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府之中，两老两小围坐在一个四方桌前，眉头都如出一辙地皱成了麻花。
桌子上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一封信。那是逍遥王派人送过来的，上面写的是他对汉王的调查，和江大人查出来的相差不多，但不同的是，逍遥王是从密南开始调查的，那里是“香料”的来源地，也是汉王杀妖取丹的地方。
信中说到，大约从三年前开始，汉王开始派人在密南搜寻妖怪的聚居地——之所以是密南，那是因为他的母亲在那边出生，他当初是打着让母亲落叶归根的名义去的密南。
而汉王之所以要杀妖取丹的目的，也不是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只是为了他自己的私心。世上正统的修仙门派只有长极山和定北山，其余都属于“旁门左道”，可这个“左”的方式又有所不同，修炼的基本法门是公开的，有的人自己琢磨，也能学出点门道来。可大部分人都是毫无进步，这当中的一部分人会认清现实放弃修炼，但有的人却不肯善罢甘休，就想出了歪门邪道的法子，其中之一便是吞食妖怪的内丹精元。
汉王要妖丹，就是为了这个。对他来说，成不成神无所谓，最重要的是让他拥有一具健康的身体，像当初的人皇一样，能长命百岁、千岁地活下去。
韩琦道：“难怪汉王看上去都年轻了不少，看来妖丹没少吃啊。”
魏其琛将逍遥王的信收起来，扶着额头道：“他想做人皇第二？”
世人皆骂盛承平残暴，可人人又都盼着自己能成为盛承平。他能被称为“人皇”不是没有原因的，这两个字的含义不仅仅是“人族的皇帝”，更是九重天诸神对盛承平的肯定，至少除了盛承平，他从没听说过长极山掌门时岚会对谁行跪拜大礼。
人皇当初做了什么？诛杀妖魔、一统天下。
汉王做了什么？杀的也是妖，但却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他恐怕也没有一统天下的宏图霸业，只是觉得皇位由自己来坐应该会更好。
魏其琛用力甩了甩脑袋，心道：“我为什么要把汉王和人皇比较？”
江大人和他外孙一样都是直肠子，一听汉王居然存了这样的心思，当即猛拍桌面，道：“就他？他也配！”
魏其琛平静地回道：“是不配。”
人皇的功绩，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不是什么宵小都配与他相提并论的。
说完，他像是有什么感应似的望向了门口，下一刻，果然响起了敲门声。他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从脑袋里甩出去，起身去开门，伴随着门被打开，一颗锃光瓦亮的光头出现在他面前，幸好下过雪之后天气一直都很沉闷，厚厚的云层把太阳和月亮都遮住了，不然的话，保不齐就要被这颗光头闪瞎眼睛了。
这光头名叫了年，也是安华楼的人。安华楼的人互相不认识，但了年和了光是个例外，因为他们两个是一对兄弟，故而总是一起行动，配合十分默契。当然，这兄弟俩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个秀发茂盛一个锃光瓦亮，长得一点都不默契就是了。
了年歪了歪头，道：“这位大人在看什么呢？”
魏其琛呵呵笑道：“没什么，先生请进！”
了年进了屋之后，他面无表情地把门关上，眼睛还是离不开那颗光秃秃的头。
其实从一开始，魏其琛心里就还存了个疑问，为什么这次安华楼的人会来凑热闹？他们的消息太过灵通了，从年后皇帝密旨传令江大人调查汉王，到他们几人赶来建东，前后只有半个月的时间。而这半个月里，江大人就已经在安华楼的帮助下查清楚了汉王的底细……可是从一开始，他们就知道汉王是个心思缜密，滴水不漏的人，林巍当初几次派人来建东调查汉王，可都没有发现问题，为什么这次仅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就几乎揭了汉王的老底？
还有那个妖丹，出现得太巧了，他们原本只是对汉王有疑心，在看到那颗妖丹之后才确定汉王确实是心怀不轨。紧接着他和韩琦去码头调查，发现确有其事——通过杀害妖怪得来的妖丹被混杂在香料里，从密南送来了建东。
汉王就那么蠢吗？妖丹被偷了也不知道？他运送妖丹过来的时候，总得先统计个数目吧！
如果都不是，那就只剩下一个原因了。
“你是妖怪。”魏其琛平淡地说道，“了光也是，你们兄弟俩，根本不是人。”
韩琦当场被吓了个激灵，立马躲那秃驴远远的。
而了年并未有什么应激反应。相反，他很平静，比魏其琛还要平静。
“这位大人真是好眼力啊。”了年转过身来，一双漆黑的眼睛发出金色的光芒，瞳孔变成了竖瞳，而他的脸上，也开始长出了一些红色的绒毛，双眼变得狭长，仔细一看，他竟是将自己的本体露了出来——是一只红狐。
魏其琛道：“安华楼都是妖怪吗？”
“不全是，如今的安华楼中还是有凡人的。”了年道，“只不过，妖怪占了大多数而已。”
从前的安华楼是什么样子，世人皆知。可如今的“安华楼”，他就有些搞不明白了。
而了年似乎看出了他心里的疑惑，便一一为他解答道：“我和了光是人妖混血，被人所不容，几经颠沛流离，险些丢掉性命。在我们最为困苦的时候，是一个江湖侠客救了我们。他教了我们武功，教我们人族的语言，后来，他渐渐老了，便告诉我们安华楼的事，他说安华楼中都是妖怪，即便是人，也是愿意与妖怪和平共处的人。”
知道了年他们是妖怪，韩琦对安华楼的印象大打折扣：“真正的安华楼才不都是妖怪呢。”
“刚开始的安华楼本就是人皇为了人妖之间的和平设立的，也曾经辉煌一时。后来没落了一段时间，安华楼主的位置辗转传到了人的手中，安华楼也变成了一个给失去希望之人的庇护之所。”了年道，“再往后赶上了乱世，安华楼才选定了上庸国主为明主，辅佐他一统天下。我知道安华楼的名号，也知道我们不配顶着安华楼的名字去做任何事，但你们难道就是什么好东西吗？”
韩琦：“你说什么！”
“等等，别吵。”魏其琛挡在一人一妖中间，道，“了年先生，安华楼其实不算什么，那不过是一个组织的名字而已，没有安华楼也会有华安楼或者其他什么楼。真正伟大的是魏楼主和千弦楼主本人，他们有胆识在乱世中舍弃自身捍卫正义，这是他们千百年来一直都不曾被遗忘的原因。而且了年先生刚才也说了，安华楼最初只是为了给那些失去希望的人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这是魏楼主创建安华楼的初心，倘他九泉之下有知，他的安华楼不禁能庇护人，甚至还能保护妖，一定会十分欣慰的。”
“魏楼主要是在的话肯定会被气死。”那唯恐天下不乱的韩琦道，“人族和妖族有不共戴天之仇，谁要保护他们！”
江大人一巴掌打在他胳膊上：“你消停会儿吧！”
了年道：“这位小公子，千年前人妖两族交战的时候，人皇还在世的时候，他都没有治我们祖先的罪，你又凭什么说我们不配！旁的妖怪我不敢保证，但我和了光，自认从未伤害过任何一个人，我们想要的，不过是能堂堂正正地生活在光明处，而不是再像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
魏其琛道：“了年先生，他就是个小孩子，说话不知道轻重，你莫要同他计较。我且问问，这次汉王杀妖取丹的事，是不是你调查出来的？”
了年道：“是。我和了光每年都会回去一次密南，而三年前回去时，正好看到有人对我们的同类下手。我和了光躲了起来，因此保住了一条性命，混乱之中，我听到有人提起了汉王的名讳，这才知道幕后凶手是何人。但我和了光是妖怪，只要公然出现在大街上就会被打得头破血流，更别提找人伸冤。因此，我们只能调查汉王的底细，搜集他的罪证，然后找机会上交给你们的官员。”
魏其琛道：“而三年过去，你们已经搜集到了全部的证据，而这时，我们也正好来了建东，对不对？”
了年：“总算你们还能发现汉王是坏的。”
“……”
魏其琛清了清嗓子，揭过了这个有点尴尬的话题，他道：“先生，你们这么卖力地搜集汉王的罪证，除了想给同胞报仇，还有别的吗？”
了年也不跟他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说道：“我们想回家。”
“啊？”
“汉王伏诛之后，我们想请大齐的皇帝陛下看在我们立了大功的份上，以皇帝的名义向妖族帝君修书一封，接我们回家。”了年从进门到现在一直都是一种古井无波的状态，可是说到这里，他忽然没出息地哭了起来，“中州容不下我们，那就只能寄希望于北荒的妖族了。”
魏其琛道：“可是，你为什么就能肯定，妖族就会接纳你们。对于人族而言，你们不是纯粹的人，可对于妖族而言，你们也不是纯粹的妖啊！”
了年这样的人妖混血，就相当于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实在可怜。
“可是还有什么情况能比现在更糟呢？”了年道，“我不想一辈子伪装成人活下去，我想要有一天能告诉所有人，我是一只狐狸。可是不能……没人会听我讲的，而我作为一个混血，和真正的妖怪也不一样，我没有那么长的生命，注定活不到那个时候。所以对我们来说，回到妖族是唯一的选择。这三年来，我和了光除了调查汉王以外，也打听了妖族的情况，我听说妖族的新王是个年幼的小老虎，最是天真善良，他应该会善待我们的。”
魏其琛笑了笑，他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什么。人妖殊途，人族和妖族之间又隔着血海深仇，交战的两百多年中，百万鲜活生命尽数凋零，太多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这不是两句话就能打消了的。
“那我们就来说说接下来的计划吧。”魏其琛道，“至少如今，汉王是我们共同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