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望阙台【完结】>第221章 六八 不信人间(三)

  皇宫外围满了人,有御龙直在门口看守,这些人不敢闯入宫门,就只能在登闻鼓处喊冤。

  有人说:“明州离珗州如此近,竟出官军为匪、黑白颠倒之事!若只是罢知州、三军指挥使,如何真正平怨?!必须要彻查,连御史台的都要彻查!”

  这些百姓们冒着烈阳,手持旗帜,口号震天。禁军就算在也无法,除了默默看,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纪鸿舟就在宫门口盯着禁军,生怕军民起冲突。然而百姓是不怕的,珗京人似乎就是如此大义凛然,哪怕是西北有不平之事,只要消息传到珗州,他们就要愤怒地上街游/行示/威,求官家出面,讨回公道。

  太阳直直地晒,纪鸿舟的汗如雨下,他忽然看见一个戴帷帽的高个男子站在人群中。有白纱挡着,他根本看不清这人的形貌,但可以断定,这是谢承瑢。

  “严查御史台!严查御史台!”随着口号声阵阵,谢承瑢被推向人群的最深处,帷帽也被挤得歪歪扭扭,快要落下。纪鸿舟一看不妙,也涌向人群中,往谢承瑢走去。

  “刘宜成在明州建生祠,难道不该管吗?!莫非是贪赃枉法,让那些匪徒得了好处!……”

  谢承瑢方才要再往里走,被纪鸿舟一把拉住,拖到外面去。

  “真是你!疯了,人这么多,你不怕被谁看见?!”

  “纪风临?”

  纪鸿舟回头望着黑压压的人群:“这儿人多眼杂,不需要你出面。”

  谢承瑢站稳了,才同纪鸿舟作揖:“不知道你在门外看着,是官家的意思吗?”

  纪鸿舟也作揖,而后说:“官家怕百姓们冲破宫墙,也怕禁军殴打百姓,再生建兴初年的事,恰今日我当值。”

  “这么热的天,你辛苦。”

  “这么热的天,你才辛苦。你出来干什么?二哥知道吗?”

  谢承瑢摇手:“二哥不知道,他在军营。”

  纪鸿舟无言以对:“你快些回家,这儿是宫门,保不准有认识你的在。思衡是决代不了你的,不会有人相信思衡是你。”

  “是。”谢承瑢拱手说,“我这就回去。”

  纪鸿舟看地上短短的影子,突然说:“我找个人送你回去,这人多,我不放心。”

  “找谁?”

  “谢有棠,你应该认识。我叫他送你到人少的地方,你不必和他多说什么。这会儿他应该要出来了,昨夜是他巡宫城。”

  话才说完,就有人从皇宫小门出来,被他们一眼见到。纪鸿舟说:“二哥叫他在御龙左直当差,御龙左直一般是在北武门看守,北武门是宫城咽喉之门。”

  “看来二哥已经把后面的事想好了?”

  “是,这是他的意思,也是皇后殿下的意思。未雨绸缪,不得不设。若不是万不得已,不会用他,你也不要担心。”

  “我不担心。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小棠二十岁了,若还不能有所成就,也就不必从什么军、做什么官。”

  纪鸿舟打趣道:“所以你今天来,也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谢承瑢说:“这事需要有个人把持风向,走歪了就不好了。”

  “不会走歪,是准准地中。”

  “纪叔叔!”谢有棠远远就瞧见了纪鸿舟,大步奔过来行礼,“叔叔!”

  他一来,这些话就不好再说了。

  纪鸿舟面向谢有棠,说:“正好你要回家,顺路就把这位郎君带一程吧。送到哪里去?”

  谢承瑢透过白纱缝看谢有棠的模样,丰神俊朗,气度非凡,言行举止颇有些阿敛年少的样子。

  谢有棠也恭敬地对他行礼:“叔叔好。叔叔去哪里?”

  “去建国寺。”谢承瑢作揖,“有劳了。”

  正午的太阳特别辣,谢有棠没走几步路就汗流浃背,头晕眼花。他脚也软,走几步就大喘气。再看边上走的谢承瑢,戴着厚厚的帷帽,估计汗都把帽子里面沾湿了吧。

  他忍不住问:“郎君为什么出门要戴帷帽?天很热的。”

  谢承瑢说:“我想戴。”

  “哦……”谢有棠觉得很尴尬,摸干净鼻子上的汗,又打量谢承瑢。

  他看谢承瑢精瘦的身躯,肩膀被白纱挡着,看不太出来宽窄,但腿颀长,步伐轻盈,走这么久都没听见大喘气的。

  “您学过武吗?”他问。

  谢承瑢说:“没有。”

  “那您为什么走路那么轻啊?”谢有棠真诚地说,“我听说功夫厉害的,走路都轻飘飘的,大气不喘。你学的是枪还是刀?还是拳头?”

  谢承瑢依旧说:“我没学过。”

  谢有棠撇嘴,低头不小心看见这郎君手指上的指环,陷入了沉思。怎么感觉在哪里见过?他有些不确定,但不敢多问。

  等快走到建国寺,他猛地想起:赵敛手上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指环。他正要拉着这叔叔问清楚,可叔叔已经走进了建国寺,连话都不和他说。

  他赶紧追上去,边跑边喊:“叔叔,你是不是……”

  踏入建国寺的门,再说话就是对神佛不敬了。谢有棠把那些话生生咽回肚子里去,远望那人的背影。他看见那个人和一个娘子会面了,那娘子也戴帷帽,穿一身青衣,仪态万千,在烈日下格外显眼。

  纪叔叔说要送郎君一程,不如就在这里等着,送他回家吧。谢有棠想。

  *

  谢承瑢是来见穆娘的。他托彭鉴打听,原来当年谢忘琮赎回穆娘后,就把她送到黄州去了。

  穆娘在黄州,总等着谢忘琮的回信,但一连五年,什么都没等到。她隐隐约约是听人说延州兵全军覆没,但始终不信谢忘琮身死,遂到京城来亲自见。她不认识什么人,知道谢承瑢尚在,便来建国寺等他了。

  他们都戴着帷帽,互相瞧不得对方的脸,不过彼此都有数,各自作揖完,到寮房里说话。

  寮房里没什么人,方才延慧来送过茶,这会儿又要去宝殿念经。谢承瑢放下了帷帽,解开蒙在脸上的白巾,这才同穆娘再作揖:“我不好抛头露面,娘子不要责怪。”

  “妾不责怪。”穆娘也向他行礼,“一别多年,上一回见到官人,还是在崇源十六年。”

  “是有十五年了。”

  穆娘也摘下帷帽,露出她别在发间的一只金海棠花簪。她望着与谢忘琮有些相像的脸,感叹说:“多年不见,官人比原来憔悴很多。”

  “是老了很多。”

  “官人年轻,怎么算老呢?我才算是老了很多。”穆娘坐下,将沏好的茶闻过,说,“官人在信中与我说的事,我已经替官人问过。从前我在白玉馆,曾有一好友,也是三十岁后被卖去黄州。我问她关于江南酩秋院的事,她说,当年是有人被白玉馆的鸨母变卖到江南酩秋院,但已经很久都没有消息了。”

  谢承瑢说:“你知道酩秋院是什么地方么?”

  穆娘摇头:“我不清楚。原来鸨母也是要把我打发去那里的,但我不愿。鸨母同我说,是富贵人家,好做。”

  “买家姓什么,你知道么?”

  “不知道,但鸨母有一本账薄,里面有全部买卖娼妓的记录,官人可以去找那账本。”

  谢承瑢气馁说:“本来是想将鸨母带走问训的,但她身后似乎有什么人在阻止这件事,我们不能动之分毫。”

  穆娘说:“官人知道鸨母是什么身份么?”

  “不就是开白玉馆的么?”

  “非也。”穆娘喝了一口茶,“白玉馆有着珗州五成的官/妓,娘子们沦落风尘的缘故各有不同。有家里穷的,被卖过来的;还有原先家中做官,家道中落,被贬进来的。还有许多。珗州其它妓/院并不能收朝廷罪臣的妻女,只有白玉馆能收。”

  “难道这鸨母是和三省六部有些什么关系?”

  “官人还记得崇源年间的吏部尚书是谁么?”

  谢承瑢一激灵:“曹规全?”

  穆娘颔首:“白玉馆的鸨母姓王,她姓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母亲姓曹。”

  “你是说,鸨母王氏和曹规全,是表亲?”

  “不确定,但很巧,需要官人去查。日子久了,这些事也只有我们这些早入白玉馆的人知道,其他人恐怕都不知情。”

  谢承瑢将这些关系一遍又一遍捋清楚了,说:“所以,白玉馆可以收罪臣妻女,是因为她在吏部有些关系?她的表兄是曹规全,曹规全暗中也在帮她买卖娼/妓?”

  穆娘道:“我不敢猜测,但,曾经的白玉馆也是无权接纳罪臣子女的,而曹规全任吏部尚书后就可以了。”

  谢承瑢震惊地不能言语。过了半晌,他说:“对不住了,还让你回忆从前的事。”

  “不要紧,只要能帮到官人。”穆娘情绪有些乱,她低头捏了好多次手指头,把从前那些事都想出来,说,“鸨母的账簿是放在白玉馆里,官人若要查,就在她那个大箱子里找。她视财如命,所有买卖都在那个箱子里,包括卖身契、籍契,她卖娼/妓也会有记录。”

  “我会去看看。”

  穆娘用手揪着自己的手帕,折过来、翻过去,说:“官人若能用得上我,尽管来找我。只是我不想再回到白玉馆了,倘官人要我过堂作证,我也是愿意的。”

  谢承瑢说:“不用。我请你来珗州,只是想知道你的近况,问你一些有关白玉馆的事,还有最重要的,是把这个交给你。”说罢,他从怀袋中拿出一只长盒,“这个给你。”

  “是什么?”

  穆娘问,但谢承瑢并不答。她见这一只小小的、长长的锦盒,渐有不祥的预感生出。

  她打开锦盒,只见一缕长而污的黑发,被一根细绳系着,死气沉沉的。她呆滞了一会儿,用手捻起这一缕头发,放在鼻尖闻了闻。

  是血腥味,很浓、很浓的血腥味,多年都散不掉的血腥味。

  “是你阿姐。”穆娘的眼泪一瞬就掉下来了,“是不是谢娘子?”

  谢承瑢说:“阿姐还在延州,暂时就不回来了。她叫我留一缕头发给你,就当是,一些留念吧。”

  “我知道的,我知道她还没回来。”穆娘把头发放进盒子里,用手帕轻拭眼泪,“难怪我往珗州寄信寄不到,原来是因为她在延州啊。”

  “你往延州寄信,她就能回你了。”

  穆娘摇头:“不了……”她看着那一缕满是血渍的头发,“延州军务繁忙,我还是不要扰她了。”

  谢承瑢不知说什么好,他静坐在那儿,脑子里偶尔闪过吊在雪松上的头颅、随风飘曳的污发。他有些后悔将这件事告诉穆娘了,可穆娘应当得到这一缕头发。

  那是谢忘琮留在这世间的,唯一的遗物了。

  “阿姐在白玉馆的时候,最爱听你唱一首曲子。”谢承瑢说。

  “什么曲子?”

  “《玉箫声断凤凰楼》。因为,阿姐最珍爱的、我们的阿娘,也经常唱这首曲子。”

  穆娘苦笑道:“我知道,我好像知道。”

  谢承瑢又说:“穆娘子,你也是我阿姐这辈子最珍爱的女子,是和阿娘不同的珍爱。”

  穆娘听了,先是一颤,随后又笑起来:“是吗?”

  她很快就不能控制自己的情感了,有泪水不断往下滚落,“是她说的吗?还是,你猜的。”

  谢承瑢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放在穆娘手里:“这是她写的,我想来想去,还是交由你看。你回去再瞧吧。”

  “好,”穆娘掩面,“我等她从延州回来,其实我……我还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和她说。我还有好多的话,怎么都说不完。”

  她抬头,空对着天上破碎的白云清唱,“玉箫声断凤凰楼,憔悴人别后。”

  窗外的海棠花早已谢了,只有绿叶,也对着那片云,偷偷听去。

  【作者有话说】

  努力在周三之前更完榜单,不然不小心被锁了又无办法(?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