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望阙台【完结】>第230章 七十 性善伪也(四)

  赵敛从大理寺狱出来,迎面碰上了纪鸿舟。

  “怎么样,把崔伯钧招出来了吗?”纪鸿舟问。

  “没招,他死活都不肯把崔伯钧供出来。不过无所谓了,他已承认了自己有参与买卖白玉馆的娼妓,同时供出了明州知州买卖脱籍娼妓作营妓的罪行。他不认自己勾结了禁军,把所有的祸事都推到明州知州头上了。至于延州的事,他是一句都不肯承认。”赵敛把签过字、画过押的状书拿出来给纪鸿舟看,说,“我要连夜拿给林珣,不能放在别人手里。”

  纪鸿舟观了状书,塞回赵敛手里,说:“就这一条,尚不足以让刘宜成刺配流放。”

  “白玉馆的王氏那里有账簿,用这份状书去查白玉馆,拿到账薄再顺着去查崔伯钧。贺近霖的那份诉状,我还要继续留着。”

  纪鸿舟不解:“你既然有诉状,为什么不直接拿给官家看?现在把人都端了,岂不是更好?”

  赵敛没做反应。他走到南门大街了,才说:“官家?官家会认吗?官家决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我们都得对官家感恩戴德,还想纠正他的错误?”他冷笑,“刘宜成知道这诉状了,放在我这儿并不安全,还是放你这里最好。”

  说罢,他拿出贺近霖的状书,放在纪鸿舟手里,“依我看,最好是等抓到崔伯钧把柄之后再告诉官家,现在要抓紧查,不然崔伯钧撤干净了,就什么都查不到了。”

  纪鸿舟说:“我知道。”

  赵敛要回家去了。离家几个时辰,他很担心谢承瑢有没有好好喝药,有没有下床乱跑。韶园里那些人都管不住他的,谁都不敢管。

  临走时,纪鸿舟问他:“你明天还上朝吗?还告假?都歇了七天了。”

  “不上,都歇了七天了,还怕多七天?”赵敛笑起来,“这叫一不做,二不休。”

  “这叫懒,睡了一天懒觉,就再也不想早起了。”

  赵敛无言反驳,挥挥手,轻松说:“回家去了,阿昭还在家等我,我不回去,他睡不着。”

  纪鸿舟听了,浑身起鸡皮疙瘩。

  *

  赵敛说得不错,他不在家,谢承瑢做什么都没精打采。

  早些时候阿福过来送药,谢承瑢嫌药太烫了,说要放一放,结果一放就放到凉透。

  他总盯着窗户外面看,有时候在想小红,有时候在想征战西北的那些日子,但更多的时光是在想,活着的意义。

  活着,就是看到人间的苦难吗?活着,就是看到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活着,就是和所有人告别,而有的人,甚至来不及告别。

  他挺想哭的,可是一点眼泪都流不出来。他看见桌上的药碗,没一丝热气冒出来。

  谢承瑢躺在床上发呆,没什么困意,一闭上眼就想到程庭颐的那缕头发。头发已经被纪鸿舟带回家了,据说纪鸿舟每天晚上都要抱着那缕头发睡觉,谢承瑢一想到就觉得好难过。

  他是不是也要给赵敛留一缕头发呢?万一哪一天他也走了,阿敛还能有什么抱着睡。想着,就到屏风外面的小抽屉里找剪刀,才捻起一缕来剪,门外就哐哐传来脚步声。

  “阿昭!”

  赵敛还没进来,谢承瑢就吓得赶紧把剪刀收好,忽然又想起来药还没喝,忙跑到床边咕咚咕咚喝药。

  药特别难喝,难喝到闻一闻就要呕吐的地步。但这会儿可不能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谢承瑢一口气全喝光,那苦味在喉咙里翻滚,好像马上就要涌出来了。

  才喝完,赵敛进门了。谢承瑢赶紧擦嘴,没来得及转身,就把咽到嗓子眼的药全都吐出来了。

  “怎么回事?”

  “二哥。”

  赵敛三步就跨进来:“受凉了?你怎么吐了?阿福,叫裴先生过来……”

  话还没说完,谢承瑢就去捂他嘴:“没有受凉,大热天的受什么凉?我都要热死了,热得想吐。”

  赵敛觉得不对劲,他看地上那滩黑乎乎的水,又看谢承瑢嘴角没干的药渍,明白了。他没好意思说,只问他:“你怎么下床了?先生不是说要你最好躺着?”

  “因为我想你了,所以下来看看你回来没。”谢承瑢睁着眼说。

  赵敛才不信:“上床去,我把地擦了。”

  夜这么深了,每天擦地的小厮们都睡了,赵敛不好把他们喊起来,就只能自己擦。

  谢承瑢坐在床上,默默看他擦完地,说:“对不起,辛苦你了。”

  “就擦一块地有什么辛苦?”赵敛笑说,“药都吐了,我马上再去端一碗,你可别想躲。”

  “可是我已经喝了一半了。”谢承瑢苦恼道,“端一碗太多了,我不爱喝。”

  赵敛说:“那我陪你喝一半,这下可以了?”

  “可以。”谢承瑢笑起来,“那你比我多喝一口,我就舒服了。”

  谢承瑢以为赵敛说着玩呢,没想到他真的陪自己喝药了。

  这药非常苦,赵敛只喝一口就痛苦地整张脸都拧作一团。喝的时候苦,喝完之后后劲更苦,好久好久都缓不过劲。

  “怎么样?还喝得下?”谢承瑢歪着头问。

  赵敛嘴硬说:“当然喝得下。”

  “算了吧,你也没病,乱喝药,还把身子喝坏了。”谢承瑢把药碗拿过来,像平日一样面无表情地喝完了。

  赵敛崇拜地看着,望他喝完,夸赞说:“阿昭厉害,不费事就喝光了。”

  “你以为是哄小孩儿呢。”谢承瑢把碗给他,“就放桌上吧,明早我再收拾。明早你还上朝吗?”

  赵敛说不上了,因为想睡懒觉。他钻到床上,放了帷幔,和谢承瑢一起躺下来,说:“以后我每天都陪你睡懒觉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不好?”

  谢承瑢认真说:“你这么多天不去上朝,将来御史台弹劾你,怎么办?”

  赵敛笑说:“御史台?御史中丞都被罢了,御史台的还有心思管我?”

  “你得去上朝吧。”谢承瑢说。

  赵敛知道他什么意思,不想让他天天在家盯着自己呗。他说:“不去,我今晚才出去一会儿,你就不喝药了,我若到步军司去,你饭说不定也不吃了。”

  谢承瑢好心虚,忽然说:“我想喝水。”

  “我给你倒去。”赵敛方要起身,谢承瑢就拉着他的手腕:“别去,我又不想喝了。”

  赵敛没躺下,只是摸谢承瑢的额头,问:“怎么了?心情坏,想找我发泄发泄?”

  “不是。”谢承瑢搂他,要枕着他的肩,“没有心情坏,我很好。”

  赵敛用拇指擦谢承瑢的嘴角,静静看着他忧愁的眼,说:“昭昭,你所有的心情,都写在眼睛里了。”

  谢承瑢就闭上眼,轻吻赵敛的嘴唇。只亲一下,又拉着赵敛的袖子说:“你亲一亲我,我心情就好了。”

  赵敛低头亲吻谢承瑢的嘴巴,咬他红润的舌尖。两个人嘴里都是苦的,亲来亲去就更苦了。

  亲完了,谢承瑢说:“二哥,你不要生我气。”

  “怎么了?”赵敛有些疑惑,“我怎么生你的气了?”

  “我没喝药,你就生我的气了。”谢承瑢靠着赵敛的额头,“你以后都别生我的气好不好,我做什么,你都不要生气。”

  赵敛心软透了,环着谢承瑢的腰说:“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昭昭,我从来没和你生气过。”他又要亲谢承瑢的嘴巴,却被谢承瑢避开。

  “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生气?”

  “不会。”

  谢承瑢摸着自己长而顺的头发,试探说,“二哥,我想着,要是有一天……”

  赵敛没听他说完就知道他什么意思,果然生气了:“你又给自己找退路,是吧?”

  “没有,你看吧,你生气了。”

  赵敛坐起身来,没好气说:“其实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我就是不希望你说什么死不死。裴先生说人心里不能装着事,更不能天天想什么时候死,你天天想着,不就是盼着早点走吗?”他说着说着,想到前几日谢承瑢命若悬丝的场景。

  他想起有人说:“二郎,准备后事吧。”

  “谢同虚,为什么你总是在想尽办法地离开我?为什么你总是在、想办法给自己找退路?你明明知道我最不能离开你,你明明知道我最舍不得你。”他怨恨地看着谢承瑢,竟然忍不住掉眼泪了,“难道连我都不能留你,难道你连我都不要吗?你连我都能抛弃了不要!”

  谢承瑢一看懵了,没头没脑地也坐起身来,说:“我的天爷,你怎么又哭了?”

  “你根本就不爱我,平日里说什么好听话,什么永远在一起,什么陪我,都是骗我!你还不如不说!”赵敛越说眼泪流得越凶,想要止也止不住。他不好意思让谢承瑢看见,捂着脸要跑下床。

  谢承瑢哪能让他走呢,挽着他的手臂留住他:“你怎么哭这么伤心啊?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想剪一缕头发给你而已,有什么好哭?我没说我要丢下你,我也没说我要怎么样。哎哟,别哭了好不好,你再哭就要把山里的老虎引来了,到时候咬你屁股。”

  “咬吧,咬死我吧,咬死我了我就再也不用受你气了。咬死我了,我就不怕你把我丢在这世上了,反正你从来不在乎我,你从来对我都是狠心,你就知道惹我伤心,你就知道招我哭。”赵敛呜呜的,抱着膝盖一阵哭,把被子都哭潮了,“我再也不要理你,我再也不要和你说话。你要是走了,我也跟你一起走,你别想丢下我,也别想甩开我。”

  谢承瑢不知道怎么办了,忙赔罪说:“我错了我错了,我没有这种想法呀,我也没有想把你丢下来。我不惹你了好不好,我从今往后再也不说了好不好?我说也不说了,想也不想了,我好好的行吗?”

  赵敛还在哭,哭得更大声了。谢承瑢真一点办法没有,哄也哄不好,劝也劝不好,心里乱糟糟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就坐在赵敛边上,默默看他哭,等着他哭完了再说话。

  好不容易哭声小了,谢承瑢淡淡说:“哭好了?”

  赵敛难以置信地看他:“哭好了?我哭不好!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我哭了,你也不哄我?”

  谢承瑢看赵敛这双红肿的眼,既心疼又无奈。他伸手去摸那脆弱的眼皮,说:“我喜欢你,我很喜欢你。我有哄你,可是你一直在哭,我说什么你也不听啊。”

  赵敛埋怨地盯着谢承瑢看,眼泪水又涌出来了。

  谢承瑢伸手把他揽怀里,摇着哄:“别哭了别哭了,我下次不惹你了,也不闹你了,好吗?我再也不想着死了,也不想着丢下你了。好哥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别哭了好吗?我给你做牛做马,我为你上刀山下火海。”

  “我不要!”

  “那你要什么?我都满足你,你就是要我去摘天上的月亮,我也给你摘呀。”

  赵敛一抽一抽的,说:“我不要月亮,我就要你以后都要好好喝药,不要糊弄人。我要你好好活着,不管怎么样,都好好活着。”

  谢承瑢保证:“我会好好喝,不会糊弄人,我会好好活着。”

  “那……那你以后……”

  “以后什么?”

  赵敛嘀咕说:“你以后要好好爱我,至少要像我爱你一样爱我。”

  谢承瑢回答他:“二哥哥,我一直很爱你的。”

  “爱一个人,是不会让他哭的,爱一个人,也不会想方设法地离开他。”赵敛说。

  谢承瑢当然很自责,说了几遍“对不起”,又去亲赵敛的眼皮、眼泪,哄着说:“别生气了,阿敛,你再生气,我也要哭了。”

  “你不是真心哭的,可我是真心的。”赵敛撅着嘴巴伸过去,不说话。

  谢承瑢知道他要亲嘴儿,但亲之前得说好:“我亲你了,你就不要生气了,也不要哭了。”

  “那我不亲了!”赵敛卷着被子躺下来,撒泼说,“我讨个亲还要这要那,那亲什么亲?我不亲了!”

  谢承瑢赶紧来亲他侧脸、耳朵,亲他脖子。热气扑在他身上,他痒得乱躲,直呼:“痒!蚂蚁又来了,蚂蚁又要挠我!”

  “蚂蚁还会蜇人呢,你把嘴巴挪过来就咬你。”

  赵敛忙把嘴巴露出来,说:“咬吧。”

  谢承瑢忽然笑了,前仰后合地笑。

  “你笑什么啊?”

  “你真的把嘴巴挪过来?”

  赵敛被戏弄了,又躲进被子里:“我再也不和你好了,你就知道骗我!”

  “我不骗你!我亲我亲,快过来。”谢承瑢掰过赵敛的肩膀,落了一吻在他唇瓣上,问道,“还伤不伤心啦?”

  “你好好的,我就不伤心了。”赵敛把舌尖吐出来,又闭眼。

  谢承瑢再上去吻,和他缠在一起,湿润润的、黏糊糊的,汗发了一身。

  赵敛哭累了,也没有再哭了。只是眼睛还红,嗓子也哑了。他搂着谢承瑢的肩膀,轻轻说:“昭昭,我不是故意对你发脾气的。”

  “我没怪你。”

  他又说:“我再也不和你发脾气了。”

  谢承瑢去吻他的脸:“没关系,我常对你发脾气,你也可以对我发脾气。”

  赵敛眼泪凝着水,他紧紧抱住谢承瑢,说:“我千万不能离开你,昭昭。我们最好是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