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望阙台【完结】>第150章 四六 佛前九思(二)

  周军这次大胜,俘虏燕军四千多人,获马匹两千,刀枪无数。将士们军心大涨,士气十足。

  夜晚的军营还燃篝火,疲惫一日的军士们正在吃饭唱歌庆贺胜利。

  赵敛却无心庆贺。

  他吃完了饭,没和将士们一起待着,反而一个人回到营帐,看了很久的刀和佛珠。

  他在沉思,反复思索这四千俘兵该怎么处置。他想着,如果有投降的,就用;不能用的,就杀。

  可杀俘的想法才冒出来,他脑海中随即又传来熟悉的声音:“阿敛若能拥有仁心,不讲利害,不滥杀人,刀能扬能止,如此,所挥之刀,皆为柔刀。”

  赵敛想到周彦了。周将军用命来告诉他所谓“柔刀”之法,今日他若再杀降,将来九泉之下定无颜再见将军。

  “我不会杀降的,也不会乱杀人,你放心。”

  这是他曾经对谢承瑢的承诺,如果这回他食言了,谢承瑢一定会对他发火。

  思至此,他果断把佛珠握在手里,哝哝说:“昭昭,你为什么要给我佛珠呢。你是不是在暗示我,不要杀人。”

  “不要杀人,不要杀人。”他不断念着,“我要是杀人了,你会怎么想我?”

  帐外传来交谈声,他听出是谁了。

  周蒙和吕征。

  “谁说钝刀不能杀人?都部署今天用的那把刀,不就是钝刀吗?不也把萧弼给杀了吗?”周蒙大笑,“萧弼也有今天这副模样!”

  吕征皱起眉头:“谁跟你说萧弼死了?连都部署也没有说。”

  “你没瞧见萧弼那模样吗?刀子穿过了肩膀!他一个人留在山谷里,一定流血流死了。”

  赵敛把珠子缠在手腕,拿衣服盖好,板着脸出门。

  他个子极高,看谁几乎都是俯视。这就叫面前人很有压迫感了,皆要下意识仰见他。

  “都部署。”周蒙抬头,忽然看到赵敛,耳朵一下子红了,“我以为您在吃饭呢。”

  “谁跟你说萧弼死了?”赵敛冷冷问。

  周蒙磕磕巴巴说:“军……军里头人传的。”

  “谁传的?把人带过来,我好好问他。”

  自然没人传这话,始作俑者当是周蒙。他躲闪赵敛严厉的眼神,说:“我、我忘了。”

  “我从来没说萧弼死了,也不敢说他死了。你倒好,这样爽快地就替我宣告了?”

  赵敛话说得轻飘飘,在周蒙心中却极其有分量。他很害怕赵敛忽然发火,万一又像以前一样当着所有兵士的面罚他,那他是一点颜面都没了。

  遂道歉说:“是我错了!我该罚,我该罚!”他低头俯身认错,就差自己打自己嘴巴了。

  周蒙原先不怕赵敛的。他以为赵敛是从小兵升上来的,人也不错,将来一定会知恩图报,认他这个“昔日上官”。所以赵敛刚任均州都部署时,周蒙一直和他称兄道弟。

  赵敛起初是笑脸相迎,说什么都依,可等到天武军和雄略军的禁军整合完毕后,他突然就翻脸了。

  赵敛不仅严厉呵斥周蒙“以下犯上”,还当众打了他三十棍。

  周蒙被打得皮开肉绽,血泪直淌,狠狠长了记性。他再不敢和赵敛嬉皮笑脸了。

  但赵敛又是个很擅长先打一巴掌再给甜头的人,那次打过之后,他又和周蒙说说笑笑,如同往日。周蒙哪敢再和他笑了,屁都不敢放,看到他就低头躬身,不敢直视。

  他不想再吃棍子了,见赵敛沉默不言,又躬身道歉:“都部署,是我错了!我再也不胡说八道了。”

  吕征在旁劝道:“今天是好日子,就不要罚了。二郎不同他们玩去?”

  赵敛这才莞尔:“不玩了,你和他们玩去吧。”他瞥了周蒙一眼,见他愁眉苦脸模样,又笑意渐浓,“愁什么呢?我说你几句,你还不高兴了?”

  周蒙是胆战心惊:“哪能呢,我没有不高兴。”

  “和他们玩儿去吧。”赵敛按上周蒙的肩膀,“这次你有功,我说什么都不会亏了你。”

  周蒙看见赵敛的笑眼,更加觉得不安了。俗话说笑里藏刀,赵敛使得一手极好的刀。

  夜风习习,周军营的将士们唱歌唱到很晚,周蒙也跟着他们唱到很晚。到后半夜,他踉踉跄跄地回到帐子,方才躺下,便听有脚步声传过来。他对这脚步声非常敏感,不是他人,正是赵敛。

  帘子才被人掀起,他惊坐起身,茫然说:“都部署?”

  赵敛背着光,挡住了一切灯火月色。他悄然把帘子拉上,幽幽道:“周将军,我有一件大事要你去做。”

  “什……什么事?”

  *

  谢承瑢到秦州有几天了。

  他果真是能定住金宗烈的人,自他至秦,西燕竟然就真的停住攻势,转为相持。现在秦州只丢了一个辛平县,周燕交锋,不分上下。

  深夜,谢承瑢还在听人汇报军中伤亡。他疲惫得很,一闭眼就流泪。

  程庭颐见他憔悴,便说:“明早再听吧,夜深了,你应当回去好好睡睡。”

  “正是战时,我不能睡。”谢承瑢揉捏眉心,仔细听贺近霖报军务,发觉遗漏,问道,“伤者,轻伤几人,重伤几人?”

  贺近霖慌忙去看手中文书,闪烁其词:“轻伤大概有……”

  “还能战的,都算轻伤。”

  “是,还能战的……还有……”

  听见贺近霖答不上来,谢承瑢抬眼瞥他:“我给你的期限不够么?”

  “不是。”贺近霖咽了一口唾沫,僵硬地站在那里,“底……底下人没告诉我,只说了伤者几何,死者几何。”

  谢承瑢不耐烦地捂住眼睛:“身为将,应该对底下情况一清二楚。不要说人怎么样,马、刀、枪如何,都是你要清楚的事情。当初你被封将,上官是谁?”

  “是……是张管军。”

  边上张延秋赶忙说:“管军,我可都把这些都教过给你了,你也说记得了。”

  “我是记得,可你也没告诉我伤者要分轻伤重伤。我不知道,所以也就没问。”

  谢承瑢很烦,不想听他们互相拉扯:“行了,现在去军里问,半个时辰内我要知道轻伤几人,重伤几人。问不出来,你就收拾辎重回珗州吧。”

  贺近霖有些失落,弓着腰出门去。他前脚才走,张延秋便同谢承瑢解释道:“节使,这完完全全不能怪罪到我。”

  程庭颐听了也说:“贺近霖原是这般平庸之才,怎么连这么小的事情都做不好呢?”

  “这是官家新授的步军司都虞候,以前连军都指挥使都没做到。”关实说。

  纪鸿舟一听,连军都指挥使都没做过的人现在做了管军,那还得了?马上嘲讽:“这是在做什么?现在是什么人都能做管军了?”

  张延秋也无可奈何,论资历,他比贺近霖要老得多,近年也一直盼着升到三衙都虞候及以上,可惜官家没看中他。他道:“或许贺管军确实是有什么不同于常人的地方吧。”

  “狗屁,人聪明未必能一眼看出来,但蠢货一定是可以一眼看出来的。”纪鸿舟说。

  程庭颐轻笑:“你说什么呢,这么多人在这儿呢。”

  “我说的是实话,蠢货能做大周管军,那聪明人做什么?”

  谢承瑢脑子昏,摁了好几遍穴位:“别吵了,花将军来报吧。”

  等一众将军报完伤亡,贺近霖也回来了。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方才进门就喊:“节使,我都清楚了。”

  帐内人皆沉脸不悦,纪鸿舟有话就直说了:“真无礼,在珗州没学过规矩吗?”

  贺近霖很是尴尬,赔笑说:“是我太急了,请将军恕罪。”

  他把他手底下的军伤亡人数一一报清,谢承瑢听了,颔首说:“嗯,希望下回你来的时候,不要再像这次一样没头没尾了。”

  “我会的,您放心。”贺近霖心中窃喜,他想着,四周人都对他嗤之以鼻,可只有谢承瑢宽恕他。果然他对自己和对别人是不一样的。

  “就这样吧,散了吧。”谢承瑢实在是累了,挥手叫他们都回去。

  帐中诸将都散了,纪鸿舟和程庭颐还留着。程庭颐见他疲乏不堪,万分心疼:“快去睡吧,天色也不早了。”

  “还不能睡,要给官家写边报。”谢承瑢埋头趴在桌上,低声说,“过几日还要和金宗烈交战,我还没想好点哪个将。”

  程庭颐说:“花流吧,他很能打仗,不如就让他去。”

  “可是花流已经连带了很多次了,他也要休息。”谢承瑢侧过脸,露出一只带血丝的眼,“官家给我的将,除了花流、关实、张延秋,其他都不好用。”

  纪鸿舟嗤笑:“贺近霖都能做管军了,还能有多好用的将?”

  “你很不喜欢贺近霖?”

  “我当然不喜欢。”纪鸿舟坐下来,很认真地对谢承瑢说,“愚昧之人不可用,留之,只能是祸患。”

  谢承瑢不语,又闭上眼。

  “大周的能将都已经被官家调去重镇了,珗州里能用的将不多,全都是贺近霖这样的人。”纪鸿舟说。

  “这不是我该管的事情,我只是负责带他们。”

  “谢同虚,现在是在打仗,没空给他们学怎么做将。不能用就不要用,宁愿让他闲在军营里,都不能让他稀里糊涂地带兵上战场。崔兴勇不也在秦州么?他就把主帅之职这样交给你了,然后在那安然悠闲地等着吃你的功绩?凭什么呢,就应当让他带兵和金宗烈打一回。”

  谢承瑢思虑半晌,说:“崔公应该能打。那……那就让他去一回吧。”

  商议完,程庭颐和纪鸿舟一起回营帐。

  路上寂静,偶有夜雀咕咕。程庭颐盯着远处一片漆黑的树丛,叹息说:“官家把累赘塞给同虚,是想累死他吗?”

  “我们都知道贺近霖是累赘,官家也一定会知道。”纪鸿舟对着头顶不圆的月,“官家择将,已经不是择能将了。”

  “那是择什么将?”

  “择听话的将。”

  程庭颐默然:“贺近霖同他人不一样之处,应当是他足够听话。只要听话,能没有能耐反而不重要了。”他心中五味杂陈,望上纪鸿舟的侧脸,忽然问道,“哥,官家授我官职,是不是也是因为我听话?”

  纪鸿舟听罢,盯着程庭颐的眼睛看好半晌,这才笑说:“又胡思乱想了,小苑儿。”

  “其实我同贺近霖一样,也是一个无能的人。”程庭颐低头戳手指尖儿,“我没什么功绩,也没什么能耐。我凭什么能任秦州兵马钤辖呢?”

  纪鸿舟搂过他的肩膀,柔声宽慰道:“谦虚之人才觉自己无甚功绩,整日觉得自己了不起的人才最无能。你觉得呢?”

  “你又哄我了。我是什么样,我自己知道。”程庭颐推开他。

  “你若没能耐,官家也不会叫你跟我一起戍边。你总是妄自菲薄,只抑自己。”纪鸿舟亲了一口他的额头,“温柔,并不是无能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