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八荒六族那些事【完结】>第39章 【葛怜衣卷】柳昭

  柳昭是为数不多能让葛怜衣产生深刻印象的人。

  其一是因为柳昭很乖巧,其二是因为他很好养活,像一条小狗一样,稍微给一点好处,他就会高兴得摇尾巴……虽然他没有尾巴,但那一双眼睛中蕴含的清澈天真是和狗如出一辙的。

  在身为奴隶的那五年中,尽管葛怜衣已经尽量不让少君做粗活,但边境风沙漫天的恶劣环境还是使得少君的身体情况迅速恶化下去,寻常的医术已经无法在他身上唤起任何生机,但在一次意外的情况下,少君误食了一株药草,精神一下子就好了许多,而那种药草,常被用作淬炼蛊毒之用,这让葛怜衣觉得,或许巫蛊之术能救得了少君一命。

  柏阳葛家的先祖在当初离开菩提山的时候,曾经发下重誓,他这一支的后人都将以医术造福世人,绝不再碰巫蛊之术,如有违誓,天地人神共殛之。葛怜衣的行为无疑是违背了家规,但如今葛家人已经几乎死绝了,她没有别的亲人,只剩下一个病恹恹的弟弟,为了他能活下去,她只能重返滇南,用蛊虫吊着他的命,然后再想其他办法。

  她是在回到滇南的第二年遇到柳昭的。

  那是一个春天,少君的身体稍微好了一点,葛怜衣便领着他到外面见见太阳。集市上很热闹,有卖胭脂水粉的,有卖绫罗绸缎的,还有卖稀罕玩具的,葛怜衣买了两个皮薄馅大的肉包子,一个给了少君,另一个是她自己的,就是没有立刻吃完。在市集上闲逛的时候,她在一个小巷子里发现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他身上又脏又臭,头发黏糊糊得粘在一起,像是已经在外面流浪了很久。身上的伤疤应该是和野狗抢吃食的时候被咬的、挠的,店家怕他在这里影响了生意,连忙赶他走。

  少年愤怒极了,但他饿得走不动路,也不敢和老板硬着来,只能垂头丧气地离开。正要走的时候,他脚底下咕噜噜滚过来一个白生生的包子,他捡起来,透过浸透明的包子皮和香味判断,这是一个牛肉馅的包子。

  虽然脏了些,但对他来说已经是珍馐美味,比吃剩的瓜皮、发霉的馒头,还有不知道掺了什么东西的泔水要好吃得多,他没两口就把包子吃了,但是没吃饱,想再吃几个。于是之后的几天,他还是经常出现在之前捡到包子的地方,有一回他看到了,是一个面容清冷的姐姐给他扔的包子……不是不小心掉的,是专门扔给他的。

  柳昭盯着她看了好久,直到三天之后,她又出现了。

  葛怜衣一看那小孩还在那里,觉得十分稀奇。她有感觉,这小孩是被自己投喂上瘾了,天天在这里等着。不过今天她可没有肉包子,因此直接走了过去:“你盯着我看什么?”

  “谁,谁盯着你了。”柳昭打量着眼前比他高出许多的姐姐,鼓足了勇气道,“我每天都在这里,怎么了?这又不是你家的地方,还不许我来吗?”

  说罢,他转头就想跑。

  葛怜衣把他堵在墙角,不让他跑。

  “你叫什么名字?”葛怜衣问。

  “我叫柳昭。”柳昭道,“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葛怜衣道:“我就问问,你可以不告诉我啊。”

  “……”

  葛怜衣被他一脸羞窘的样子逗笑了,她从怀里掏出个小荷包,在里头摸摸索索,最后掏出来两片金叶子,那是脱离奴籍之后,她扮作江湖郎中四处开诊赚来的,有个病重的员外特别感激她,于是就给了好多金瓜子金叶子,葛怜衣以前行医问诊本是分文不取的,但现在情况特殊,她已经不是葛家的大小姐,而是一个贫穷且带着一个病秧子弟弟的弱女子,自然不可能不收。

  只不过,她还没有用这金叶子给自己和少君买些什么东西,倒是先用在了这个脏小子身上,着实是令她忍俊不禁。

  “给自己买身新衣服吧,你身上这件已经很脏很臭了。”她如此说道。

  “我不要!”柳昭道,“你不用给我金叶子,你给我包子就行!我这样的,有了钱也容易被人抢了去,但是包子不一样,吃进肚子里谁都拿不走。”

  葛怜衣“噗”一声笑了出来,听他说不要,二话不说就把金叶子揣回去了,她现在看重钱比自己的命还重要:“那我走了。”

  “等等!”柳昭飞扑上去抱住葛怜衣的大腿,“姐姐,你能不能带我回去?”

  “我带你走?”葛怜衣道,“你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给你金叶子你不要,你说怕被抢,但你又想跟我走,敢情是觉得金叶子只能管一时温饱,想找个大腿抱抱啊!”

  她原本还觉得这小孩挺好玩的,一听他这么说,瞬间厌恶起来,一脚将他踹到一边,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直到第二天一早,她起床之后听见门外有动静,一打开门,就看到了来不及藏好的柳昭。

  他一路跟着她回到家中,没有进去,而是一直躲在门外,一晚上过去,他身上被蚊子叮出了许多的包,葛怜衣看这小男孩脸都快被叮肿了,不厚道地捂着肚子笑了起来。

  柳昭噘着嘴说:“有那么好笑吗?”

  “哈哈哈哈哈哈!”

  总之,最后的柳昭留下来了。他得到了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小屋子,还有一张长期饭票,葛怜衣管他饭,他只需要每天将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就好。

  他并不知道葛怜衣每天都在干什么,只知道她总在地宫里捣鼓什么东西,每次出来之后,身上还总是脏兮兮的,有时候还会心情不好,回来之后还不等他邀功讨个零嘴,才被收拾好的东西就全被葛怜衣砸了,然后还得他来收拾。

  直到有一日,他终于忍不住了,问道:“姐姐,你到底在干什么?”

  葛怜衣一愣,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跟我有关系!”柳昭用力点头,“你是我的姐姐,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当然要关心你。”

  葛怜衣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疑惑道:“我什么时候把你当成弟弟了?你不过是我顺手捡回来的一条可怜虫,我今天同情你,能让你留下来,明天就能因为你多嘴多舌把你丢出去。”

  “那……那我也要说!”柳昭道,“你这样不吃不喝是不行的,你会死的!”

  柳昭最后被揍了一顿,晚上被丢到外面喂蚊子。

  可他没有睡,而是在确定葛怜衣睡着之后,悄悄走进了地宫里。他没有带着火把,地宫里很黑,昨天刚下过雨,地宫里进了水,地面都是滑的,他一脚踩空,最后是直接滚下去的。

  “哎哟!”柳昭摸着自己摔得生疼的屁股、脑袋还有胳膊,感觉自己都要散架了。

  他努力撑着身子坐起来,抬手在黑漆漆的地宫里摸索着,歪打正着,居然还真让他摸到了机关,面前的石门打开,露出了里面别有洞天的世界。正中间有一个正熊熊燃烧着火焰的炉子,四周也燃着火,石壁上的每一个小格子里,都放着一个手掌那么大的罐子,他顾不上全身都疼,跑到其中一个格子前,伸长了脖子往里面看。

  “这是什么……”柳昭看着那些罐子里的东西,有些像花生,有些像芝麻,可他心里知道,若真是花生和芝麻,断然不可能放在这种地方。

  这里面还有一张书案,柳昭走过去看了一眼。

  他并不是一生下来就是小乞丐,父母还在时,他家虽不算大富大贵,起码也能保证温饱。母亲送他到书塾里读了几年书,因此他是识字的。看着书案上的书,还有旁边誊写的笔记,他逐字逐句地念道:“子母蛊——只要母蛊不死,子蛊永远存活,若是寄生在人体中,只要被母蛊寄生的人不死,被子蛊寄生的人也同样不会丧命……命蛊,以肉身和灵魂为引,服用命蛊可继承献祭者的阳寿,但切忌,献祭者须得心甘情愿,否则会遭到反噬。”

  这里面的每一个字他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他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书桌上还有一个罐子,这个就能看出来是一罐虫卵,并且,有几个虫卵和其他的不一样,肥肥胖胖的身体中间,有一抹红,和其他乌漆嘛黑的虫卵相比,这带着一抹红的卵,就显得十分引人注目。

  除此之外,书桌上还有一个纸折的蝴蝶,柳昭将那个蝴蝶拿在手里,发现这蝴蝶叠得有些潦草,虽然腹下有一根隐藏的细线,但叠得不够好,因此蝴蝶的翅膀是扇不起来的。

  可巧,在以前他没家破人亡的时候,他娘最喜欢教他折纸。他将纸蝴蝶摊开,准备重新折一遍,要动手时却发现纸的内部写了字,仔细认了认,发现那上面写的是——“姐姐我想你”。

  姐姐?谁?葛怜衣?她还有个弟弟?

  柳昭看着这一行字,忽然想起来,葛怜衣第一天给他包子的时候,当时似乎就带着一个小男孩,可后来,为什么从来没见过了呢?这弟弟还给葛怜衣送纸蝴蝶寄托思念,不像是关系不好的样子,那为什么不住在一起呢?反而让他住进了葛怜衣的房子里?

  柳昭微笑道:“这只蝴蝶像是被放在手里摩挲过好多次,她应该很喜欢弟弟吧。”

  那她……喜欢我吗?

  怎么可能,才认识了半个月而已。

  那以后呢?

  算了,我算什么。

  等他再大一点,渐渐有了成年男子的身量,两人便不适合继续住在一起。柳昭离开了葛怜衣,但是他每次都不会走得很远,闲暇之时,总喜欢回去看看。两年来,两人之间的关系好了不少,葛怜衣同他说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她说她是柏阳葛家的女儿,因为滇南的本家获罪而遭难,后来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这才得以逃离了虎狼窝;她说她还有一个弟弟,叫少君,自幼体弱多病,沦为奴隶的那五年中,因为连日不断的劳作和恶劣的环境而彻底拖垮了他的身体,导致少君现在必须用子母蛊吊住性命,这才能保他活下去。

  大年三十的晚上,柳昭顶着一身的风雪回到了葛怜衣的家。

  葛怜衣一见他来了,还浑身都是雪,人都打哆嗦了,连忙将手中的披风给他披上,并痛斥道:“你是不是傻,外面下了那么大的雪,你回来干什么?我稀罕看你是不是!”

  “过年嘛,当然是要一家人在一起才热闹啊!要不怎么能叫过年。还有……”他揉了揉冻红的鼻子,从怀中掏出红薯,小心翼翼道,“这是我在街上买的,可甜了,你要不要尝尝?”

  葛怜衣摇摇头:“你自己吃吧。”

  “别啊!”柳昭连忙追上她,“姐姐,姐姐!这是我给你买的,你多少吃一口嘛!”

  葛怜衣瞪了他一眼,抓着他的手在快凉了的红薯上啃了一口,边吃边道:“现在可以了吗?”

  柳昭喜上眉梢,连声说好。

  此刻,窗外下着鹅毛大雪,葛怜衣将红薯咽下去,看着窗外的大雪,道:“我记得少君出生的时候,也下了一场如今晚这般的大雪。”

  柳昭记得葛怜衣说过,她用子母蛊将两个人的性命连在了一起,葛少君天真地以为自己能活下来是福大命大,却并不知道是蛊术的作用。葛怜衣靠着四处开诊挣钱的时候,曾经救助过一对夫妇,他们成亲多年没有自己的孩子,又感念她的恩情,于是葛怜衣就将少君托付给那对夫妇抚养,她有时间的时候才会回去看一眼。而这个有时间,一般是半年,因为子母蛊本身并不是救命的东西,子蛊会反抗母蛊的控制,这个过程也会让宿主十分痛苦,本来要一年左右才会发作一次,但葛少君的身体弱,所以他身上的子蛊是半年发作一次。

  葛怜衣回去看少君的时候,也会将压制子蛊的药混在带去的食物里让他吃下。剩下的时间,她会游历四方给人看病挣钱,然后在菩提山上钻研蛊术,巫族典籍中有不少功效神奇的蛊,这是她能救少君的唯一希望。

  “怜衣姐姐,你一定会成功的。”柳昭道,“少君弟弟会没事的。”

  葛怜衣道:“他和你是一般年纪,可他的个子比你矮了半个头,你们两个站在一起,叫人完全看不出你们是同龄人。蛊终究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它发现宿主身上已经没有可以吸收利用的东西,它也会毫不留情地去换下一个宿主。子母蛊不是长久之计,可我还能怎么办呢?”

  柳昭道:“怜衣姐姐,我说一句不合适的话,你别生气。”

  葛怜衣道:“大过年的,你说吧,说什么我都不生气。”

  “姐姐,你一直都在为了少君弟弟考虑,可有想过自己呢?”柳昭道,“你以后要做什么,是一个人到处开诊,悬壶济世,还是找一个喜欢的人,和他成亲生子,安度一生呢?”

  “我没想过那些。”葛怜衣道,“葛家被灭了满门,我们这一脉虽说幸存下来,可终究只是苟延残喘。当年的巫蛊之术让天下人惶恐,像我这样的,谁会喜欢?我总不能找个丈夫,还一辈子瞒着他吧,我可做不到。”

  雪渐渐大了,葛怜衣生了一个火盆,两人依偎在一起取暖。靠得太近了,柳昭有些情不自禁,他长这么大没接触过一个除了娘亲之外的女人,葛怜衣是第一个。从她把自己捡回来的那一天开始,他们就同吃同住,同进同出,虽说葛怜衣的脾气不怎么好,但却是他唯一能接触到的女孩子。

  渐渐长大了,对那方面也逐渐有了懵懂的认知。每到夜深人静时,他总是会想到葛怜衣,如今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柳昭有些抑制不住躁动的心,慢慢将脑袋放在了葛怜衣的肩膀上。

  “你都多大个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葛怜衣推了推他的脑袋,“要不要我提醒你一下,你如今贵庚?”

  被推开的柳昭又死皮赖脸地凑过去,笑得很无赖:“我再大,还能比姐姐大?”

  葛怜衣:“你是在说我老?”

  “没有。”柳昭道,“姐姐永远貌美如花。”

  “油嘴滑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