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一片枯叶,慢慢从自己眷恋的港湾中枯萎,脱落,不知道要坠到哪里去,轻轻一捏就能碎掉。

  阮宋不安到极点。

  他挣开胥衡的手,顺势从他的怀抱中退了出来,他不知道自己笑得很难看,“我要睡觉了,我困了。”

  “宋宋,不舒服吗?”宋雪微对着阮宋转身而去的背影轻声道。

  阮宋摇头,“我就是累了,我很累了,不要来打扰我。”

  房门关上,立在原地的几人好似按下暂停键,再没有别的声响和动作。

  阮宋靠着门滑坐下去,手心发凉,他垂着眼看向自己的手心,白嫩一片,细细发着抖。

  【系统?】他在脑袋里喊着。

  却没听见任何回音。

  墙上的猫头鹰摆钟尾巴左右晃动着,拧一次发条能转上很久,实木猫头鹰的眼睛画着油彩,黑沉沉地凝视这个房间。

  窗帘被吹的呼呼作响,轻盈摆动着,像舞女的裙摆——可他早上分明关上了窗。

  阮宋撑着站起来关上窗,他又关掉了大灯照例留了盏小灯,随后抱膝坐在床上,床尾云朵形状的小夜灯幽幽发着亮。

  半夜忽然下起了雨,来势汹汹的,呼啦一下笼罩住整个世界,倾盆大雨下整个世界都灰蒙蒙的,看不清路。

  间歇响起的雷声总让阮宋一激灵,他却没有动,也不捂耳朵,只偶尔轰隆响起的闪电照亮少年整张脸,少年唇色苍白,死死咬着下嘴唇。

  摆钟来回摇摆,钟上的指针咔哒转动,时间流逝,稳稳当当指向“三”,已经是凌晨三点。

  窗外雷雨轰鸣,雨没有一点小下去的意思,滴滴答答的雨点敲打着玻璃窗,房间静得没有一丝声响。

  床上石雕般坐了几个小时的少年动了动,他慢动作似的缓慢下了床,也不开大灯,站在门前小心翼翼拧动门把手。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阮宋赤着脚,猫步着往前走,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宋家的走道上留着三盏暗灯,是为了起夜照明的,倒方便了阮宋,他一路顺着摸到扶梯,扶梯上铺着柔软的地毯,软乎乎挠着阮宋的脚心。

  再往下的客厅漆黑一片,没了照明的光。

  阮宋不敢开大灯,他凭着记忆走到厨房边,咔哒一下打开了厨房的灯。

  暖黄的灯光打开了安全的领域,阮宋刚刚几乎在黑暗中喘不上起来。

  灶台上的架子上整齐摆放着碗筷和刀具,阮宋抽了把水果刀出来,倒着藏进了袖子里。

  他又打开冰箱,绕过新鲜的蔬菜瓜果,从冰箱拿了两包密封的面包放进兜里。

  做完这些,他环视一圈,转身搭着门框轻手轻脚出去。

  骤然亮起的闪电将整个客厅都照亮,连同少年绷住的清瘦脚背上的青色血管也清晰可见。

  只一瞬间便暗了下去,厨房的灯还没关,光亮溢出门框,照亮了客厅的实木餐桌。

  以及方才,闪电下一闪而过清晰的黑色身影。

  他正靠坐在沙发上,勾勒出的身形对着厨房的方向,一动不动不知看了多久。

  阮宋呼吸都要停止了,他骤然捏紧了手里的刀柄,看见黑色身影站起来,姗姗来迟的雷声“嗡”地一声,将他脑海的弦斩断。

  水果刀闪着银白的光,像骤然出鞘的剑,直直抵上来人的胸口。

  男人的脸在马赛克似的黑暗中逐渐显现,先是阮宋熟悉的下巴,嘴,鼻子,最后是眼睛,破开黑暗。

  “胥衡”如此清晰地站在阮宋面前。

  阮宋手攥的死紧,刀尖对准男人的胸口,手心已经濡湿一片。

  男人的声线低哑,像是情人的低语,近乎诱惑着开口:“小宝,什么时候发现的?”

  “怎么这么聪明,我还以为会慢一些。”

  他直直上前,一把攥住阮宋的手腕,捏着刀柄将刀尖往自己心口送。

  阮宋瞳孔瞪大,却只听见一声金属相撞的清脆声响,手中的刀撞上了什么硬物。

  松松垮垮的白色衬衫破开了个口子,呼呼漏着风,露出底下的胸口——银黑的,闪着光的坚硬金属。

  水果刀尖折下去一截,阮宋抖着手,水果刀随着“胥衡”松手当啷一下掉在地上。

  “你是谁,他们是谁?”阮宋后退两步,用陌生的眼神打量着眼前“熟悉”的人。

  或者说,外表熟悉的人。

  “我的哥哥姐姐呢?老师呢,你们是谁?”

  “哎呀,都说了不要叫老师。”

  “胥衡”温柔一笑,咔哒一声打开了客厅的灯,骤然亮起的光亮刺得阮宋眯起眼睛。

  楼梯口下,整齐的立着一排的人,阮宋一一数过去,“宋瀛”“宋岐”“宋雪微”“宋吾”正呆立着望向两人的方向。

  他们卸去了伪装,像披着人皮的没有感情的怪物。

  阮宋熬得眼睛都发红,他死死盯着眼前的人,扫过他们熟悉又陌生的脸,嘶吼道:“你们是谁,我的老师呢?这里是哪里?!”

  这里真的是现实世界吗?

  滴答雨声下,世界都好像静了一秒,“胥衡”眼底流出冰蓝色的金属色彩,眼珠子机械地转了转,“阮宋,小宝。”

  他朝阮宋稳稳张开双臂,似乎是笑着的:“你好小鬼,欢迎来到——新纪元。”

  我们拥有最快速的交通工具,星际飞船能够撕开时空裂缝到达你想要去的任何地方;我们拥有计算最为精密的仪器,能够分析出成千上万的可能,算无遗策;我们拥有最永恒的生命,我们与宇宙同寿。

  嘿,小鬼,你来自哪里?

  -

  星历15848年,最后一个人类灭绝。

  人类研发出的人工智能机器人,在继帮人类完成所有工作、任务之后,最后接手了这个世界,成为世界的唯一霸主。

  他们称之为【新纪元】

  人类在最初对人工智能的机器人研发时,设置了其一生不能违背的法则,包括不能伤害人类,应拒绝伤害人类的指令,一切以人类利益为先等等。

  在最后几年,又增加了一条最新的法则——不能利用任何方式创造新的人类。

  人类厌倦于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过高的精神阈值让他们再也感受不到世间的快乐,于是他们放弃了活着,也拒绝再有新的人类生命出现,重蹈覆辙。

  人类就这样彻底消失在宇宙长河。

  机器人统治了世界,他们仿照人类曾经生活过的样子,将世界继续运行下去,他们甚至创造出了许多具有创新意义的产品,将世界一步步完善。

  可再没有供他们学习的人类存在了,他们也许止步于此。

  机器人一生都在学习人类的感情,他们只能通过行为,表达,以及反馈来判断,因为人类从来不教他们这些,他们也学不会。

  这几乎是他们的基因锁,是他们各方面都远超人类能力之下唯一的空白。

  他们认为,没有感情的物种永远发展不出文明。

  他们忠诚于人类,忠诚于他们的造世主,也没法违背基因一般刻在程序里的法则,只能眼睁睁看着人类走向灭亡。

  说实话,他们并不是很在意,也并不难过,他们感受不到别的情绪。

  只是自此以后,他们永远失去了学习人类情感的机会,他们止步于此,只能是AI。

  他们渴望着能够继续窥见人类的炙热情感,人为什么会有情感?什么是爱?什么是恨?为什么会开心,伤心,愤怒?

  这是他们无尽的人生中无解的课题,是每个机器人都在奋力研究的东西。

  他们接替了人类,过着人类眼里了无生趣,没有意义的生活,妄图从史书典籍里学习如何成为“人类”,可冰冷的文字哪怕是最高级的识别系统也没法从中提取到人类为之动容的、炙热的情感。

  本以为人类灭绝之后,这些事情他们再也无法得知,直到某一天,主脑从时空裂缝中窥探到一个脆弱,渺小的生命。

  他脆弱到几乎一碰就要消散,人类一向很脆弱,身体不好了会死,心灵枯萎了也无法存活。

  主脑探测到的微弱生命,几乎让所有机器人停下了动作,他们翘首以待着那个“生命”的到来。

  【新纪元】73594年,人类灭绝的第七万多个年头,迎来了久违的“生命”。

  主脑撕开了时空裂缝,将那渺小脆弱的小生命捧在手心里带了回来,他太小了,呼吸声都轻轻的,却让等待了七万多年的机器人们忍不住小心翼翼起来。

  如他们所愿,小人类的人生非常精彩,他们提取到的他的记忆简直是再不能更珍贵的东西。

  为了好好安顿好来之不易的生命,他们通过他的记忆,创造了独属于他的“诺亚方舟”。

  那是他所熟知的世界,他们照着他的记忆一比一还原,扮演着他的亲人,朋友,几乎没有任何纰漏。

  除了那个小阁楼,少年的记忆里并没有关于阁楼的内容,他们还来不及修理就被少年撞见,也许是这里出现了差错,主脑“胥衡”判断着。

  他不懂阮宋为什么会因此生气,他觉得这个情绪有些过于神奇。

  “你是怎么发现的呢?仅仅因为一间空白的阁楼就怀疑了整个世界的存在?”主脑问。

  阮宋平静下来了,他坐在沙发上,出神地望着窗外的雨滴。

  他脑海里回荡着有关于新纪元的事情,好像被雨雾糊住了一样,也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

  “不是。”阮宋摇头。

  主脑又问:“那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小宝。”

  阮宋被他的一声“小宝”激得起了层鸡皮疙瘩,他好像沉浸在了自己扮演的角色里面,也意识不到小宝是一个多么亲密的称呼。

  “我叫你老师,你为什么要反复强调不许叫呢?”阮宋答非所问。

  主脑一愣:“你的记忆里,他绝大部分时候都会反驳你的这个称呼,这是一个行为逻辑。”他判断着。

  阮宋就轻呵着笑一声:“你看,这就是原因。”

  “这不是行为逻辑,人类的行为没有逻辑。”

  “老师会反驳我叫老师,仅仅在我高兴的时候,我不开心了,或者是没有安全感的时候,他从来不会拒绝我这么叫他,甚至会哄着我叫。”

  “可是我叫你的每一声老师,没有一次是高兴的。”

  可是他却不厌其烦,反复纠正着,就像遇到“老师”这个词触发了什么关键词的程序。

  主脑似乎不太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人类的情感对于他来说实在过于复杂。

  “就因为这个?所以你觉得不对?”

  阮宋再次摇头:“当然不是,从我睁开眼的那一刻起,哪里都不对。”

  “哥哥姐姐爱我,所以我醒过来他们不会这么平静。”

  “老师爱我,所以那杯牛奶,他会哄着我喝下去。”

  那不是普通的牛奶,那是特制的营养奶,阮宋每次喝完都能安安心心睡着,在宋家时哥哥也会哄着他喝。

  主脑不解:“可是你不想喝,也没有拒绝过。”

  拒绝就是不想喝,不想喝就会不喜欢,不喜欢就会不高兴,为什么人类要违背另一个人的意愿呢?

  阮宋不答,只自顾自继续说着。

  “他们爱我,所以不会在我不舒服的时候只顾着和老师吵架。”像是维持什么人设。

  “也不会任由我任性不去上学,而把自己作废,把名声搞臭。”

  “他们不会留我在没有小灯的房间里睡觉,不会看不见我乱吃东西吃的不舒服,不会任由我做任何伤害自己的事。”

  太多了,实在是太多了。

  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总不能每一处都是漏洞。

  阮宋心思细腻的很,怎么会察觉不出来,怎么能认不出自己最爱的人和最爱自己的人。

  “这个世界太虚假了。”阮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