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纯爱派【完结】>第76章 浪子暴徒-4

  那个时候安德烈盯着他的脸,第一个想法是,太好了,伏基罗没有死。

  安德烈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但他唯一的反应就是朝他父亲点了点头。

  伏基罗脸上有种混着抱歉和尴尬的神情,拽下的黄色封带扔在地上,指了指门口,躲着安德烈的眼神:“我把房租交了。你吃饭了吗……哦,正在吃,要不要出去吃。”

  安德烈不是很饿了,他现在很困,于是扔掉东西,收拾收拾,去睡觉了。

  睡前他想,伏基罗回来了,虽然不知道还会不会走,但既然伏基罗回来了,安德烈明天就不去坐船了。

  第二天他起床的时候,房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坏掉的家具全都换了,还买了新的花瓶,装了新的花,伏基罗看他起床,就叫他去洗澡,然后把他的房间也收拾了一下,然后他们坐在餐桌上吃了早餐。

  安德烈没有问伏基罗去了哪里,过得怎么样,他有种眩晕感。

  伏基罗在敲鸡蛋,敲开之后倒进酒里,就着喝了一口,漫不经心地问:“你怎么了?”

  安德烈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条他日日走过的斜坡路,他在夕阳下、晨光中望过的那条路,他似乎无数次带着伤,带着血,带着说不出口的绝望和孤独,带着闷在心里的眼泪独自走过那条路,好多次他觉得自己要死掉,但一旦踏上了那条路,他回过神时已经走了过去,那时候他站在台阶上转头看刚经过的路,有种莫名的心悸感,他连委屈都没有了,取而代之是一种强烈的天地间只有自己的独立感。

  于是安德烈耸耸肩,也漫不经心地回答:“还好。”他旋即又问,“你能不能教我?”

  “教你什么?”

  “你做的事,工作。”

  于是伏基罗带着安德烈上了战场。

  没过多长时间,伏基罗再次离开了家。

  那天安德烈起床出门去了,直到中午吃饭也没看到伏基罗,晚上也没看到,心里就大概知道,他又走了。

  这次安德烈已经很淡定了,他手头有点钱,甚至已经习惯性地在每一个到达的地方交一些“朋友”,或者说混个脸熟。

  他把手头的钱花完后就去花街转,嘴甜笑脸地挨个问:“小姐,需不需要帮忙?”不管多大的女人他都这么一个称呼。有个老板看他手脚麻利,叫他去帮了两天忙,他在妓馆里替女人处理麻烦事,后来老板把他介绍给了做赌馆的姘头,他便过去满场收牌。

  他迅速学会了冷笑话、荤笑话、地狱笑话,越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几乎每天都给妓馆的老板送各种各样的小东西讨她开心,逗得她高兴,她会趁着酒劲揉揉他下/体,问他什么时候长成,安德烈说明天或者后天吧,老板笑着把他推开。他跟妓馆里每个女人都很熟,帮忙在手脚不干净的嫖客汤里放泻药,私下里帮她们拍照片背着老板威胁嫖客,赚些不过老板手的钱,还常帮她们给各自的姘头送信,在场内帮忙弹钢琴,组织集体游戏。

  在赌场,他也一样混得很开,帮那些人跑腿,讲很多笑话逗他们开心,再加上他毕竟见过大阵势——战场,从来不怵事,尽管年纪小,但总有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成熟,他身上逐渐显现出一种不怕事且很值得信赖的感觉。他随和且聪明,和任何人讲话都不卑不亢,格格不入,人人都知道这孩子早晚会离开,直觉而已。

  安德烈很少想起他的父亲,他已经开始明白,他父亲选择离家,起码在离开的那个瞬间,是打定了生死不复见的主意的,既然这样,大家就各自凭本事,最好别死,照顾自己,死了也没办法。

  午夜梦回,安德烈总是想起那条斜坡路,他觉得那条路生生地插在他的脑海里,塑造他的性格,因为他的心里逐渐依靠这条路形成一种理念,那就是,他是个独立的人。那种铺天盖地的孤独感并没有压倒他,反而让他生出一种自由感,没有谁对他来说是必要的,因为,看吧,就算一个人安德烈也可以走这条路,就算这样也可以活下去,这种来自内心的自豪感让安德烈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好、意志也好,都分外珍贵。唯有自身没有一技之长的挫败感挡住了他的自豪,因此他总是想多学点,不用太多,只要各样都学一点,将来总有用处,他无论如何要凭自己活下去,他觉得他在和命运战斗,他要躲开一切条条框框,走那条斜坡路,他觉得这有意义。

  他任由伏基罗来来回回,因为他看得出,伏基罗比表面上要脆弱一些,可能因为伏基罗爱他,也可能因为伏基罗老了。

  每次伏基罗回来,都老去一些,他的眼神里总带着一些抱歉,像个做错了事却不愿意认,但又希望被原谅的老人,但尽管如此,伏基罗还是一次又一次离开。有次伏基罗回来,带回了一条三个月的伯恩山。

  很漂亮的狗,乖巧地躺在安德烈的怀里,安德烈摸她的小脑壳,觉得很好玩。伏基罗叫他给狗起个名字,安德烈斩钉截铁地说:“叫CAT。”伏基罗犹豫了一下,不愿意就这么个冷笑话定下她的名字,于是根本就没有起过名字,就叫她狗。

  安德烈有两个晚上都没有睡好觉,他盯着狗看,问伏基罗,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狗,问得伏基罗都睡着了。安德烈还带着她到处逛,给所有愿意摸她的人摸一遍,第五天决定把狗纹在自己的手臂上,被伏基罗阻止了。

  当然他也曾被“混得开”的人群中谁谁出卖过,逼得他只能离开,安德烈倒也不在乎,反正大家对他来说都只是过客,谁出卖他都正常,他也背叛过别人。安德烈的人生开始“春风得意”——指的是心理上的。他已经走过了斜坡,登上了台阶,伏基罗可以随时离去,他不是一个会扒着伏基罗裤脚哭喊没了父亲就活不下去的小孩,他是安德烈,他还有条漂亮得独一无二,世间罕有的狗,他有信心在任何地方活下去,在任何人群中都混得开,他过于自主,逐渐也有种不愿停留的趋势。

  就是在这时,更糟糕的事出现了。

  直接原因应该就是他十四岁杀的第一个人。

  失手。

  那时他在后方收拾行李,刚刚天空燃过照明弹,意味着要撤退,所有人都乱成一团,他老子在据点,直接从那里西行离开,他得从这边走。他收拾得很慢,帐篷里的人都走完了,他还在手忙脚乱地把东西往包里塞。

  帐篷的门帘被人拽了一下,有人冲了进来,安德烈下意识地扑灭油灯,闪身躲开,藏在黑影里,让对面的人看不到他。他蹑手蹑脚地朝旁边移动,想去拿枪,进来的男人在喊些安德烈听不懂的话,手一直在乱挥,安德烈借着一丝微弱的月光看见男人的手在滴血,他心里第一反应是有些庆幸,干掉一个伤兵胜算还比较大。

  男人举起双手慢慢朝里走,终于说了句能听懂的“hello, hello”边向里走边张望,安德烈已经摸到了枪,等男人走过,他噌地一声站起来用枪指着男人的背,刚起身,因为动静太大撞了下桌,前面的男人迅速转身,一步迈过来就从安德烈手中夺枪,似乎还在叫嚷什么,安德烈没听懂,也没心思去听。

  他死不松手,男人和他互相较着劲掰对方的手,枪在两人中间摇摆,男人没想到安德烈力气这么大,但生死关头,怎么可能轻易放手。最终还是男人经验更足,趁着拉过人,一手肘击中了安德烈的下巴,安德烈一阵晕眩,松开了手,踉跄后退了几步。

  几乎是撞到桌子的一瞬间,他发现这是储物桌,旁边一定有个小箱子,他摔倒时立刻去摸侧面的箱子,掀开盖子,一把捞出里面的喷气罐枪,那玩意儿细长,直径12公分,瓶内是高压气体,延伸出来的硬管中有弹药粉末灌入的钢珠,适当的加压后弹射出来,效果和12霰/弹/枪有得一拼。

  安德烈举着喷气罐枪站起来的时候,男人也正好靠近这边,把枪对准他。

  两人在这一时刻,都没有动作。

  安德烈的心跳得飞快,他还没有和人如此僵持过,这人身上带着浓烈的杀气,一看就是久经沙场,不知道从哪里来,血糊满了脸连样貌都辨不出来,安德烈现在很怕死,他觉得即便是同时按扳机,对方也一定能先杀了自己,更别说这个喷气罐枪他还从没用过,根本不知道怎么用。

  出乎他意料,对面的男人小心翼翼松开枪,举起手,示意自己没有攻击意图,向后退了一步,缓慢地将□□放在桌上,说了些安德烈听不懂的话,似乎在鼓励他做同样的事。男人摘下头盔,慢慢地放在桌上,示意自己没有恶意,指指安德烈,指指自己,摊摊手。

  安德烈抿抿嘴,将信将疑,犹豫了一下,也照他的样子准备放下喷气罐,他发现自己的手指开在开关槽里,正想把手指抽出来,对面男人倒吸一口冷气,朝前走了一步,他这一逼近,安德烈惊慌起来,迅速抬起喷气罐的硬管,男人的手似乎要去桌上摸枪,安德烈来不及多想,一下拉动开光,弹射出来的钢柱直奔男人面门,暴烈的弹药和钢柱碎片把男人的脸轰了个稀碎,一瞬就只剩下肉红色的一团泥,如同一朵层层叠叠的玫瑰花,脸上的肉红通通地爬在骨头上,骨头的残片和血肉,以及一颗黑色的眼珠,吧嗒一声落在地上。

  男人的尸体却因为靠着桌子,没有倒。

  安德烈在原地愣了一秒,回过神来甩开手里的喷气罐,这才往后退了两步,盯着面前的人。他觉得很恐怖,应该转过头,可是他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不知道为什么死死地盯着那团肉泥,看里面的血肉如何变迁,如何流动。

  “操……”

  他很想转头,很想逃跑,但无论如何都动不了,他就这么死死地盯着,好像被锁在这里一样。

  直到有人猛地拉了一把他,才惊醒般地转过身,看见伏基罗正在朝他喊,给他戴上一顶头盔,把他拉到自己身边。然后伏基罗抬头看了眼站着的男人,那狰狞恶心的死状让他皱了皱眉,他走上前去看了看,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转过头看了一眼安德烈,什么也没说,拉上他走了。

  伏基罗独自从前方回来接他,开了辆吉普,在土路上疾驰,停都不敢停,安德烈僵硬地坐在副驾驶,有种挥之不去的恐怖感让他到现在都还没有回过神,他听见远处轰隆的炮声,好多照明弹和彩烟弹在天上飞,机枪声哒哒作响,就连天边都在滚雷。

  这时候他突然明白了,他转头看伏基罗。

  “那个人,是我们这边的吧?”

  伏基罗抿抿嘴,没有说话。

  安德烈嘴唇颤抖,抓住伏基罗的衣服:“我认识他对吧?我觉得他很眼熟,我好像见过他……”

  伏基罗拍拍他的手:“算了安德烈,已经过去了。”

  安德烈双手抱住自己的头:“……我觉得他当时是想和我谈谈,我应该放下那东西的……我搞不明白,操,我有点懵了,我当时有点懵了,操……”

  “过去的就过去了,”伏基罗很平静地说,“他死了,不用再想了。”

  安德烈抬起头,在后视镜里猛然对上了后座端坐的男人尸体,那张轰开的脸如漩涡,中间有个凹陷的洞,正在滴血。

  安德烈倒抽一口冷气,甩头看去,后座上空空如也。

  伏基罗拍了拍他:“怎么了?”

  安德烈缓缓地转回头:“……没事。”

  男人确实是他们这边的人,后来一个中尉还在说没有找到他的尸体,后方已经被炸平了,没必要去再派一支小队过去了,伏基罗在旁边听着没有说话,中尉问安德烈有没有见过他,男人当时是被派去后方疏散的,安德烈看了眼伏基罗,说没有。男人的家里人来领了抚恤金,在走廊里跟安德烈擦肩而过,安德烈听见他们在说,这孩子还这么小,就已经加入军团了。

  安德烈走了几步,停下来,慢慢地转动眼睛向左看,在玻璃门上看见在他和男人家人中间那段距离的路上,那个高个子的轰脸男人立在那里,他转头去看,却没看到,只有男人的家人朝楼下走去,安德烈再去看玻璃门,倒映出的烂脸的男人从背后倏地向他扑过来。

  他猛地一闭眼,又小心地睁开,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发生。

  鬼缠上他了。

  他越发地没有精神,那玩意儿会随时随地出现,有时候半夜安德烈正在睡觉,会隐约觉得冷,他睁开眼,往下看,有什么东西把他的被子慢慢地往下拽。他赶紧起身,又被手抓住了手腕,他用力去踹,但只能踹到一团空气,他碰不到,自然也没有办法。一开始那东西还是频繁地出现,不久就是触碰,安德烈身上会出现一些抓痕和淤青,但好得都非常快。

  它偶尔发起恨来,安德烈会在睡梦中突然惊醒,发现自己的脖子被狠狠地转过去,几乎转过了九十度,那会儿安德烈以为自己要死了,这种不能呼吸的痛苦状态持续了很久,在太阳出来的时候才逐渐散去。

  安德烈才终于能从好像被封印住的床上手脚并用地爬下来,趴在马桶边一阵呕吐,等他颤巍巍地扶着墙站起来,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没什么精神的脸,发现自己的脖子上只有一道浅浅的红痕。

  红痕到中午就已经消退得一干二净。

  伏基罗把安德烈安排在后方,给他搞来一些很苦的汤,跟他说这能安神,安德烈将信将疑地喝掉,也没起到什么效果,不过他既然状态差到伏基罗都看得出来,那一定是很明显地憔悴了。

  偶尔伏基罗会装作不经意地样子和他谈心,问他是不是杀人心里压力太大,不要那么大,人反正都会死。这时安德烈看着伏基罗背后狰狞的烂脸,喉咙一阵刺痛,干咽着僵硬,回不出话,害怕倒不是因为恐惧,但是这么个东西总是突然出来,确实也挺糟心的,而且还很恶心。伏基罗就挠挠头,自言自语说当年自己也没这样啊,然后拍拍安德烈的背,跟他说算了,过几年就好了。

  渐渐地,安德烈摸索出了和鬼相处基本逻辑。

  首先,鬼不是一直都在,虽然缠在安德烈身上,但不是时时都显出形,很多时候安德烈也看不到它,只能感觉到它在自己身边,像隐隐约约像道线牵在他身上,但偶尔一出现,必定吓他一跳;其次,它碰不到除了安德烈的一切东西,不能对任何实体产生影响,一切都仅限于作用在安德烈身上;另外,它没有意识,彻彻底底的灵,没有任何思维存在,无法沟通,它的存在是就是为了做一件事:伤害安德烈。

  这种伤害的内容很丰富,但多半是肉/体的,因为安德烈躲不掉,还以发生在夜里居多。比如简单的殴打,安德烈的皮肤上会有挨一拳的凹陷,与此同时安德烈真真切切地被揍了一拳,事后也会留下淤青,但好得非常快,几个小时就能完好如初,偶尔它也会牵扯着安德烈向墙上撞,被拉到阳台边要往下跳,只要安德烈清醒,它就无法牵动安德烈。

  但还是太令人疲倦了。

  于是安德烈就待在了后方,他不想上前线,以免招来什么怨灵。他去找街边的巫师算过命,那人说他魂魄太轻,容易招鬼,安德烈问他有没有什么破解的方法,他说没有,叫安德烈多做好事,心里不要有挂牵,安德烈白眼一翻说这可有点晚了。

  安德烈躲也躲不掉,逃也逃不了,就这么被鬼缠着过,时不时挨挨揍,担心小命呜呼,折磨得他很憔悴。所幸他只在后方,就这么凑活过算了,大不了他以后多做好事,实在不行去学医吧。

  安德烈避免着一切可能的冲突,规规矩矩地帮忙拎包送水,收拾衣服,扛武器箱。他在第三道防线,坐在帐篷外的行军折叠椅上,听远远的地方“轰隆——轰隆——”的炮响,从早响到晚。

  有个断了一条手臂的伤兵坐在他旁边,愁容满面地看着天边被炸得通红的云,在胸前画十字,闭着眼嘴唇抖索着自言自语:“家啊……我们的家……”

  安德烈瞥瞥又冒出来的烂脸,掏出一根烟抽,抽烟有助于他集中注意力。这场大规模战争中,伏基罗他们是请来的外援,价格高昂,杀人不眨眼,这个伤兵不一样,他是本地人,这是他国家的战争。安德烈分给他一支烟。

  伤兵看起来很疲倦,他跟安德烈说他应该上前线去帮忙运送物资,但抽完这根烟后他又反悔了,他说不是东边打西边就是西边打东边,往前算,一百年前都是一国人,现在争得头破血流就因为有人想要当皇帝。安德烈懒洋洋地听着,没什么反应。

  不一会儿,巡查兵列着队来了,气势汹汹地冲进一个个帐篷,检查伤兵的伤势,把轻伤的、伤快好的、或逃来就医的通通抓回去打仗。他们一冲进来,帐篷里床上的伤兵就一个个叫起来,场面顿时变得乱糟糟。

  一个二十岁的络腮胡巡查兵走到行军床前,大力地踹了一脚病床,豪横地问:“你伤哪儿了?”

  那五十来岁的老头儿抖着眉毛:“我操你妈你敢问老子伤哪儿了?老子从十六岁就开始为国打仗,他妈的津吉斯不是皇帝的时候我就已经……”

  他没说完,巡查兵一巴掌抽在他脸上,连抽了三个巴掌,掀开他的被单,看了眼他包扎的手肘,用□□口敲敲他:“好了吧。”

  老头儿愤恨地瞪着他,又因为疼而没有反抗,巡查兵一把把他拽下来:“穿上衣服,前面需要人送水。”

  一个护士扑上来:“他还没好呢!他肠胃有问题,会死人的!”

  巡查兵一把推开她,护士摔倒在地,巡查兵把枪从背上甩下来端着,对着地上的护士:“闪开,执行公务。”

  老头儿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冲小护士喊:“你他妈掺和什么!滚吧滚吧!老子命长得很,死个屁!”他一肩膀恶狠狠地撞在巡查兵枪口上,把枪口撞得偏离护士,中气十足地继续喊:“你他妈敢拿枪对着医生!给我滚开,让老子换件衣服!”

  其他的巡逻兵也差不多,掀开伤员的被单,除非两条腿都断了的这种明显没用的男人,其他的都被拽下来,用枪逼着在帐篷里列队,一个个歪瓜裂枣,一个个弱不禁风,各个看上去都要死了一样。一个白胡子医生、一个年轻的女医生还有几个护士挡在门口,跟巡逻兵们大声争吵,不准他们把伤兵带走。

  安德烈旁边的那个伤兵一声不吭,缩成一团靠在角落,尽量减少存在感,他小声地跟安德烈说:“知道找他们去干什么吗?”

  “送水?”

  “放屁。”他瞄了一眼那边,压压声音,“当炮灰的,去送死的,当诱饵的、垫底的。”他又往下缩了缩,“妈的……命都不是命了,人也不是人啦。”

  他小心翼翼地竖着厚衣领埋着脑袋,但因为个子高大,反而看起来像个显眼的球。安德烈把烟按灭,转头去看争执中的医护和那些巡逻兵,病人们夹在中间,有几个上火的一直在骂骂咧咧,整个场面分外混乱。

  这时,大概是个伤兵凑得太近了,几乎贴到了巡逻兵头头的身上,那领头的眉头一皱,一把把伤兵推倒了在地上,那女医生见状就冲上去理论,领头的从侧袋里掏出枪,对着天花板放了两枪,把现场一片混乱的嘈杂声生生压下去,帐篷里突然一片安静。

  女医生盯着他:“你要打死我?”

  “我让你让路。”

  女医生不让路,还往前走走:“那你走不了,有本事你开枪吧。”

  领头的没有动,周围一片安静,这时有个伤兵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看看医生,看看巡逻兵,干咽了一下,壮壮胆子,开口说:“我们不去!”他转头,“对吧兄弟们!我们……”

  他话没有说完,因为领头的调转枪口,一枪毙了他,子弹从他脑后一直穿到脑前,在脑门上开了个洞,又打破了帐篷的硬布,飞到了野外去。

  被打死的伤兵没来得及回头,眼睛没闭,扑通一声栽倒了,压倒了一个小孩儿的脚,小孩儿往后坐坐,把脚抽出来。

  领头对医生说:“你我不能杀,你们多贵。”他转头看伤兵,一脚踹上去,“都给我滚起来,少他妈把你那条贱命当金子!爬起来!”他说着给手/枪换弹夹,其他巡逻兵也一样给手/枪上膛,这些人中响起一阵恐怖的咔哒声,仿佛倒计时,等数到了尽头,还不走的都得死。

  伤兵们乌压压地站起来,沉默着列队,一路向外开拔,愣在原地的医生一动不能动,张张嘴又说不出话。

  一个巡逻兵注意到了安德烈这边,走过来指指他:“站起来,走!”

  安德烈亮亮手臂上的袖章:“‘黑金’的。”

  巡逻兵的脸皱成一团,朝安德烈的脚啐了一口:“狗养的外种兵团。”他转眼又看到安德烈旁边那个缩了半天的伤兵,踹了他一脚:“你呢?你也是兵团?”

  伤兵哆哆嗦嗦地转过身,嘴唇抖抖,想说不是,但他和巡逻兵那张明显同人种的脸以及差不多的打扮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巡逻兵一手把他拉起来,伤兵求饶地看看巡逻兵,又可怜地看了眼安德烈,似乎在求救,安德烈下意识地站起来,但又不知道该做什么。

  “他是医护!”那个女医生突然跑过来,“他是我的学弟,他跟我一起的!”

  巡逻兵将信将疑地打量打量他,又看看医生:“这个逼上过学?”

  医生连连点头:“对的,他做胃十二指肠损伤手术。”

  巡逻兵又转头看了眼伤兵,在医生的眼色下,伤兵开口:“我要去买点镇上买双氯芬酸和□□□□片,你能送我们去吗?”

  巡逻兵眼睛上下一扫,恶狠狠地把他撞开,跟队去了,站在外面不知道在和领头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走了回来,叫上他要往外走,说要送他去镇上买药,安德烈站过来说我跟你一起去,我也要买点东西。

  虽然一路上巡逻兵都虎视眈眈地看着后座的两个人,但把他们放到萧条的镇上之后,就开着吉普车走了。

  “还好我还记得两三个词。”伤兵拽了拽他临时背上的红十字挎包,脸色红润多了,朝安德烈伸出手:“我叫里珂。”

  安德烈随便跟他握了握手:“安德烈。”

  两人沿着空空如也的街道走,大多数商铺都是关门的,整条街道看上去仿佛丧尸袭城,空袭警报一直在响,不过声音时远时近,偶尔飞机从头顶飞过,他们两个就得迅速找掩体,生怕往下投炸弹。街上的塑料袋打着旋,从东边飞到西边,风吹起久未扫的街道上的尘灰,被里珂吸入,引来一阵咳嗽。

  东边的商店门口听着几辆轿车,警报声一直叫,商店里传来砸抢声和笑声。他们两个转过头的时候,正好看见几个全副武装的人从商店出来,跨上各自的摩托车,那些人穿着防弹衣,背着枪,大概五六个人,和他们远远地对视了一眼。

  安德烈和里珂马上就明白这些人不好惹,瞬间转回了头,他们也只是看了看,就开车从他们身后经过,伴着一阵轰隆声走远。

  里珂舒了口气,现在开始骂他们:“叛国贼!逃兵!”

  “你不是吗?”

  “那不一样。”里珂说,“他们这些人,卷走了军队的供给就回来欺负普通人、城里剩下的老弱病残。我还是打过仗的,我只是不想打了,并不想发战争财。”

  不用他说,安德烈也知道,看一眼就会明白,什么叫群居的肮脏下流的鬣狗,他们毫无诉求,更莫谈底线,趁人之危,趁火打劫。

  这种人最好是躲着,被这种人缠上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们走了很久,才终于找到了一家开着门的药店,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正在门口撕传单,传单上一身挺拔军装的大统领正在鼓励青年们入伍参战。

  老太太很热情地帮他们找齐了要买的东西,并且不收钱,她说:“这年头,要钱还有什么用,你要什么就拿吧孩子。”

  里珂捧着很多药,老太太甚至把自己晚上吃的干饼分了他和安德烈一半:“吃吧,你们看起来很累。”

  安德烈问道,“我还以为这里的人都逃到河那边去了。”

  “都去了,我也要去,只是还总有人需要药,”老太太拨了拨她的白发,“如果我不在,他们就不知道该用什么药。”

  里珂狼吞虎咽地吃,在前线的日子很不好过,他这样的大头兵吃不到什么好东西,要是还能洗个澡就舒服了。他本来已经是很讨厌打仗的了,光明正大地做了逃兵,这会儿吃了吃普通民众的食物,突然有了种莫名的勇气和自豪,颇有几分想重回战场的豪气,他放下盘子对老太太说:“老家伙,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取得胜利,彻底消灭想当皇帝的将军和他的狗。还有愚昧的臣民,拥护皇帝?……把他们统统干倒!”他打了个饱嗝,“我谢谢你老人家,我身上没有钱,但我会报恩的。”

  老太太却没说话,搓了搓手,才开口:“不用报恩,我只是帮帮你们这样的年轻人……”她瞥瞥里珂,又说,“将来轮到你的时候,你们赢了以后,也帮帮普通人吧,帮帮我们这些没刀没枪的人吧,镇压或拷打的时候,就稍稍放过点吧。”

  里珂眉头一皱:“这说的是什么话,虽然总是一派斗倒另一派,清算来清算去,但大统领是不一样的,我们不会向普通人开刀。”

  老太太的眼神很复杂,有些促狭,似乎在自言自语:“都会的……免不了的……”

  里珂没听到,因为他自己话还没有说完:“……当然,除非他们反//革//命、传播谣言、试图颠覆大统领的统治,那就是与国家为敌……”

  “……”安德烈看了一眼他,摇摇头站起身,“我去上个厕所。”

  他很多天都没睡好,除了因为炮弹最近总是响得离帐篷很近,还因为最近他挨揍挨得特别多,缠在他身上的鬼变着法地折磨他,保持理智清醒总是很困难,他很想睡个好觉。

  等他慢吞吞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看见脸色很难看的里珂,正坐在小椅子上低着头,朝他使了个眼色。

  安德烈走过去才发现,刚才他们打了个照面的几个逃兵也在这里,比划着枪,让老太太把药和吃的都倒进他们的包里。

  老太太颤巍巍地给他们收拾,被凶神恶煞地吼了一声,嫌弃她慢,手下加快了些动作,但看着更颤了。

  里珂舔舔嘴唇,坐着搓手,还伸手把安德烈拉了下来,一起坐在旁边看。

  “让他们拿吧,他们有枪,反正老太婆也会往后方去的。”里珂不知道在跟安德烈说,还是在跟自己说。

  安德烈也就看着,毕竟那帮人武器齐全,他和里珂两个人,三条手臂,一把小刀,加起来不够四十岁,没必要为这个送命,抢劫而已嘛,乱世总难免。

  有个光头靠着柜台转枪,眼睛跟着老太太动:“有没有避孕//套啊?”

  周围的两个人挤眉弄眼地笑起来,一起看向老太太。

  安德烈眉头紧皱,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脱口而出:“喂!”

  三个人一起瞪着眼睛看过来,光头抬抬下巴:“让你说话了吗?”

  里珂瞟了瞟安德烈,安德烈揉揉鼻子坐了下来。

  光头挺挺腰,往她身上凑,手从裙下摸过去:“好几个月没见过女人了……”

  安德烈噌地一声又站起来:“你他妈疯了?”

  离他近的一个男人一步就迈过来,用枪托狠狠地砸了他的头,安德烈当即感到嘴里的血味,转头啐了一口,还没反应过来,男人又一下砸在他的脸颊,那里迅速肿起,安德烈觉得牙快掉了。

  旁边的里珂也忍不下去了,一下子跳起来:“妈的!老子可是当兵的!”

  说着弯下腰,如同一头牛一样直挺挺地朝他们撞去,撞到了第一个人身上,那人摔倒在地,抬起手就是一枪,打中了里珂的肩膀,里珂摇晃着撞在柜子上,紧接着就倒下来,这一枪把他气势都打没了,把他对死的恐惧都打回来了,他又不想站起来了。

  安德烈趁这个机会灵活地从抓他的人手下钻过去,一头撞向最瘦小的那个人,趁那人没站稳,抢过了他的枪,抬起来对着对面的人,拇指利落地关了保险,下一步就是扣动扳机,这个距离能一枪杀了对面的这个人。

  他犹豫了。

  他看到了对方的眼睛,他知道,如果现在杀了这个人,这个眼冒精光、斜眉吊眼、行事萎缩、欺软怕硬的下三滥,就会变成鬼缠在他身上,跟随他、欺辱他、虐待他、吊他的魂、搅乱他的意志,无法摆脱。

  所以安德烈犹豫了。

  他这一犹豫,对面的人上来就夺枪,安德烈死不放手,两人拽着枪拉扯争执;光头看都不看这边,正在掀老太太的裙子,因为老太太反抗,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里珂转过头没看老太太,抿着嘴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有个逃兵的同伙用枪对着争执中的安德烈和另一人,准备打死安德烈,但他们两个人动来动去,不是很好瞄准。

  等同伙终于瞄准了安德烈,又被后面撞来的里珂给顶到了一边,这两人又争执起来,远处传来摩托的轰鸣声,是其他逃兵朝这里驶来。

  安德烈被死死压在身下,但手还是紧紧地握住枪把,手背被划出了一道道血口,两人仿佛在摔角,男人一手不敢松开枪,另一只手要想点办法把安德烈揍死。他用一条手臂压住安德烈握枪的双手,腾出的手死命地连锤几下安德烈的胸口和腹部,直捶得安德烈如同落水的人,一下一下往外吐翻出的酸水。见这没用,男人又用掌横击安德烈的喉咙,安德烈梗着脖子吭哧吭哧地呼吸,然后缩着脖子掰枪,男人另一只手用力,这只手就会放松一些。安德烈鼻息间都是倒呛的血,他闻到一股火药的刺鼻味和男人身上的汗臭味,混在墙面斑斑的霉味中,他太阳穴突突地跳,如同战鼓咚咚地敲,催得他神经绷紧,告诉他生死就在这阵鼓点后决出。

  男人也发现了安德烈手上的动作,不打了,压在安德烈身上发了狠地往前推,安德烈的背贴在地上被一路顶到墙上,头咣得撞了一声,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男人就着墙,压住安德烈的一条腿,抓着他的一条腿往上压,要压出个“一”字型来,这拉扯疼得安德烈大叫,那边里珂已经被枪口对准了脑袋。

  安德烈突然想,他才十四岁,会有今天,到底是谁的错,伏基罗是个糟糕的父亲,他才会频繁地面对生死关头。他远远地看见里珂被压在地上,枪口弹出火,一颗子弹打死了这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还没能为大统领“扫灭一切敌对势力”,也没能远远地逃开,进退不得,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就先废掉一条手臂,进而死在一场药店斗殴里,那么里珂会有今天,又是谁的错。有没有那种地方,就是人生下来就过很安逸富足的生活,然后他们天真骄傲,文明高尚。

  压在他身上的男人陷入一种弑杀的狂热,他狠命地朝下压安德烈的腿,叫声比安德烈还大,在这种摧毁别人的过程中,一定感受到了快乐,就这么个档口,安德烈松开一只手,男人的压他手的胳膊滑了一下,安德烈猛地从他手下抽出了枪。

  又一次,在生死关头,安德烈赌赢,再一次为自己争取到千载难逢的机遇,拿枪对准了这个人。

  杀死里珂的人正站起来,那人一脸横肉,邋里邋遢,即便里珂死了,也要泄愤地在尸体上踩两脚;□□老太太的人正扯掉老人的,不顾一切地把人拉过去,听着她的嚎叫甚至更加兴奋;而被枪对准的这个人,眼神发狂,流着涎水,骂骂咧咧,一口黄牙,狂暴粗鲁,卑鄙下作,手还试图来抢枪,等不及要给安德烈一巴掌。

  凶恶的、暴戾的、下作的、猥琐的、肮脏的、卑鄙的、狂暴的、渣滓一样的、鬣狗一样的暴徒,为所欲为,强取豪夺,活着实在是太让人不爽了,只是因为这种人会缠上自己就由他们逍遥,向他们认输,哪有这种道理,他妈的这世上没有他安德烈亚历山德罗维奇不能走的路!安德烈咬紧牙,有种不顾一切的快活,他用当年笃定自己必须活下来的倔强稳稳地握住枪。只能说,他热爱报复。

  于是他咧开嘴亮出出带血的牙,露出凶狠的笑,扣动扳机:“那就他妈的来找我索命!”

  有些人,或许天生就擅长杀人。

  再没有人站着之后,安德烈才滑坐到地上,靠着墙喘气。

  除了远处老太太的啜泣声,一切都对他来说太安静了。

  他望着地上的死尸,周围一切都模模糊糊,他仿佛在朝真空中远去,声音和光彩都没有朦朦胧胧,渐渐地,在自己的喘气声中,他听出了几道其他几道呼吸,响在他耳边,似乎有什么东西,来到了他身边,留在了他身上,趴在了他背后,贴在他脸边,彰显了存在感。

  安德烈疲累地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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