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上次的教训,这回慕俞把办事的地点改成了城郊一座废弃的工厂。

  许暮宁被丢在了布满灰尘的地面,慕俞站在离他不远处,程启给他搬了个椅子,用洗净的布和纸擦净了椅子上所有可见的灰尘,让慕俞坐下。

  慕俞将手支在扶手上,垂眼看着匍匐在地上的许暮宁,深感自己此时真像是个反派,不由得问系统道:“你看我现在帅不帅?”

  “帅。”和口上说的不同,系统在芯里说的是,帅个棒槌。

  慕俞得到了赞同的回答,顿时飘飘然起来,但他还是努力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朝站在身侧的程启使了个眼色,程启立刻上前一步,“撕拉”一下,猛地将紧紧贴在许暮宁脸上的黑色胶布撕开。

  他撕得过于用力,胶布在许暮宁脸上又贴得过于紧,撕下来的时候,许暮宁唇上冒出血珠来,似乎是被撕破了皮。

  这个过程中,许暮宁都没有挣扎,虽说他被绑得很紧,但都被撕破皮了,他竟还是一动不动,实在有点古怪。

  得到了说话的自由后,他微微翕动唇瓣,那双幽魂般漆黑的眼眸穿过守在慕俞身前的程启,落在慕俞身上,他忽然道:“你想杀了我吗?”

  不知是不是错觉,慕俞感觉他的声音里,居然还带着点期待。

  慕俞挑了挑眉,“现在可是法治社会,杀了你我还得坐牢,那不是还得把我搭进去吗?没那么好的事。”

  闻言,许暮宁微微扬起的唇畔落了回去,他似乎是有些失望,“好吧。”

  “慕俞请我过来,是想问什么吗?”许暮宁扯着挂着淤伤的唇角问道。

  慕俞冷淡道:“我只是想问你,我妈死的那天,你到底给她发了什么?”

  许暮宁似乎有点惊讶,“你在说什么,我不太清楚……”

  慕俞见他还想抵赖,立刻从口袋中掏出一支手机来,扔在许暮宁面前的地上,冷冷道:“不知道吗?”

  许暮宁那日从别墅逃离时,拿走了其中一个保镖的手机,然而当时许暮宁对于那部手机的下落,却是一问三不知,那名保镖只能吃一个闷亏,当时慕俞就花了好一些钱悬赏丢失的手机,终于在几天前找到了它。

  许暮宁看了眼被丢在地上的手机,黑眸愈发深沉了。

  “没想到,你会发现。”他淡淡道。

  慕俞气得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怒道:“果然是你!”

  实际上,慕俞除了找到了那部手机外,其实什么也没能找到,许暮宁在转卖手机时就把手机格式化了,一点痕迹也没能剩下,而且丢失了两个月,就算是拿给黑客,也很难再恢复数据。

  所以慕俞刚刚那么说,是为了从许暮宁口中诈出答案来。

  许暮宁被慕俞的发作惊得脸上一空,这时他也终于知道,慕俞其实并不知道是他干的。

  是他自己承认了。

  程启来不及阻止,慕俞就冲到许暮宁面前,揪着他的领口将他强行拉起,质问道:“你到底往她的手机上发了什么?她本来身体就不好,看到你的短信,马上就被气得进抢救室抢救了,你……你……”

  慕俞说着,眼泪却竟是从眼眶中落下,滴在了许暮宁眼角。

  像是被烫到了般,许暮宁眨了一下眼,幽深的眼眸中倒映着慕俞泛红的眼角与脸上的泪痕。

  实际上,从他回到傅家到现在,慕俞还没在他面前哭过。

  对于他这个不速之客,慕俞始终维持着防备之心,他在许暮宁面前只有愤怒与漠视两种表现,他以为慕俞对慕母的感情没那么深,毕竟据他所知,慕俞一年到头,进医院探望慕母的次数并没有那么多,知道了自己身世后,他第一个想到的也是他的哥哥会不会与他离心,而不是慕母。

  他以为他不会为慕母的死亡难过。

  看见慕俞靠近许暮宁,程启简直如临大敌,他很快就将慕俞从许暮宁身上拉开了,慕俞意识到他在流泪,便将脸埋在程启怀中,许暮宁听不见他的哭声,他失去慕俞拉扯领口的力道,倒在了地上,从他的角度,他只能看到慕俞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对不起。”他轻声道。

  听到他的声音,原本还埋在程启胸口哭泣的慕俞立马回过头,冲他怒道:“对不起有什么用,她都已经死了!”

  许暮宁说:“我的对不起是给你的,慕俞,我很抱歉,我的复仇伤害到了你。”

  慕俞没再埋回程启的怀中,他红着眼眶,冷冷看着地上的许暮宁,“复仇?你要向谁复仇?”

  “我要复仇的对象是,”许暮宁的声音轻得就像是一阵风,“慕静娴,和傅远擎。”

  他的眼中倒映着高高的工厂屋顶,无数次,他就看着这样高耸的天花板,心想着,为什么它们能那么高。

  而他却低入尘泥。

  “你看他,真奇怪,生下来那天我明明听他哭得很厉害,怎么现在都不哭呢?”温柔的女声响起,“他也太安静了,别人的小孩晚上饿了都哭着要奶,他一点都不哭,我都不知道他饿不饿。”

  “这样不好吗?说明他很乖。”

  温柔女声轻声道:“唉,我真希望他能活泼一点,不过,反正是我的孩子,都是一样可爱。”

  “那么安静,就叫你‘暮宁’吧。”

  许暮宁知道自己有个美丽温柔的母亲,以及一个斯文和蔼的父亲,每次放学,他的母亲总是第一个来到学校门口,一见到他,就笑得弯起那双弧度柔和的桃花眼,“小宁,妈妈在这里!快过来!”

  每次家长会,他的母亲身边总能围绕着许多小孩,在母亲不在时,他们会很羡慕地对他说:“暮宁,我也好想有你那样的妈妈呀。”

  许暮宁并不像同龄孩子一样情绪外露,事实上,他有点太过早熟了,父亲忙于工作,他就悄悄早起,趁母亲还未醒来,就搬着椅子,站在灶台旁试着自己准备早餐。

  “啊!”一声惊呼,是母亲发出的,许暮宁看着自己被烫出燎泡的手,他并没有什么反应,但还是被母亲手忙脚乱抱到了洗手台上,用冷水不停冲洗,她心疼道:“暮宁,你还小,怎么能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呢?”

  许暮宁像是感觉不到疼痛般,用孩子稚嫩的声音轻轻道:“妈妈早上太累了,我想帮忙做饭。”

  母亲用那种温柔得出了水的眼神紧紧盯着他,“小宁,妈妈有你,真的太幸运了。”

  真的是幸运吗?

  他明明是她最大的不幸。

  随着许暮宁长大,他的长相渐渐摆脱开婴儿肥,露出优越的相貌,这本是一件好事,可家里的氛围渐渐发生了变化。

  父亲抽起了烟,又臭又难闻,烟味淹没了整个家,母亲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家里的争吵变多了。

  深夜里,许暮宁再一度吵醒了,他走到门前,听到父亲正在隔着一层门板的客厅中愤怒吼叫:“……你看看他的长相,跟那个姓傅的越来越像了!他到底是我的孩子还是那个姓傅的孩子?!”

  “你怎么能这么说?他当然是你的孩子……我跟那个人已经很久没见过面了,我们根本没有什么关系……”他听到母亲在哭泣。

  “没有关系,你们当年都上了报纸,你还敢撒谎!”父亲,亦或是说,身在客厅的那个男人气急败坏地吼道:“你和你那个闺蜜!慕静娴,不是前几年还在联系吗?你们还是在同一间手术室生的小孩,妈的,我怎么就没想过,你们俩不仅仅只是闺蜜吧?她当正妻,你当小老婆,上流社会玩得真他妈花!”

  母亲不可置信道:“你怎么能这么说?你怎么能口出无凭就污蔑我们?”

  “没证据?你看看这是什么!”

  良久的沉默之后,重重的摔门声传来,客厅中只余母亲的哭声。

  他应该出去安慰他的妈妈,许暮宁脑海中浮现出这么一个念头,但他没有出去,他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回到了床上,强迫自己睡着,在母亲的哭声中睡着。

  第二天,除了一份离婚证,许暮宁的生活中再无“父亲”这个人的存在,母亲强打精神,骗许暮宁说爸爸只是出远门打工了,可她夜夜哭泣,红肿的眼眶根本遮挡不住,她日渐消瘦,疲倦得无法早起,许暮宁只能又爬上灶台做饭,自己送自己上学。

  但父亲离开了,他与母亲离婚的原因却流传开了,那些说着想让许暮宁母亲当自己妈妈的同学都露出嫌恶的神情,“你妈妈居然出轨,真恶心!你这个野种,我不要和你玩了!”

  许暮宁被重重推开,他成了班级里最不受待见的孩子,总是带着一身伤回家。

  对于这种对待,他没有什么不满,可知道这些的,却不仅仅是那些孩子。

  那些觊觎母亲美貌的男人们都找上了门。

  许暮宁看到他们纠缠在门口,那些男人眼中满是对母亲的轻蔑,原本他们对母亲只有暗暗的觊觎,现在知道了母亲出轨过,似乎就认为自己足以配得上她了,他们守在母亲的必经之路,像蝗虫一样涌上来,许暮宁太小了,他冲上去保护他的母亲,可却被无情踢开。

  他听到妈妈在哭,她在哭:“慕静娴,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结束后,他们吃饱喝足,愉悦地离开了,母亲倒在地上,像一片纸,或是枯败的落叶,她支起身,锁上了门,冷静得不像是遭遇了这种事般,她对许暮宁道:“小宁,妈妈累了,你可以去准备晚餐吗?”

  被踹过的肚子疼得许暮宁直不起腰,可他还是听话地到了厨房里,搬着凳子做晚餐。

  晚餐好了,他到客厅去叫妈妈,却看到她已经挂在了天花板上。

  腰带系在她雪白的颈子上,深深地勒出不可消退的痕迹,她是那么美丽,却选择了如此丑陋的死法。

  夜晚终于恢复了安宁。

  许暮宁没有哭,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站在他的母亲面前,高高地仰着头,漆黑眼眸中倒映着悬挂着腰带的天花板,心想着——

  ——天花板真高啊。

  高得一个孩子救不下他的母亲。

  ……

  废旧工厂中陷入长久的沉默。

  最终是慕俞打破了沉默,他冷冷道:“所以呢?你认为是我妈妈害死了你妈妈?你就打算报复她?你就给她发……发我被傅远擎抱在怀里的照片?你也要报复我?”

  “不。”许暮宁立刻就否认了,但他接着道:“我要报复的是傅远擎。”

  慕俞却根本接受不了他的说辞,他气得在椅子上踹了一脚,怒道:“放屁,凭什么你要报复他们?怎么就是我妈害死你妈了?就因为你妈死前叫了她的名字,你就以为是她害的了?你怎么不去找那些坏男人,不去找抛弃你妈的那个家伙?非要找我妈,找傅远擎复仇?!”

  许暮宁很冷静,他的双眸幽深如同泥潭,“你怎么知道我没找过?”

  慕俞看着他,久久不知该说什么。

  连系统都惊讶了,“哇哦,他才是真正的法外狂徒哇!”

  慕俞忽然冷静下来,他的眼神中充满审视,他意识到,比起他这个半路出家的伪反派,面前的许暮宁要更加具备反派的特质。

  他有恨意,有悲惨的过往,有头脑还懂得伪装,心狠手辣,仅凭自己的力量布局多年,就为了毁掉身在高位的慕静娴以及傅家,而到现在,他兵不血刃,却已经成功了一半。

  慕俞问道:“你要复仇,可为什么是我?”

  许暮宁的眼神变了,他转动眼珠,看向慕俞,他看着那双与记忆中相似的桃花眼,最开始看到那双眼,他会不可抑制地想起他的母亲,可不知何时起,记忆中女人的面容已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则是青年漂亮的面庞。

  他最开始本不想伤害慕俞。

  “因为你是最容易下手的,慕静娴疼爱你,离开傅家时只把你带走了,回到傅家,傅远擎又把你当做弟弟宠爱,他们一个住在守卫森严的病房里,一个身居高位,要伤害他们,就只能伤害你。”许暮宁缓缓道,“我不能亲眼见证慕静娴去死,那我就要毁掉她的葬礼。”

  只是他进了追悼会的大门,却看到慕俞站在棺前,之后发生的一切,他再也无法挽回。

  “就因为这个,你就要伤害慕少爷,把事情闹成这样?!”程启简直怒不可遏,冲上来就朝许暮宁脸上重重揍了上去。

  慕俞没有阻止,直到程启拳头上见了血,他才冷冷出了声:“可以了。”

  程启顿时就犹如被拴紧了牵引绳的恶犬,立即就收了手,站回到了慕俞身后。

  许暮宁呛咳出一口带着血的唾液来,保镖根本没有留手,他的脸颊肿起,唇角擦破血,那张雌雄莫辨的脸庞顿时便变得不人不鬼起来,尽管如此,他还是竭力仰着脑袋,朝慕俞的方向看去,轻声道:“为什么要喊停?就让我死在你手上吧,也算是赎清我对你犯下的错。”

  “打死你?”慕俞说,“你怎么能死得那么简单?你干过那么多坏事,想怎么简单就赎清你的罪?不可能!”

  他俯视的眼神中满是厌恶,“你想赎罪,就把妈妈留给我的东西都还我!”

  许暮宁却是笑了,“我就知道,你是想要那半份遗产。”

  知道了有赎罪的办法,他竟是一下子放松了下来,“我本来就不想要那个女人的东西,你想要,我当然会还给你。”

  慕俞没想到许暮宁这么好说话,但他深知许暮宁秉性,还是警惕地看着他。

  果然,许暮宁接着道:“不过,得等我把傅远擎毁掉之后,结束复仇,我会把该还给你的都还给你。”

  他以为慕俞会拒绝他,事已至此,哪怕慕俞真的杀了他,他也毫无怨言,他因为仇恨选择报复慕静娴与傅远擎,慕俞又因为仇恨报复他,本就是应当的。

  然而,他却听到慕俞冷淡道:“好啊。”

  “只要我帮你把傅远擎扳倒,你就会把妈妈的遗产都还给我对吧。”

  慕俞说:“一言为定。”

  许暮宁有些惊诧,但惊诧之余,他还是笑了一声,血液从唇角流出,他却毫不在意。

  他早该想到,慕俞不单单只恨他,同样也恨傅远擎,从一开始,他们就都是输家,没人是赢家。

  “一言为定。”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