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望阙台【完结】>第142章 四三 山雨欲来(四)

  林珣和雷孝德都走了,堂内只剩谢忘琮与宋稷二人。

  宋稷坐得离她很远,目光也始终没有落在她身上。他有避嫌的意思,但有些话还是必须和谢忘琮单独说。

  憋了很久,他才问:“你以为,我不驻守延州,就是弃大义吗?”

  谢忘琮如坐针毡:“此时起复,确实是为了大义。宋将军不发丧,就是担心金宗烈与萧弼借机起兵。情况紧急,你在朝里比我久,应该知道的。”

  宋稷笑笑:“如若是你,你能毫不犹豫地放下孝去延州守城吗?如若他们是叫你弟弟去,你可以毫不犹豫地就推他走吗?”

  屋外有人哭丧,谢忘琮听这些哭声,又陷入沉默,毕竟她也站不住脚。

  “我知道你心有大义,为了大义,你可以付出一切。”宋稷感觉很无力,“我知道谢怀玘可以为了大义,一生不婚,一生都在马背上。”

  谢忘琮倏尔作怫:“你这话好没意思。”

  “我是就事论事而已。我没有你这样公而忘私的德行,我只是个凡人。”宋稷语气淡淡,“我不明白,为何有情之人要被斥责,而无情之人却要被尊崇。我甘愿为大周,可我父亲生我育我,按律,按德,我也该为他丁忧去职,服丧三年。”

  “我不该指责你。”谢忘琮说,“如果无人能守延州,我去。”

  宋稷没有接她的话,又转到所谓“有情”、“无情”之上:“谢娘子是无情之人,自然什么都不怕了。我做不到无情无义,我不想我爹怨我不孝,更不想我娘怨我不孝。”

  谢忘琮觉得莫名其妙:“你不用说这些话来呛我,你以为我想来劝你,若不是官家逼着我……”

  “若不是官家逼着我,我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说这样多的话了。”

  “我不喜欢谈情说爱。”

  “你不喜欢和我谈情说爱。”

  宋稷摸了一把桌上的茶盏,还热着。他说:“我娘没了,我妻没了,我爹也没了。我想尽孝也不成,我想喘口气,也不成。他们逼着我,你也要逼着我,死的不是你们爹,你们当然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来劝我。”

  谢忘琮放弃了:“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罢了。”

  “我不想去。”

  “我知道了。”谢忘琮站起身,“我会和官家说明的,就当我今日没来过。”

  堂外哭声渐近了,外面嗡嗡地好像一个巨大的笼子。谢忘琮开门,便是将堂外的笼子打开了,那些令人晕眩的声音又要扑进来。

  “你想去延州吗?”宋稷忽然问。

  谢忘琮开门的手一顿:“没人能去,只有我。”

  “延州很险,守得住,你便是大周功臣,守不住,你就是大周罪人。身在延州,便是有两把刀同时悬在颈上。”

  “要是人人都怕成为罪人,那西北一个州都守不住。”谢忘琮幽幽,“刀悬项上,能不能活,看我的本事。”

  宋稷还在想。

  “我去了延州,会替你祭拜宋将军的。”谢忘琮说。

  宋稷想完了:“官家料定你能劝我,所以让你来了。”他还是摸着渐渐凉掉的茶,“我不会让女人处在险境,更不可能让你处于险境。”

  谢忘琮把开了一点点缝隙的门压上,她想反驳的,想了想还是算了。

  “我爱慕你,不是因为你是军营里唯一一个女人。”宋稷闭上眼,双目酸涩,眼泪横流。

  “我想要一个这样的妻子,我想要一个落落大方的妻子。我不想她们在宅院里相夫教子,我不想我一回来只能听见她们说大道理。她们明明活着,却又不像是活着。我只是想对一个活人过日子罢了。”

  “什么是活人?”

  “一个有自己思想的,人。”

  谢忘琮推门的手掌冒了好多汗。她在心里警告自己不要反驳不要反驳,但还是忍不住反驳了:“她们这样,难道不是男人的过错吗?”

  宋稷抬起头来。

  “礼法是男人定的,道理是男人说的,男人说女人只能相夫教子,男人说妇言不听,怎么到头来,男人又觉得这样不好?”谢忘琮鄙夷道,“我不是男人,自然不知道男人的思想。”

  宋稷非常诧异:“你怎么能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话?”

  “怎么,和你从小读的书不一样了?倘天下女人都能和男人一样读书做官,有自己的思想,忽然有一个愿意顺从你,愿意相夫教子的女人出现在你眼前,你也会心生爱慕吗?”

  宋稷摇头:“我并非是爱慕与众不同的人,这世上人人都不同。”

  谢忘琮耸肩:“你要是真这么想,必不会觉得我刚才说的话大逆不道。依我看,世上女人也差不多相同。一样都是活在男人的阴影下,一样都是困在不见人的宅院中。与众不同的,又有几个人呢?”

  宋稷说不上来。

  “与众不同的,要么就是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要么就是被人强迫着又变成死人,反正都得变成他们想要的样子。男人骂,有的女人也骂,再有想与众不同的,以后都不能与众不同了。”谢忘琮真想翻白眼,“谁不想活啊,谁想当死人啊。这不都是你们想看见的吗?”

  宋稷说:“可你已经和别人不同了,你是鲜活的。”

  谢忘琮不欲说,抵门的手掌用力更甚:“每个人都是鲜活的!我也没什么不同,我拥有的这一切都是我自己争取来的。我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我拼命拉起一百五十斤的弓,举起几十斤的枪,不是为了来给谁当不一样的妻子的!”她一掌推开门,“你要不要去延州都随意,大周不是没了你就不行的,我也没工夫和你在这里废话。”

  她走了,宋稷茫然看着她的背影,越发觉得自己愚笨到不可教。

  屋外天要黑了,有燕雀越院而去。

  谢忘琮发泄了一通,出了宋宅,又觉失落沮丧。她想着,明日早朝就同官家自请往延州,不用再逼任何人了,也不用再逼自己了。

  她在东门大街走,路过白玉馆时,又忍不住驻足。

  白玉馆白日少客,丝竹琴声也少,偶有几个小唱在楼下坐着互相说笑。女孩们倚在栏杆边看天上的云,个个眼睛都亮晶晶的。

  在这一刻,谢忘琮很想穆娘。她嗅着白玉馆的香味进门,再踩上上楼的木阶,她的目光眺到远处的纱幔。

  “你想赎身,这些钱是不够的。”

  谢忘琮停在小阁门口,听见里头传来的轻蔑的笑声。

  “穆三娘,你做了娼妓,就得做好一辈子都为娼妓的准备。你生是娼妓,死了自然也要当个娼妓鬼。”

  良久,才有无奈的叹息声传来:“八百贯不够,一千贯也不够。到底要多少才够?”

  “要加起来的十倍、百倍!”

  谢忘琮猛地推门,里面围桌坐的两人正惊愕地盯着她。桌面堆满了钱币,还有一团金银珠宝,闪得人眼睛发晕。

  穆娘没反应过来:“谢娘子?你怎么来了?”

  “你是要赎身么?”谢忘琮问。

  妈妈惊得合不拢下巴,一时不知所措了。她想把谢忘琮赶出去,又舍不得谢忘琮兜里那些钱,硬是笑脸相迎。

  “谢大官人何故推门?”妈妈起身,“若想见穆娘,一会儿我亲自领了来见您。”

  “原先我问你,她的身价几何。你告诉我,只有八百贯。”谢忘琮有些摁不住怒气,“怎么,现在又要涨了?”

  妈妈挥手帕:“哎哟!您瞧瞧,这大夏天的,何至于动怒呢?这珗京的大米还一天一个价呢,人自然也是如此了。”

  “放你的屁!”谢忘琮揪住她的衣襟,“人和大米能比较么?!”

  穆娘大惊失色:“娘子是官,不能打人!”

  谢忘琮盯着妈妈:“大周娼籍三十岁脱籍,怎么,你们想在她脱籍前再狠狠赚一笔?”

  妈妈惊恐地说:“怎么、怎么会!”

  “还是说你们不想放她走?”

  “您说什么呢!按、按照大周律,我怎么敢……怎么敢不放人呢。是她,是她自己想要提前赎身!和我没有关系的呀!”

  “那我问你,她赎身到底要多少钱?你给个准话,将来若是再有变,你看我打不打你?!”

  妈妈急了,吓得浑身发抖:“我……她……五千贯,五千贯还不成吗?”

  “五千贯?”谢忘琮一掌将她推到凳子上,“这么多钱,看来你早就在为自己准备棺材了?”

  妈妈赶紧将衣领拢好:“穆娘要是这样便宜,您也不会常常来见她了。若她不好,您怎么能这么多年如一日呢?”

  谢忘琮有些冷静了:“我来赎她,三日后我把钱给你送来,你若敢反悔,我立刻杀了你。”

  “好官人,好官人!我们怎么敢呢?”妈妈欲哭无泪,“穆娘,你快把她给带走!”

  穆娘还盯着桌上那一摊钱看。她道:“我要把钱带走,留给你,我不放心。”

  妈妈愣了一下,还舍不得那些钱,可见谢忘琮实打实的拳头,心里又害怕了:“你拿走,你都拿走!”

  穆娘把方才装钱的大麻袋理好,一把一把地把钱币往里推。

  钱哗啦啦地掉下来,有几枚掉在地上,她也来不及去捡。她先把桌上的清干净了,又弯腰拾钱。

  谢忘琮躬身把掉落的钱币捡起来,她看见穆娘的眼泪划过脸颊。

  穆娘装好了钱,什么也没说,拖着麻袋就往外面走。麻袋太重了,她完全拎不起来,只能拖拽。粗布擦在地上,倒是将砖都擦干净了。

  “我还会偷你的钱么?穆三娘!我养了你十几年!”

  穆娘回头剜了她一眼,说:“我呸。”

  谢忘琮一直跟着她。

  二楼站了几个客人,都直勾勾盯着穆娘。他们在不怀好意地打量她,看她的腰和屁股。谢忘琮看见了,扬起拳头:“看什么!”

  那几个男人马上怕了,灰溜溜地跑开。

  穆娘一直没说话,她拖着钱回屋,依旧还把钱藏在她的大箱子中。

  钱很重,她根本就抬不起钱袋,好几次努力都行不通。谢忘琮想帮她的,却被她拒绝:“我自己来吧,你不用费力了。”

  “认识你十年,我竟然不知道你叫穆三娘。”谢忘琮说。

  穆娘却说:“我不叫三娘。叫我三娘,不过是因为我是那群女子中的第三个。”

  她把钱箱子锁起来,“妈妈知道我有钱了,她还会来抢的。我要把它们都藏起来,埋起来。”

  “我会赎你的。”谢忘琮说,“你不用担心这些钱了。”

  穆娘望着谢忘琮:“一千贯,我攒了十年,好不容易才攒到一千贯。我在这儿被困了十五年,才攒到一千贯。”

  “十五年,一千贯。”谢忘琮问她,“你为什么想赎身呢?等到三十岁,你就可以解脱了。”

  穆娘听到了,竟然笑出来:“三十岁就解脱了吗?娘子,进了白玉馆,只有死才是解脱。”

  窗外的天要黑了,街上的灯又点起来。有占风铎在舞,叫卖声又亮。

  “我在白玉馆十五年了。前五年,我被逼着学了琴、棋、书、画。我学这些,倒并不是为了成为才女。”穆娘坐在地上,她头上的钗子闪着金光,“学琴棋书画,是为了成为玩物,是为了供男人享乐。那些男人喜欢这样的女人,越有文采,他们越喜欢。除了琴棋书画,还有床上功夫,这才是最让我觉得恶心的。”

  有关于这方面的事情,穆娘从来都没有和谢忘琮说过一句,即使她知道谢忘琮一定明白白玉馆的夜晚是怎么样的,可是她还是不敢说。可是今天她敢说了,她平静地看着谢忘琮,“我的初夜,给了白玉馆的一个小厮。我们都是这样的,那么多女人被锁在一个屋子里,不服从的就打,用拳头,用棍子。想自尽不行,想反抗也不行,我们别无它法。”

  谢忘琮咽了一口唾沫。

  “娘子,我不是只会弹琴的。”

  “对不起。”

  谢忘琮也跟着穆娘一起坐在地上,“我很愧疚。”

  “我今年二十九了。大周律,妓女三十岁可以脱籍,但白玉馆的妓女不可以。他们想吸干我们的血,他们要在我们脱籍前把我们贱卖出去,到京外,卖给那些粗鄙的乡村野汉、军营里如饥似渴的军人。我很快,也要被押走了。”

  谢忘琮很震惊:“怎么会?大周不准有营妓,怎么能被卖到军营呢?!”

  “律法不准,又能怎么样呢?”穆娘冷笑,“娘子,为什么会有我们,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怕。我们不是人,我们和外面的牲畜也没有区别……”她不再笑了,她的眼泪就团在眼中,“所以我想快点走了,如果我不能赎身,我会去死。”

  谢忘琮思虑了很久:“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会让你以后无忧无虑地活着。”

  【作者有话说】

  一千贯钱其实非常非常多,一麻袋根本就装不下。穆娘拿给妈妈看的只是一部分哈,还有N多被她藏起来了,各种藏,埋起来的也有。

  为什么琮姐之前没有帮穆娘赎身呢,因为在大周给娼妓赎身非常麻烦,需要府尹/知州还有朝里面管这方面的官员同意签字才行。琮姐之前也有过帮穆娘赎身的想法,找到朝里官员的时候,那个官员直接说“考虑一下你自己的前途”,所以她就暂缓了。所以琮姐说她很愧疚。

  小谢的妈妈也是娼妓,是被谢爹赎身的,当时也非常麻烦,花了很大代价,赎了她谢爹直接破产负债了,对前途也是毁灭性打击。(题外话,十年前某件事可能人尽皆知,但因为信息闭塞,加上上面下令不准提起,所以小谢的身世才能暂时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