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望阙台【完结】>第139章 四三 山雨欲来(一)

  七月二十,总算是查出来点东西了。

  高适成把均州先马步军都部署王生的卷宗调了出来,王生死前并未有什么异状,只是吃了顿饭就头晕吐血,最后不治而亡。高适成对谢承瑢说:“我怀疑是骆永诚做的,所以审了骆永诚的亲信,果然是骆永诚毒杀了王生。”

  谢承瑢上下打量了一遍高适成:“这么容易就审出来了,那你们之前做什么了呢?”

  高适成支支吾吾说:“原先有骆永诚在,我们就算是怀疑也不好做什么。现在您拿下了骆永诚,多亏了您,王都部署的案子才能水落石出。”

  “倒也不必这么抬举我,这是你的功劳。”谢承瑢又问,“审骆永诚了吗?”

  “审了。我与穆知州已将案情查清楚了,但骆永诚死不认罪,也是无法。”

  谢承瑢冷冷说:“官人做了这么多年的官,难道还要我教你怎么结案吗?没有物证,骆永诚不认罪,这案子怎么算是清楚了?”

  高适成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点头说是。

  “你用刑了吗?”谢承瑢问。

  高适成一哂:“哪能不用刑呢,这不是……例行么。”

  “不用刑就审不了人了?骆永诚的亲信也是你们屈打成招的?”

  “怎么会?用刑,总比不用来得……我这不是想让案子进展快些么。”高适成搓手,“都已经到这个地步,您还要计较这些吗?”

  谢承瑢说:“我当然要计较,这关系到你的仕途,我怎么敢不计较呢?”

  高适成后背冒出一层冷汗:“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心里分明清楚,不必问我。”谢承瑢叹了一口气,“不结案,官人没有功绩,我就不能向官家举荐。不如这样,我亲自替你去狱中审问,若是骆永诚招了,还算在你头上。”

  高适成笑起来:“多谢,多谢!”

  谢承瑢走出通判厅,高适成还在后面送他:“您慢走!”等到谢承瑢走远了,高适成突然反应过来,“骆永诚若是不招,还算在我头上,我算什么?”

  他怎么就觉得谢承瑢没安好心。

  傍晚,谢承瑢拖着赵敛去牢里审骆永诚。

  牢里很昏暗,长廊逼仄,压抑得令人难喘息。两边牢房很小,顶上各开一天窗,有月色顺着窗子落下来,伴着边上那一支破蜡烛,也勉强能看清黑夜了。

  谢承瑢和赵敛一后一前走到骆永诚的牢房门口,看见满身是伤的骆永诚瘫在草席中。血腥味伴着汗馊味腾上来,几度叫人头晕想吐。

  赵敛把饭放在门口,说:“吃饭了。”

  骆永诚稍有动静,慢慢回过神来,正与谢承瑢对视上。

  “原来是,谢节使。”骆永诚轻蔑地笑了两声,“谢节使什么时候也能屈尊来给我一个死囚送饭?真是折煞我了。”

  他嗓子哑透了,听了都觉得嗓子疼。

  谢承瑢的喉结上下动了一下,还没有说话。

  “还没定你的罪呢,不好说自己是死囚吧,副部署。”赵敛道。

  骆永诚的目光缓缓投向赵敛,他有一瞬间的失神,随后才想起来:“你,你是代议恒那个……故交?”

  “是我,我叫赵敛。”

  “赵敛……”骆永诚舒展着四肢,伤口溅出来的疼痛让他忍不住闷哼。他猜测说,“赵……赵……是卫王赵公的赵?”

  “是。”

  骆永诚无力地笑了两声:“果然啊,我算是不得了的人物了,叫两个不得了的人亲自来看我。”

  “你才是那个不得了的人物。”谢承瑢开了牢门,把饭送到他面前去,“吃吧。”

  “这是断头餐么?”

  “你觉得呢?”

  骆永诚闭上眼:“你是来杀我的?”

  谢承瑢把饭放在地上:“不敢杀你,你放心好了。”

  骆永诚颤颤巍巍地起身,端起这一碗饭,还装模作样地作揖:“多谢谢节使。”

  他张嘴,把饭往嘴里塞。

  “王生是你杀的?”谢承瑢问他。他当做没听见,还是慢悠悠地吃饭。

  谢承瑢又问:“军饷也是你贪的?那么多钱,盆满钵满了吧?”

  骆永诚还是不说话。

  谢承瑢也不恼,他静静看着骆永诚一缕一缕的污发,忽然说:“节帅,我把你的妻儿安置好了。”

  骆永诚嚼饭的嘴一愣。

  “你的小女儿是不是叫兰心?兰心一见到我,就问,‘爹爹去哪儿了’?节帅,你说我该怎么回答她呢?”

  “呸——!”骆永诚的怒气一下子被勾起来了,他把嘴里的饭全部啐在谢承瑢脸上,挣着铁链大骂,“谢承瑢,你他妈要是动我妻儿,一定不得好死!”

  赵敛立刻拉谢承瑢到边上去,欲伸手擦去他脸上污渍。

  谢承瑢别开脸,自己擦干净:“我没动,我对她们很好,她们很感激我。”

  “放屁!”

  “我看兰心穿的裙子了,是蜀锦。”谢承瑢淡淡说,“她穿得真漂亮。”

  “你要做什么?你丧心病狂!”

  “她若是知道,这件裙子是她爹爹贪百姓血汗之钱买的,她还会穿吗?”谢承瑢漠然地望向骆永诚,“还是说,她就是心安理得地穿这些裙子?”

  骆永诚骂道:“我没有贪一分钱,你别想套我的话!”

  “那我只能问问你的孩子,问问你的妻妾,你们家那些钱到底是哪里来的了。你说,他们要是不承认,我该怎么办?”

  谢承瑢提脚要走,却听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

  “谢承瑢,你站着!”骆永诚摔掉饭碗,“你别走!你要是敢走……”

  谢承瑢回头:“怎么,你杀了我?”

  “我把你碎尸万段!我把你……”骆永诚恶狠狠盯着他,“我把你五马分尸,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谢承瑢竟然笑了:“是吗?”

  骆永诚骂道:“你别他妈的一副不怕死的模样!我会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那在你杀我之前,我会让你体会什么叫生不如死。”谢承瑢转身就出牢房,骆永诚吓得浑身发抖,大吼起来:“别走!你别走!”

  谢承瑢停下来,难过地说:“我也不想去的,节帅,你若是全然地招了,我不会为难你的妻儿。”

  “谢承瑢……我到底,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你?”骆永诚再三诘问,“你为何要这样至我于死地?!”

  谢承瑢面向东边,又转向骆永诚:“你还有的要问吗?”

  “是官家想杀我?”骆永诚也望向东面,耳朵嗡嗡的,“怎么会,他年初,还差人给我送了东西……他还赐我官瓷、甲胄,他怎么会想杀我?你在胡说,你一定在胡说!”

  谢承瑢嘲讽说:“我希望我是胡说。”

  “官家怎么会想杀我?官家怎可能会想杀我!我一片忠心,官家是知道我的!我很忠心的,我很忠心的!”

  赵敛反问:“忠臣也会贪掉朝里的军饷吗?”

  “我是忠心的。”骆永诚几乎要大哭,“我对官家忠心耿耿,我从来没有不臣之心,我从来没有造反之意,官家是知道的啊!”

  “你忠不忠心,和官家想不想杀你,没有必然干系。”赵敛说。

  但骆永诚还是不信:“官家说了,官家说了……他不会亏待每一个忠臣。他不会的……”

  赵敛蹲下来:“你是不是伪造了军籍,虚请了粮饷?”

  “我没有……”

  “王生也是你杀的,你用一杯毒酒,毒死了他。对吗?”

  骆永诚喊道:“不是我想杀他,不是我!”

  “那是谁?”

  “不是我……”

  赵敛叹了一口气,理好骆永诚凌乱的发:“骆节使,你是效命于两朝的人了,为什么还这么拎不清呢?”

  “官家怎么会想杀我呢?”

  “你欺君了,他怎么能不杀你。”

  “欺君……罔上……”骆永诚大笑,“欺君罔上?我做的这些,怎么能算是欺君罔上呢?”

  谢承瑢没耐心听了,把怀中状纸丢在地上:“画押吧,就当是给彼此都留些颜面。”

  骆永诚看纸上的罪状,缄默良久,从难以置信,到勉强接受,再到莫可奈何。

  “我……应当算是个功臣吧。”他笑道,“我在均州这么多年,守了均州那么多年,应当算个功臣吧?”

  牢内的臭味让谢承瑢头昏,他往外走了一步,躲避无尽的黑暗与恶臭。

  “王生,是我杀的。”骆永诚盯着罪状,“以前我听一个词,叫做‘风云万变’。世事难料,今日是我,明日就是你。祸事么,昨天落在他头上,今天就轮到我了。”

  赵敛不明所以:“你想说什么?”

  “哈哈哈……赵敛,你应该比所有人明白。”骆永诚抬头看头顶天窗,他见月光下浮着的无数灰尘,真像他自己。

  “我不过是拿我应得的东西,我没有错。”

  他见牢内晃动的烛光,“谢承瑢,他们都说你是‘佛面蛇心’,可我一直以为‘相由心生’。我以为你应该是大周的仁将,我以为你会和那些将领不同。王生是个蠢货,他暴戾、他阴狠,他把均州的军权紧紧握在手里!我为什么杀他,因为恶将终不能长久,行恶之人,当自食其果!我以为,你和王生是不同的。”

  谢承瑢打断他:“死人的事我不想听,我只是来问你的罪证。”

  “你不怕将来,也会有像我这样的一天吗?”骆永诚伸出他血淋淋的手,“怕不怕有一天,你也会深陷牢狱!也会有人问你,是否有谋逆之心?”

  “画押吧。”

  “你信不信有一天,你也会变成下一个王生、下一个我!你会变成下一个赵武忠,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会变成泡沫幻影!”

  谢承瑢没有说话,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骆永诚,在这一刻,骆永诚觉得谢承瑢真像个恶鬼。

  “你不怕吗?”骆永诚挣着铁链,“我等着那一天啊,我等着那一天!我等着有一日,官家也想杀你,就像官家想杀我一样……二十六岁的节度使啊,大周的节度使,统共能做几年?”

  “走吧,他已经开始发疯了,不必叫他画押了。”谢承瑢说。

  “谢承瑢,我不会画押的,我不会画押的!这些都是我应得的,都是官家欠我的!谢承瑢!”

  长廊如一道深渊,谢承瑢行在深渊之中,耳后是骆永诚如同魔咒般的呐喊。血腥味将他推向更深的地方,他一直在向那个深处走。

  “谢承瑢,也会轮到你的,一定会轮到你!”

  赵敛捂住谢承瑢的耳朵。

  大牢的长廊很长,长到让谢承瑢觉得自己走了一天一夜。他出了大门,闻到新鲜的空气,突然觉得恍如隔世。

  “别放心上,阿昭。”赵敛松了手,拇指抚摸过谢承瑢眼下疤痕,“他在说浑话,他在吓你呢。”

  过了一会儿,谢承瑢才说:“你没听他方才说的吗?这都是官家欠他的。他毒死王生,和我拿下他,是一样的。所以,在本质上,我与骆永诚并无差别。”

  他跟着天上的月亮走,“蛇蝎心肠的是谢承瑢,谢承瑢只能做这样的人。如果不变成这样,谢承瑢只能去死了。”

  “但,柔者是不能统军的,昭昭。”赵敛安抚他。

  “从前,太尉教导我,为将者,应领‘当诛则诛,杀伐果断,无法规无以成军,无威严无以为帅’意。他说,没有威信,不能成将。我以为,只要我做到‘有威信’,就可以统兵了。可后来我才知道,威信,不在‘信’,在‘威’。”谢承瑢平静地说,“二哥,在秦州这五年,我真的很辛苦。我用了五年才知道,将,应该如何树威。”

  他望向自己的双手,仿佛上面还残留着鲜血。

  “我不断地,变成了自己所憎恶的模样。”

  赵敛趁着月光,轻抚上谢承瑢的手。他去擦谢承瑢的脸,又深深凝视他的眼睛:“蛇蝎心肠的是谢承瑢,可你是谢昭然。阿昭是世上最干净、最善良的人。”

  “可我已经不叫谢昭然了。”谢承瑢说。

  赵敛认真地说:“你可以永远是。”

  【作者有话说】

  赵爹教小谢学习了理论知识,崔兴勇教小谢实践。赵爹教小谢见第41章 。

  在秦州那五年不会明确写,但在这五年里,小谢只能被迫融入环境,他学会了“靠武力征服一切”,“用鲜血建立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