的纹路长得像一张小小的人脸而得名，除此之外，它也具有一些凡人的特点……有规律的作息，吃的东西也讲究，受到惊吓会不吃不喝，寿命也像人一样长。
“人面虫善于伪装，繁殖能力不强，也没有毒，未长成成虫前要依靠着母虫生活。但它的一个特点就是极难被杀死，不怕水淹不怕火烤。单独炼制成蛊没有杀伤力，但若是将人面虫母虫和幼虫一起炼成蛊，就会得到母虫死则子虫亡的子母蛊。”
无涯渐渐没了耐心：“说重点。”
“老子这不就说到重点了，急什么！”傅声翻了个白眼，“想要让要人能经受住神机术的锻造和神力的洗礼，就需要用到子母蛊。经过莫琮特别喂养的人面幼虫生命力更加顽强，神火都杀不死。子母蛊如花生豆一般大小，子蛊在被人服用之后，十二个时辰内便会孵化，这些子蛊会侵入宿主的大脑，而我刚才也说了，人面虫善于伪装，经过莫琮炼化之后，也保留了这些习性。子蛊会控制宿主，但也会模仿宿主的习性……它得到了宿主的身体，自然不会让宿主轻易死掉。在不知不觉间吃下了子蛊的人，很快就会被以各种各样的理由送入炉鼎，锻造对于人来说是必死的，但对于连神火都不怕的子蛊，它会想方设法保住宿主的身体。
“并且在锻造的过程中，也会加速子蛊控制宿主的时间。一般子蛊彻底控制宿主的时间是十天，在这十天中人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异常，是可以及时发现的，一旦宿主的意识过于强烈，子蛊受到惊吓便会死去。可是锻造却将控制的时间加速到了一天。”
耿殊遥道：“一天的时间……若是在进入炉鼎之前被喂了点蒙汗药什么的，人都醒不过来，又怎么可能发现自己被虫子控制了呢。”
凤千停续上：“等他们从炉鼎出来之后，身体已经可以承受神力，他们欢天喜地地庆祝自己拥有了神力，便会介绍更多人前来。”
傅声道：“只是莫琮没想到，道场名声大噪之后，居然被皇帝赐封为皇家道场，寻常平民再也进不来，预期的人数没有达到。他恨皇帝恨得牙痒痒，但又不敢做得太过惊动了天上，因此他最开始是想设计一场大火直接把皇家道场烧了的。然而更令他没想到的是，比他一把火烧了皇家道场更早到的，是大梁皇帝废除皇家道场的圣旨。”
耿殊遥道：“所以，他就顺水推舟，换了个地方继续。”
傅声道：“他把我剩下的神力榨干，顺应大梁皇帝的圣旨转移了地方。从他这次要抢夺宁怀钦……姑且当做是宁怀钦吧，他可能改变了策略，不用人当容器，或者，不用人当主要容器了。”
这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拼凑出了莫琮的计划。在场的众位神官听了，不禁也毛骨悚然。
九霄云殿之上，谁都懂了，唯独白旻还傻呵呵的，他问：“曦光大人，那为什么从皇家道场离开的人都自燃了？”
傅声：“……”
凤千停直接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呆子！当然是因为子母蛊！”
“啊？”白旻道，“为什么？”
姗姗来迟的聂含明为他解释道：“因为人面幼虫依附母虫生活，炼成蛊也是母蛊死子蛊亡。人吃下去的只是子蛊，母蛊都在莫琮手里，皇家道场被废除，在皇家道场待过的人也各回各家，可是莫琮如何能让他们回去？他们身上带着皇家道场的秘密，所以在他们离开之后，便杀死了母蛊，如此一来，子蛊也死了。失去了子蛊控制的人，他的意志无法支配自己被锻造过的身体和融进身体里的神力，自然就出现了反噬，最后自己烧了起来，连灵魂都不剩。”
白旻似懂非懂地“啊”了一声：“这么回事啊。”
凤千停捂住脸，心道：“真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