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望阙台【完结】>第172章 五三 繁霜尽血(五)

  深夜,金宗烈带兵又来了。

  夜中的雪更大,积雪数寸,脚一踩就深陷进去。将士们抱着枪,拼命冲向铁骑。

  长枪直刺战马,血喷溅在白雪上。谢忘琮看着遍地的血,她知道她没有办法再后退了。

  她希望这是她最后一次作战。

  谢忘琮以枪作旗,挥舞旗帜,又用力刺向敌人。滚烫的血从她额头流下来,她的嗓子被风吹得剧痛,手上疮也冻得流血。

  谢忘琮从来没这么累过,她觉得自己快要挥不动枪了。

  王重九抡完一枪,回头就去和谢忘琮会合。

  战火的光映着雪夜,燃烧着,撕裂着。火光中,好几条长锁链向谢忘琮劈过来,西燕人围住她,用链子捆她。她被困住了,她的枪也够不到前面,雪把她的手脚都冻住了。她感受到铁链在一点点收紧,她的腰腹疼得要断开,喉咙里的血翻涌上来,顺着她的嘴角慢慢往下流。

  “啊——!”西燕人嘶吼起来,他们的眼中流露出贪婪的目光,因为很快他们就能杀死谢忘琮,拿到丰厚的奖赏。

  谢忘琮发出闷哼,她手攥铁链,使尽全力往回拽。

  冰霜贴在链子上,谢忘琮松不开手。

  “怀玘——!”王重九瞬间蹦出眼泪,大步跨过来,一枪挑死一个西燕军。铁链松了,谢忘琮腰腹一缓,差点儿倒在地上。

  快要躺下来的时候,她又清醒了。她挣脱开腰间锁链,继续挥枪作战。

  雪越来越大了,军队被逼退至延州城大门口。谢忘琮回身看去,崔伯钧就站在城楼上,冷眼旁观这一切。

  “操你娘的,王八犊子!”王重九接过西燕军捅来的枪,反手便往城楼上掷。枪直刺楼上,崔伯钧机敏躲闪开,恶狠狠盯着他。

  “这他妈是朝廷禁军的监军!”王重九口吐鲜血,“朝廷监军见死不救!这他妈的就是官家的爱将!这他妈的是官家的爱将!”

  枪刺破王重九的铠甲,他挺足了劲,抵着就往前冲,再用枪杀死敌军。

  谢忘琮疲惫地抬不起手,她歪着身子站在血里,呆滞地看着眼前惨景,又回头去看崔伯钧。

  崔伯钧是在看这一出好戏,他就是要谢忘琮死在城楼底下。

  先前他父亲也是如此,被西燕军追到城下,是谢承瑢见死不救。他必须要让谢承瑢也尝一尝这样的滋味。

  “将军,要不要增兵?”

  “增什么兵?”崔伯钧斜了身旁小兵一眼,“敌军在前,怎么能擅开城门?你想让满城人都陪葬吗?!”

  小兵被冲得羞愧低头,只能继续旁观楼下血战。

  崔伯钧深呼吸一口气,喊道:“谢怀玘!你可一定要战到最后啊,你是大周的英雄将!你是大周唯一的女英雄!”

  谢忘琮听见了,可是她再也不能反驳什么。

  刃划破了皮,血汩汩地流。谢忘琮没抓稳枪,被敌人掀翻,掼在地上。她脑子嗡嗡响,木讷地看着天上雪。

  就这样要死了吗?

  正当敌军伸枪来的时候,王重九忽拖着伤重的身子,推开那些长枪。

  “小五?!”

  他挡在谢忘琮的跟前:“不能等死,怀玘!我们得一起杀出去,我们得活!还得等到春天呢,我还得回家!我们还得回家!”

  “回家……”谢忘琮迷糊地爬起身,“要回家,要见昭然。”

  见弟弟最后一面,是谢忘琮现在唯一的念想了。她还是坚持拿起枪,尽管她的手已经血肉模糊。

  “昭然在等着我……我还不能死。”

  谢忘琮抡起枪,一把打在西燕军的头鍪上。

  这场雪过了,春天就得来了。谢忘琮身上发暖,她的脚像是走在刀尖上,她就要往春天里走。

  蓦地,有枪贯穿王重九的肚子,血遽然喷溅在谢忘琮脸上。她还没反应过来,王重九就朝她大喊:“快走!”

  “小五!”谢忘琮瞳孔骤然放大。

  王重九圈紧插进腹部的枪,猛地往外拔。

  “我没事!”他笑了笑,血就从嘴里冒出来。他自言自语道,“我做将军的左膀右臂,我要和你并肩,我要为你冲锋陷阵。谢怀玘,我都这样说了,你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走出去了。”他用这杆枪杀死了眼前的三个西燕军,他肚子里的血像瀑布一样涌了下来。

  “小五——!”谢忘琮哭了,她亲眼见王重九倒地,西燕的枪直直刺进他的胸口。

  “这是我……答应过你的。”王重九望着谢忘琮,“你带着我,回家啊。”

  谢忘琮尖叫出声,像疯了一般杀人。

  雪还在下,雪也疯了。

  无数长枪围住她,她逃不出这样的天罗地网。

  她的虎头枪丢了,敌军的枪刃狠捅进她的腰腹。她以为她会很疼,可那时候,她竟然感受不到一丝疼痛。

  有雪花飘在她散乱的发,黏稠的血顺着她的嘴唇淌下来。她还站着,没有一刻屈服。

  天还是那个天,天上没有月亮,更瞧不见太阳。她对着东方,朝向中宸。

  回家吧,回家吧,东边就是她的家,千里之外就是她的家。她要用力挣脱刀枪,直往家去。

  可谢忘琮再也回不了家了,他们北路军,都再也回不了家了。

  她还没有见到昭然呢,她不甘心就这样死在这里!

  “我不能……!”

  更多的枪刺进她的身体,她是真的感受到力不从心了,坐倒在地。

  大雪照白了天,也照白了谢忘琮的脸。她怀里被血染透的帕子掉出来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握住了这张帕子。

  谢忘琮战死并不是这场交锋的结束,而是开始。

  指挥战斗的萧弼见城门口周军覆没,立刻下令攻城。崔伯钧原只是在城楼上看热闹,这下站不住了,立刻下令戒备。

  延州城内守军乱作一团,有禁军惊慌逃走,更不要说作战。崔伯钧原先没做过指挥,见金宗烈他们来,一下子也懵了,四处去寻贺近霖。

  贺近霖被推上前线,手忙脚乱的,终还是请纪鸿舟来。

  北路军兵败城门下的战报传到宋稷那里,他盯着传令兵,连嘴唇都忍不住颤抖。

  “谢怀玘……没了?”

  传令兵张皇说:“北路军全……折损殆尽……”

  “怎么会折损殆尽!门口那么多南路军,难道没有增援吗?怎么会折损殆尽!”宋稷掀翻书案,上面兵书、札子、笔墨全部摔在地上。

  “都部署!”

  宋稷连战袍都没来得及穿,提着枪就往战场走。

  雪还在下着,几乎要迷住他的眼。他愈走,愈觉得脚底发软。他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掉下来,风吹过,就凝在脸上。

  他喃喃喊着谢忘琮的名字,一头栽进雪里。

  贺近霖完全镇不住战场,城楼下流矢飞上天的时候,他竟然吓得尿裤子了。

  “贺近霖!”纪鸿舟一把揪住他的后领,“你在干什么?!”

  “我……”贺近霖发抖地说,“有箭……”

  “窝囊废,滚到下面去!”

  贺近霖趴着下城楼,惊魂未定地躲起来,很快就找不到人了。

  祸于雪夜,也幸于雪夜。大雪把天都染白了,纪鸿舟不用火把也能看清战况。他与戚渊有条不紊地组织战斗,丝毫没察觉到已经天亮了。

  天边泛起雪白的微光,和雪完全融合在一起。

  西燕军终于打不动了,大军撤去,只留残枪死马和亡人。

  战后一片狼藉,将士们的汗水滴落在地,把冰晶都融化了。纪鸿舟更是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的白发拂在空中,就像是白雪落了满头。

  谢忘琮死了,纪鸿舟眼睁睁看着西燕军带走了她的遗骸。他没有任何办法,箭射了一支又一支,没能追回尸身。

  他忽然想到小苑了,是不是小苑的身子也被他们拿走了。他知道乌善民族古怪离奇的祭祀礼,用头骨做器具,用人尸做祭品。

  是不是小苑也沦落到此了?他不敢想。

  纪鸿舟缓过神来,猛然站起身,眼前瞬时一黑。他没等看清眼前,便愤怒地揪住崔伯钧的衣襟:“这他妈的是你干的好事!这是你干的好事!”

  崔伯钧被拎起来了,憋得脸通红。他挣扎说:“谢忘琮战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是她自己……”

  “去你妈的!”纪鸿舟一拳打在脸上。

  崔伯钧狠狠摔在地上,牙掉了两颗,血往外冒。他有点发懵,缓了好久才捂着脸说:“纪鸿舟!你敢打我,我他妈的是陛下封的监军!”

  “我就打你了,怎么样?管你他妈的是谁,我不仅要打你,我还要杀你!”纪鸿舟把边上小兵腰间的刀抽出来,“你看看做的那些破事!”

  “不能冲动!风临!”戚渊拖住他,“现在正是战时,你杀了他,消息传到珗州怎么办?!”

  “传吧,传吧!我早他妈不怕死了!”

  “纪风临!”戚渊一把夺下他手里的刀,“清理战场!你忍心看着将士们在外受冷吗?”

  纪鸿舟沉闷喘息着,啐了崔伯钧一口:“我迟早杀了你。”

  崔伯钧大口吸气,嘶吼道:“贺近霖呢?!大战在前,主帅在哪里!”

  几百个人去搜贺近霖,贺近霖怕极了,顺着墙跑,想躲到更深的地方去。他知道自己糟了,事到如今才反应过来自己糟了。

  他不会统兵,听信了崔伯钧的话,现在谢祥祯死了,谢忘琮死了,谢承瑢也不知身在何处。北路军全没了,朝廷损失惨重,到头来,他自己要担全责。

  贺近霖躲在墙角,眼巴巴盯着面前的雪。他还能想到什么补救的办法?

  “贺将军!”

  有人在叫他。

  贺近霖吞了一口口水,抖得更厉害了。他想往里躲,挪蹭间,隐隐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顶着他。

  他去摸,摸到一直珍藏着的铜人。

  “谢同虚……”

  现在谢承瑢还在外面,只要他不死,谢家军就不能算是全亡了。崔伯钧一定是靠不住的,如果这个时候自己去找谢承瑢会合,就表明了自己并不是什么都没做。将来再在官家那里告崔伯钧一状,那么他就可以全身而退了。

  贺近霖把铜人拿出来看。

  “这回我们要是安然无恙,我就带你走好不好。”他抱紧铜人,“对不起,对不起。我就只利用你这一回,以后我再弥补你。”

  “贺近霖!”

  崔伯钧要找到他了。

  他下定了决心,猛地去找城墙的小洞,要爬出去找谢承瑢。

  *

  这几日雪太大了,竟然把谢承瑢的帐子压塌了。幸好他还有点气力从雪里爬出来,没有伤到。

  夜里,他和彭鉴坐在火边。

  这盆火烧得不旺,时不时要拿木棍挑一挑。谢承瑢烤着火,又饿又痛,眼皮泛着涩,将要闭上。

  彭鉴把木炭翻了一遍,说:“我们驻扎在此,是不是有四十天了。”

  谢承瑢摇头:“忘了。”

  “你最近是不是记性不好了?”彭鉴问。

  谢承瑢缓缓抬眼:“不知道,就是觉得脑子昏昏的,有很多事儿都记不得了。”

  “算了,反正有我,你安心养伤吧。”

  彭鉴把烧得发红的柴火找出来,说:“这几天下大雪,马房也塌了不少。我找人去修了,把小马们安置在帐子里了。”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昭昭呢,昭昭怎么样?”

  “没事儿,你放心吧。那里我都弄好了。”

  谢承瑢不放心,昭昭年纪大了,要是受到惊吓可不好。他也没再烤火了,披了一件氅衣就去临时的马房去看。

  这十几天,他总是觉得胸闷乏力,有时候坐那儿,情不自禁就要发呆。夜里难眠,浅睡时还要做梦,就梦见回到了从前的家。他梦见娘还在,姐姐还小,爹爹还很年轻,只他一个人长大了。梦醒,他出了一身汗,望着帐顶又开始发呆。

  军里有个医官,说他精神不好了,如果再这样消沉下去,身上也不会好。彭鉴很着急,冬天本来就难熬,他怕谢承瑢熬不过去。

  谢承瑢和彭鉴走过帐群,将要来到给战马搭的帐子。还未靠近,忽然听见某处有人在说话。

  “将军说什么?”

  “将军说不准谢承瑢离开帐子,不允许军中出现任何骚乱。”

  “延州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要我们被牵连了,还能有活路吗?”

  谢承瑢循声走去,放轻脚步。

  “崔将军说了,到时候自然会保我们,你急什么?”

  “北路军战败,你以为他不要受罚?我们是什么人,我们死了就死了,他能管我们?”

  彭鉴屏足呼吸,朝谢承瑢看了一眼。

  谢承瑢再往前一步,只听见那两个人说:“贺近霖也不见了,南路军也没用了。”

  “你们在说什么?”彭鉴一声怒吼。

  那两个小兵骤然停声,不敢说话了。

  谢承瑢踩过绵绵雪,走到他们跟前去。原来是徐向伦,还有一个他叫不上名字的兵。

  “将……将军。”

  “你们方才说什么?北路军怎么了?”谢承瑢平静地问他们。

  他们俩面面相觑,硬是没敢回答。

  “我问你们,北路军怎么了。”

  “北路军……北路军……”

  彭鉴气得冒火,伸手就抓着徐向伦的脖子,把他拽到前面来:“问你话呢,刚才说得不是挺带劲?现在哑巴了?”

  徐向伦划手,踉跄地差点儿要跌倒。边上那个兵怕得腿抖,跪下来说:“北路军……北路军战败了。谢……两位谢将军,均战死在延州。”

  谢承瑢眼皮一跳:“两位谢将军怎么了?”

  “他们都……都战死在延州了。”

  这四周有足足一刻的寂静。

  谢承瑢直直地站在雪里,像是被定住了。他说不上话,眼睛也不怎么眨。他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等过了一刻了,他才又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小兵说:“十一月初五,晋和被破,大谢将军战死在晋和……十一月底,西燕军攻延州城,小谢将军……”

  徐向伦骂他:“你别他娘的胡说!哪有这么回事?!”

  “我胡说?!你一直瞒着将军,这会儿我不想死了,我想告诉他了,不行?”

  “我去你的!”

  彭鉴听明白了,给了徐向伦一嘴巴:“你欺瞒什么了?”

  徐向伦被打得脑子昏:“我、我什么都没欺瞒。”

  “你最好招了,这四十多天我他妈的没仗打,手痒!你最好不要成我手下魂!”

  徐向伦不屈,闭着眼等彭鉴来打。

  那小兵却是个骨头软的,一见此景,急忙认了:“回将军话!这段时日,我们也不是完全孤立无援的。徐向伦这厮……联合了崔将军,随时将我们军的一举一动都告诉那些人!他还瞒着一切消息,不准谢将军知道。”

  “我没有!”

  “你还说你没有?!你告了多少密了,崔伯钧一直都知道将军身子不好,就打算用大雪熬死他呢!你身在将军手下,吃着将军的粮,还跟我说不知道?!”

  徐向伦伸腿踹他,被彭鉴揪起来:“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不是!”

  “你还他妈的狡辩!”

  彭鉴又揍了徐向伦一拳,谢承瑢就在旁边看,没有一丝反应。

  小兵想和谢承瑢求饶,就抱住他的腿,哭着说:“我并非有意欺瞒将军!只是现在形势危急,我们……”

  “你说的是真的吗?”谢承瑢俯首看他,“我爹,我姐,真的战死了。”

  “我说的是真的,我说的是真的。”

  谢承瑢泄了一口气,甩开了小兵。他转身,继续行在雪里。

  寒风吹着他,雪缠着他,他头昏地看不清路,一心走着,一心想着。

  他还是有点儿不信,觉得像是一场梦。这梦太真实了,太戳心了,从程苑和战死,到今天,都像是一场梦。

  他用力掐自己,明明疼,他还麻木地觉得不疼。

  “战死了……战死了……”谢承瑢回过头,冷冷看着徐向伦,还有那个小兵,“崔伯钧究竟和你们怎么联合的?一字不落地告诉我!”

  徐向伦被打得鼻青脸肿,坐在雪里,雪水顺着他的衣服侵进他的皮肤。他冷得打颤,再直视着谢承瑢,默默倒抽了一口气。

  “崔……崔将军说,将你每日行为都报给他,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是不是在用药,再用什么药……都告诉他。”

  “你告诉他了吗?”

  “我……我有些告诉了,有些还没来得及说。”

  谢承瑢又问:“延州到底如何了,你知道吗?”

  徐向伦说:“我知道一点儿……”遂将延州的事情都告诉了谢承瑢,“这是我知道的所有事儿,我就知道这么多。”

  “还有没有同党了?”

  “没有了,就我和他。”

  “你真是他的好部下。”谢承瑢叹为观止,“我错就错在,我太信你们了。我太信你们了!”

  “将军!”徐向伦怕得磕头,那小兵也磕头。脑袋磕在雪里,也听不到什么声儿。

  谢承瑢强忍着摁下怒火:“按军规,私漏军机,该如何处置?”

  彭鉴说:“立斩不赦。”

  谢承瑢轻飘飘地接:“那就斩了吧,杀了,把他们都杀了,把所有知情的都拉出来杀了。”

  徐向伦一听,歪身瘫在地上。那小兵哭得更凶了,爬着去求谢承瑢:“将军,我不知情啊!我完全不知情啊!”

  “现在,召集大军,叫所有人都来看。问问还有没有像他们这样吃了豹子胆的,有一个杀一个。”说完,谢承瑢忿忿地握紧拳头,“有求情的,按朋党罪,也一起去死吧。”

  【作者有话说】

  王重九和谢忘琮的一些伏笔,见4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