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望阙台【完结】>第102章 三三 无计避(二)

  官家的御龙直一直守在赵仕谋家门口,入夜了还未离去。

  赵仕谋坐在堂中,手里端一盏热茶。有淡淡烟气缓飘,散在指尖。赵敛与赵敬叉手立一侧,两个人都默不作声。

  等到戌时,长公主的内官来说:“太尉,长主欲见都尉。”

  赵敬有反应了,他根本没看李思疏的内侍,说话语气也很不愉快:“请中贵人同长公主说,臣要稍后才能来。”

  “驸马都尉不要让长主等急了。”

  等内官走后,赵敬说:“眼下爹爹已被罢去兵权,官家再也不需要谁来盯着我们了。倒不如借此与长公主和离,还我,也是还她一个自由。”

  赵仕谋皱起眉头:“岂有驸马都尉与长公主和离之理?这是陛下的恩赐,你想我们家更烂点,就去和离好了。”

  “爹爹,我不是这个意思。”赵敬叉手,“只是我觉得现在是与我与她和离的最好时候。”

  赵仕谋不满:“什么时候都不是最好的时候!我知道你整日里为何如坐针毡,这些年你一直待她不好,公主宅那些中官自然都把消息放给官家了。你还要同她和离,不就是坐实了待她不好的传闻吗?况且长公主下降,未必就是来盯着我们的。”

  赵敬一哂:“儿子没有对她不好,她想要的,我不是都给了么?”

  “长公主现在想见你。”赵仕谋呼了一口气,“外头那么多兵呢,你不要太放肆了。”

  “是。”赵敬领会爹爹的意思了,他退出去,临走前还说了一句,“爹爹是身不由己,儿子未必不是。”

  赵敬走了,赵仕谋很久才又叹了一口气。他抿了一嘴放冷的茶,说:“读了这么多年书,一点人情世故都学不会。”

  “大哥就是这样的性子。”赵敛把门关好,回来说,“爹爹任着这些中官在家里四处走动,不怕他们翻出来什么?”

  “能翻出来什么?我清清白白,就算是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任何东西。”赵仕谋一遍又一遍地滤茶,“阿敛,我是没有想到官家会出这样的招数。”

  “太祖皇帝早在六十年前便已下诏,不轻授殿前司都点检一职。官家竟也敢冒着群臣反对的风险,授爹爹此职?”

  “不轻授,不是不复置;不常设,不是不能设。群臣反对?群臣都在等着看笑话呢,看我这颗大树什么时候倒。”

  堂外人影憧憧,有脚步声靠近。赵敛警惕地往门外瞄一眼,见是瑶前,又舒展开眉头。

  “阿郎,二哥。”瑶前俯身而进,“门口全是兵,拿着刀呢。我才从北营回来,据说纪管军也被看着了,非令不得出马军营。”

  赵敛问:“谢同虚呢?”

  “被谢殿帅扣着,暂不得出。”

  “谢殿帅扣他作什么?”

  瑶前看着赵仕谋,有点不敢回答。赵敛急得连手都不端了:“你倒是说呀,爹不是外人。”

  “我问了擒虎军的,他们说官家有意把曹右丞家的三娘子指给谢管军,现在谢同虚还在因为这件事和谢殿帅争吵。”

  赵仕谋与赵敛异口同声道:“曹家三娘?”

  “我与曹规全可是政敌啊。”赵仕谋幽幽说,“官家这是下定决心要压制住我。”

  赵敛觉得不对劲,低头喝了一口茶。

  瑶前说:“我先前还见曹右丞同谢殿帅道喜,但谢殿帅似乎并不待见,二人在北营不欢而散了。”

  “官家有意让谢、曹两家联合,可这个谢祥祯竟不懂官家的意思?”赵仕谋冷笑,“还真是平庸之辈。”

  赵敛放下茶盏:“如若谢曹两家联合,再拜曹氏为相,那官家就牢牢掌握文武百官了。曹规全不比齐延永,齐延永好歹有风骨,是个文人,这曹规全满脸奸相,阴谋算计都揣在肚子里。”

  瑶前颔首:“可这曹规全确实能解官家心事,先前朝堂争辩长公主成婚之事,不就有他在里头拱火?正因有此,官家才尤其宠爱曹氏。”

  “朝廷争斗,党争不断。”赵仕谋又抿一口茶,“我什么也做不了,也不能做。官已经做这么高了,若话也说那么高,就真得跌下来了。万里高台,要是坠下来,就是粉身碎骨。”

  赵仕谋一夜未睡,就坐在这堂上,反复不停地过滤旧茶,直到茶凉透了,冰得刺喉。

  *

  崇政殿内,李祐寅正在喝茶。

  一边皇后徐婉正助研墨,淡色的指甲被烛火映衬得颇有光泽。她偶尔会瞄一眼李祐寅,好像有话要说,又几番止于口。

  李祐寅当然能察觉身边人的心思,看完这一份札子,他问:“皇后累了?”

  “妾不累。”徐婉轻斜手,置墨于一边,“夜深了,官家还是早日歇息吧。”

  李祐寅不说话。他先是看徐婉细嫩白皙的手,又望到她腕间银镯,再至上,见典雅素簪,最后才是她淡而不艳的脸。

  他笑道:“辛娘子是不是把润珍送到你那里去了?”

  “是。”

  “润珍这几日还没说话?”

  徐婉摇头:“逗他,他也不说。哭倒也是会哭,就是不爱说话。”

  李祐寅意味深长道:“是不爱说话,还是不会说话?”

  徐婉低下头,万分恭谨模样:“我请了医官来看,医官说润珍开化得晚,应是有大才,要再等等。”

  李祐寅不愿看她这副样子,别过脸去:“润珍一直放在你这儿养,你身子不好,只管把他放在侍女、内侍处。他们又都是没有生养的,又怎么知道如何照看孩子?”

  徐婉平静地说:“我也没有生养,不知如何照看孩子。”

  李祐寅没接上话,他望砚台里那滩浓墨,墨里有些倒映出他不悦的表情。他说:“你既没有生养过,也不知道如何照看孩子。我看还是把润珍放在辛娘子那里吧?也叫你少费些心,如何?”

  “有生母待自然是好的,不过……”

  “不过什么?”

  徐婉说:“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也是大周的祖宗家法:凡娘子所出皇子,须由皇后抚养。历来皆如此,到官家这里,又怎么能改呢?”

  李祐寅迟钝了好一会儿:“你和那些个忠臣一样,来劝诫我了?”

  “妾为皇后,有规劝官家的职责。官家应谨记,祖宗家法不可违,万事还是以祖宗规矩最大吧。”徐婉躬身,向李祐寅保证道,“我一定照顾好润珍,不会叫官家烦忧。”

  李祐寅被噎得说不出话,冷笑了两声,点了三四回头。

  韦霜华见状,走到徐婉身边,替她继续研磨。

  徐婉又说:“妾说话未必好听,但忠言逆耳利于行,祖宗定下来的规矩,官家敢违逆,妾不敢。所以还是……”

  “你知道润珍为什么不会说话么?”李祐寅打断她。

  “妾不知。”

  “因为润珍想看生母,你非他生母。”

  徐婉说:“既如此,妾每日都抱润珍往苜蓿阁,到夜再回去,这样也就能让润珍看到生母了。”

  李祐寅又语塞了:“你……”

  “夜深了,皇后殿下困了,不清醒了。还是请殿下回阁去吧。”韦霜华解围道。

  可徐婉却说:“我没有不清醒。我为中宫,又无病患,润珍无论如何都是不能放在辛娘子那里养的。这是规矩,官家身为官家,就应该遵李氏的祖宗家法,不可轻易动摇。”

  李祐寅已经有些恼了,他用食指支着额角:“你回去吧。”

  “是,妾身告退。”

  徐婉才出门,李祐寅盯着她的背影,越来越觉得恼火。

  “规矩……”他嘴中把“规矩”二字重复数遍,忽一掌掀翻笔墨。

  墨汁飞溅,登时弄污了奏疏。

  “官家!”

  “当初是谁提的要这个女人来做皇后?是哪个乱臣贼子?!”

  王求恩忙替官家收拾,韦霜华则在一旁安抚:“官家不要动怒,太祖皇帝说,天子怒而天下震,官家要克制才是。”

  “克制克制,你也和我说克制?难道我有火还不能发吗?拿着祖宗家法来压我,这就是他们给我选的好皇后!谁起的头,罢了他的职,发配到边疆去!”

  “官家息怒!”

  李祐寅上气不接下气地呼吸,说:“会须废此疯妇!”

  韦霜华不敢说话,他眼神示意王求恩,叫他把辛娘子找来。

  今夜无风,王求恩一路跑至苜蓿阁。

  辛明彰正与先太后内侍高奉吉一同言事。

  高奉吉是读过书的,原先很受太后喜欢。太后薨了,许知愚被调到永盛陵守陵,高奉吉因资历尚浅,续留禁中。

  “老子云:‘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1]’你以为如何?”辛明彰问他。

  高奉吉答:“不与人争,非懦弱无能,而是辨清形势,明哲保身。局外之人更清明,自谦之人有进益,不是没有道理的。”

  正在此时,有人请进,说:“娘子,官家在崇政殿发了好大一顿火,韦中官请您过去瞧瞧呢。”

  辛明彰低声说:“你瞧,有时,我倒是想置身之外,奈何时机不允。”

  “我以为,只有人寻时机,未有时机等人。”

  “哦,是么?”辛明彰对高奉吉笑,“当初你说起凤仪阁升香的时候,也是在寻时机?”

  高奉吉一听,立刻软下脚来:“我不敢!如今太后已去,我归于娘子,便是娘子的人。前般如何,都成过往。”

  “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奉吉。”辛明彰叫桃盈扶起他,“我总以为,凡事要说个明白,你我彼此才能更清楚、更愿意。我知你过去之事,你也知我过去之事,互相了然,这是没有坏处的。”

  “是。”

  辛明彰柔声说:“以前如何都不要紧,只要我们现在对彼此是真心的就好了。我真心待你,也望你真心待我。”

  高奉吉感恩道:“是。”

  “我要去见官家了,你要跟着我一同去,还是留在苜蓿阁?”辛明彰问。

  高奉吉说:“娘子要带着我,我便去;娘子不带着我,我就留在这里。”

  辛明彰听后非常满意,同桃盈说:“把我奁子里的珠串拿来,送给奉吉。”

  “多谢娘子!”

  “跟我一起去崇政殿吧,多见识见识。”

  **

  是夜,朱雀河边。

  战争必有鲜血。秦州一战,有许多战死的人不能归家,魂都丢在沙场上了。还活着的亲人们只能靠放灯追思,希望灯能顺着水飘到他们战死的地方,指引他们归家来。

  程庭颐还想着那日冰水边奄奄一息的董漱。他没忘记董漱的遗言:来日秦州收复,不要忘记给他烧一张纸。

  河边团了许多人,放了数不清的荷花灯,灯上放置着小纸,很快就漂到远处了。

  “我不知道董郎家里有没有别人了,也不知道他的家人会不会还在翘首盼他归家。”程庭颐痛心道。

  纪鸿舟望着程庭颐,余光中漾过无数花灯。有风吹皱灯里的火焰,也吹皱了他的眼睛。

  “你记着他,他就永远活着了。”

  程庭颐摇头:“其实,我已经记不清他的样子了。我只能想到他浸在水里,冻地、颤颤巍巍地和我说话。他说他好热。可他那么冷,又怎么会觉得热呢?后来我想着,他应该是到了一个温暖的地方去了。”

  “一定是个没有战争、也没有冰雪的地方。”纪鸿舟依偎着他,“小苑儿,我们以后也要去这样的地方。”

  “等死了之后吗?”程庭颐真心问。

  纪鸿舟猛地抬头:“当然不是,当然不是等死了之后!你说什么呢!”

  “我没说什么,我胡说的。”

  “我不要胡说,呸呸呸。”

  “呸呸呸。”程庭颐笑在他怀里,“我是说,我们以后会去一个这样的地方,到死了,我们还是会在一起。”良久,他问,“对吗?纪风临。”

  纪鸿舟颔首,亲吻过程庭颐头顶的发:“对,相信我。”

  河面飘过一段歌声,像是雾,缓缓笼罩过来。

  程庭颐无意间听见,霎时被吸引过去,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不知道,白玉馆的吧?”

  “白玉馆……”

  程庭颐的目光掠过宽河,游到那处飘渺的、若影若现的灯。

  谢忘琮方才从灯下头过,头顶灯下穗子,拂满头。

  “官人来了?”白玉馆妈妈急笑着迎上来,捂面笑道:“官人来得不巧,穆娘有客呢,要不今个儿换别的?”

  “什么客?”

  “大恩客。娘子几月不来,自然有旁人见着她了。”

  谢忘琮心一空:“什么时候来的?”

  “中午就过来了,现在还没出呢。”

  谢忘琮望着木楼彩缎,失落回过身去,再拂那一支灯穗。

  “阿姐?”

  谢承瑢与谢忘琮隔着台阶相见。

  “你怎么来了?”

  “姐姐忘带钱袋,我给你送来了。”说罢,谢承瑢送上佩囊,“怎么出来了,没进去?”

  “进不去了,我还要这钱袋做什么呢。”谢忘琮推开海棠花绣的佩囊,走下阶去,说,“陪我到外边坐坐。”

  白玉馆离朱雀河很近,近到能听清楼上的歌声。

  谢承瑢盘膝坐在河岸,偶见长满绿叶的蜡梅树。蜡梅只有冬天才开花,这时候看,与普通树无异。他专心看蜡梅树,心里还在担心赵敛和太尉。谢忘琮也在痴痴看河里的花灯,两个人都蔫了,谁也不想说话。

  直到白玉馆飘来一阵歌声:“玉箫声断凤凰楼,憔悴人别后。留得啼痕满罗袖,去来休,楼前风景浑依旧。当初只恨,无情烟柳,不解系行舟。[2]”

  谢忘琮惊醒:“昭然,你听,你听!”

  “听什么?”

  “玉箫声断凤凰楼!”

  谢忘琮站起身,仰首盼着那座楼,也跟着唱,“玉箫声断凤凰楼……”

  谢承瑢也站起来,远眺那处楼,说:“娘唱过的,《玉箫声断凤凰楼》。”

  “是娘唱的……”谢忘琮喜悦地要蹦出眼泪,“我们去见她……我们去见她!”

  谢承瑢看她要走,仓促拽住她的手腕:“去哪里见?”

  “去白玉馆见。”

  “娘不在白玉馆,”谢承瑢非要打破她的幻想,“娘不在人世了。”

  谢忘琮沮丧起来,不信地哝哝:“娘不在白玉馆……白玉馆的也不是娘。”

  她看见自己腰间挂着的、那只绣了海棠的佩囊。

  这是穆娘亲手做的给她的送师之礼。

  【作者有话说】

  [1]:出自春秋战国·《老子·道经·第二十二章 》,辛明彰的名字出于此。

  [2]:出自元·杨果《越调·小桃红 玉箫声断凤凰楼》,本首曲第一次出现是在第23章 。

  西马大,谁能懂啊,这一周我忘记申请榜单了(;⌒; )

  所以这周就更一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