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后,吴玉兰照旧每日去往村长家拜送子娘娘。

  每次来她都会带上一些供品,有时是半个黑面窝窝头,有时是半碗稀粥,这都是她从嘴里剩下的口粮,也是她唯一能拿出来的东西。

  吴玉兰眼神殷切地盯着送子娘娘,双手合十深深地跪拜下去,嘴里念念有词:“求送子娘娘保佑信女得偿所愿……信女愿奉上十年寿数,求送子娘娘………”

  转眼一月已过去,天气愈发炎热,于树下静坐也能淌一背的热汗,皎皎带着小斗笠蹲在田埂旁看寒瓜苗,仰头问爸爸:“爸爸,寒瓜要什么时候才能吃?”

  蹲在他旁边的殷峥看了眼地里已经结了不少果的瓜苗,想了想道:“还有三月。”

  皎皎伸出十个小指头埋头数了许久,抬头眼睛亮亮地看着爸爸道:“快了。”

  殷峥点头:“嗯,快了。”

  “嘿嘿。”皎皎弯着眼眸,掰着小指头道:“等可以吃了,就爸爸一个,皎皎一个,叔叔一个,剩下的卖钱钱。”

  “好。”

  挑着水去浇地的李方山路过,看了眼殷峥的地,见土质湿润没有一丝干裂,又看了眼不远处自家已经干得裂开的地,不由羡慕道:“殷峥,你家这地浇得真好!”

  蹲在地上的皎皎听见声音扯着爸爸的裤腿站起来,探头向李方山挥了挥小爪爪:“方山叔叔好。”

  “皎皎也在啊?”

  皎皎点头:“嗯,陪爹爹来看地里的瓜苗。”

  村里人都知道殷峥种的是他们听都没听过的寒瓜,附近几个村里都没人种过这个玩意,想着乡里乡亲的,村里人都劝过殷峥不要种这玩意。

  只是殷峥不听,他们便也作罢,有道是好言难劝该死鬼,殷峥不听他们的劝,他们也没法子。

  不过现在看着长势好像很是不错,至少比起村里人地里的庄稼看着要精神得多。

  想着李方山看了眼不远处自家地里蔫巴巴的庄稼,心头再次沉重起来。

  今年从入夏到现在还没下过雨,地里干裂的缝都足够塞进一根小手指了。

  半月前各村的人就开始挑水浇地,这地少的人家还勉强能浇得过来,地多的人家就有点难受了,只能一家人夜以继日地去河边挑水来浇地,半个月下来人活脱脱给累脱了相。

  殷峥看了眼他挑着的水,又看了眼自家土质一直很湿润的两亩地,心里冒出了点疑惑。

  村里人都说他的地浇得好,殊不知他根本没浇过地,因为自家地一直没有表现出缺水的迹象,他偶尔去挑水也只是挑来洗漱做饭用。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在村里家家户户地里都缺水的情况下,就他家地不缺水?

  还没等殷峥想明白,李方山就打了声招呼后,赶忙挑着水朝地里走去,他家一共十五亩地,光挑足浇十五亩地的水就足够要人命了,更别说还要把十五亩地给浇透。

  看了眼天空中毒辣的太阳,李方山心里愁得厉害,村西边的河流眼瞅这越来越小了,这再不下雨,接下来怕是喝水都成问题,更别提浇地了。

  “爸爸,方山叔叔他不高兴吗?”被爸爸抱在怀里的皎皎看着李方山的背影道。

  “嗯。”

  “为什么呀?”

  殷峥想了想后道:“可能是因为他家里地太多了吧!”

  皎皎疑惑:“地多不好吗?”

  东西多不是一件好事吗?明明皎皎的糖多,皎皎就很高兴啊!

  殷峥抬手扶正皎皎头上歪掉的斗笠:“地多好,只是浇不过来就不好。”

  眼睁睁看着庄稼蔫巴下去,就跟在庄稼人心口剜了一刀一样。

  皎皎眨了眨眼睛,想了会想不明白,就往爸爸肩膀上一趴,不想了。

  日光从天空中直射而下,与村里来来往往,争分夺秒挑水浇地的人相比,抱着皎皎往回走的殷峥竟显得有几分悠闲和惬意。

  见此,村里人大多数都有点恍惚,不住地撇头去看殷峥,前段时间他们还可怜殷峥地少,没想到旱了这么些时日后,竟是地少了的人得了几分悠闲自在,道是怪哉!

  “怀之叔叔,皎皎和爸爸回来啦!”

  回到家里见谢殊玉在画画,从爸爸怀里下来的皎皎就走上前,扒着书案,垫着脚够头看,看着看着突然伸手指着画上一个白嫩嫩的小娃,皱眉一副想不起来的样子道:“这个小娃娃好眼熟。”

  谢殊玉嘴角微翘,伸手沾了点朱砂点在皎皎的眉心处:“你去水缸那叫你爸爸舀一瓢水给你照照,就知道这小娃是谁了。”

  殷峥看了眼谢殊玉画上的小娃,又看了眼眉心染了点朱砂的皎皎,沉沉的目光不由柔了下来。

  皎皎皮肤本就白嫩,被眉间的一点朱砂一映,活像是菩萨座下的童子,和谢殊玉画上的小孩一模一样。

  皎皎歪了歪头,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打水照一照,却还是转身扯住爸爸的裤腿往水缸的方向走:“爸爸给皎皎舀水,皎皎够不着。”

  殷峥给舀了瓢水倒在木盆里,皎皎够头一看,微微一愣,然后恍然大悟地一拍手:“皎皎和画上的那个小娃长得一模一样哎!”

  殷峥没忍住蹲下身捏了下皎皎肉嘟嘟的脸,低哑的嗓音里带上了些微的笑意:“那小娃是照着你画的,是他像你,不是你像他。”

  谢殊玉看着这一幕眉梢眼角间也染上了笑意,他搁下笔,垂眸看着自己的画,渐渐地收敛了笑意。

  他转手走入房间,拿出自己收拾好的包袱,这包袱里面没装多少东西,只一些他平日里画的画。

  今早他收到了信,也明白自己必须得离开了,自始至终他都清楚,虽借重伤未愈在这很是待了些惬意轻松的日子,但他终究还是要回到那个权利漩涡的地方去。

  只是没想到临走前,竟心生不舍,这对向来薄情的他来说倒是罕见。

  谢殊玉走上前蹲下身揉乱皎皎的头发,在皎皎抱着头气呼呼地看着他时笑道:“我要走了。”

  皎皎放下抱着头的手,疑惑道:“叔叔要去哪?”

  “回家!”

  “对哦,叔叔还要回家。”才想起这点来的皎皎弯着眼眸:“那叔叔记得要快点回来陪皎皎和爸爸。”

  谢殊玉失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将皎皎捞进怀里,起身高高抛弃又接住,如此陪皎皎玩了会后,他将一个拇指大小刻了有字的玉葫芦戴在皎皎脖颈上,又捏了捏皎皎的肉乎乎的脸,就转身快步向外走去。

  皎皎迈着小短腿往前追了两步又停下,他知道叔叔是要回家去,叔叔家里肯定也有爹爹在等他,想爹爹的感觉不好受。

  想起爸爸去镇上不带他,他想爸爸又见不着爸爸时的心情,皎皎就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转身抱着爸爸的腿蹭了蹭。

  谢殊玉出了门,没看见皎皎追出来,也没看见他表现出不舍,不由磨了磨牙,这小没良心的!

  虽这么说,但他眼底却含着笑意,快步走出村子后,翻身跃上马,和来接他的人一同远去。

  日子转眼又过了一旬,日头也一天比一天毒辣,田地里干得越发厉害,田地少才浇过一轮水的人家,又开始忙活浇起了第二轮。

  村长家也在忙着浇地,他们家的地挺多,有三十亩左右,平时耕地这些可以用耕牛,这浇地可得自己上,这不,李长青三兄弟轮换着挑水,村长李根生、老王氏和陈氏三妯娌都下了地浇水。

  这事关庄稼的事,就算怀了身子也得干,不然来年一家几口都得饿死。

  忙活了半个月,李长青三兄弟全部给累脱了相,这还不算完,第二天三兄弟早早就准备出门,打算去给岳家帮忙。

  老王氏看见瘦脱相的三兄弟心疼得不行,大早上的就起床给三兄弟蒸了白馍馍。

  看着娘塞在他手上的四个大馍馍,李长远叼了一个在嘴里,就转身跑回房,给还在床上没起的媳妇塞了一个,赵氏拿着馍馍嗔怪了他一眼,将手里的馍馍往他手里塞:“怎就要你颠颠的拿过来,娘还会饿着我们不成?”

  李长远没接挠头笑了笑,转身就大步走出去了,脸上的笑配上那张晒得黝黑的脸,看上去憨傻得不行。

  李长远三兄弟去岳家也忙活了小半个月才回来,回来时还带了个消息,吴玉兰怀上了!

  她这段时间正忙着浇地的活计,说是等忙活完了就来拜拜送子娘娘。

  听到这个消息的陈氏先是一喜,随后脸上多了愁绪,再照眼下这势头发展下去明摆着今年要大旱,若是只旱一年还好,吃吃草根啃点树皮怎么着也能熬过去,就怕明年也不是个好年。

  又过了半月,村西头那本就不是很大的小河断流了,这下村里连喝水都是个难事。

  今儿一大早,门就被敲响了,正在院子里拧着小帕子洗脸的皎皎放下帕子,赶忙拖着小凳子来到门口,站在凳子上垫着脚伸长手去拨门栓。

  手都够酸了还是没够到门栓,皎皎抿唇想了想,放下手微微屈膝准备蓄力一跳时,背后伸出来一只手拎住了他的后领。

  被爸爸提溜在半空中的皎皎仰头看着爸爸笑,小手指着门道:“皎皎开门。”

  对上他软乎乎的笑容,殷峥很是无奈,将他放在一旁的地上,伸手将门打开。

  门外的是李方生和李大强,两人的脸色很是难看:“上游村将我们村的支河给堵了,村长叫我们拿起家伙去要个说法。”

  昨天就觉得这河断的有点突然,找人去上游村看了,果然是他们把水给堵了。

  上游村有一条从嘉陵水分支过来的河流,他们村里这条小河流就是从上游村分支下来的,往年遇旱上游村时常会把流向他们的这条河给堵了。

  四十多年前,上游村第一次把河给堵的时候,李家村没意识过来,那一年村里的庄稼全旱死了,连喝水都得去上游村买,后来还是有人无意中发现上游村为了自村的地能得到浇灌,故意把李家村的河给堵了。

  这事当时就不得了了,地里的庄稼就是庄稼汉的命根子,这命根子被毁了李家村的人能不愤怒吗?当即抄着家伙就往上游村去了。

  当时这事闹得很大,后面火气越发上头,发生了械斗死了好几个人,还是官衙来才把这事给压下去。

  为这事两村的矛盾积得很深,往年间为了抢水陆陆续续地也打死过人。

  村东头李五爷家十年前就是为了抢水这事,大儿子被上游村的一锄头砸在头上,当场就倒了下去,二儿子连忙上去拦着那些人下死手,自己脑袋上也挨了一下。后来就傻了,整天流着口水满村子的乱跑,前些年一个不注意跑进山里,被熊瞎子给咬死了,李五爷为了抢回儿子的半边尸体,还被咬断一条腿,差点没救过来。

  去上游村要说法这事虽然危险,但这是必须得去闹,不然任他们这样堵下去了,村里人吃水都困难,更别提地里的庄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