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应南靠在楚子乾的身上,续道:
“皇上那时因阿筠的战死而对楚威德恨之入骨,但是,他和你之间其实并没有深仇大恨不是吗。
“如果你能不去干预他向楚威德复仇,他未必要抢你的太子之位啊!”
“然而,”楚子乾此刻也只能苦笑,“我又怎么可能任由他害死阿德?那样母后会恨我一辈子的。”
江应南闻言心中有些酸涩。
所以归根结底,楚子乾还是在渴望母亲的爱。
为了得到母亲的爱,他不得不与楚连墨作对,而为了和楚连墨作对,他不得不干出危害百姓的事。
又正是因为他干出了那些事,楚连墨不可能再任由他当这个太子。
自此,他们兄弟之间就已经是死结了。
可是母爱真的是终其一生非得到不可的东西吗?如果那个母亲根本就不配呢?
为何非要为了这份执念,而让自己成为自己讨厌的模样。
“阿南,你还记得吧,我那时就跟你说过,我的判断是即使换了材料堤坝也能用上两三年,等我彻底除掉楚连墨后,就将那堤坝重新修过……
“只可惜,我的判断失误了。”
事实上楚子乾那阵子一直对此事深感不安,才会对江应南说起堤坝和账本的事。江应南是他在这世上唯一可以倾诉烦恼的人了。
“好了子乾,错误已经酿成,再自责下去也是无益。”江应南柔声安抚着楚子乾。
“……抱歉,总是让你来安慰我。”
楚子乾一个转身,反抱住了江应南,“明明是我一直在伤害你辜负你,我现在应该天天跟你道歉哄你开心才对。”
江应南莞尔一笑,“不用哄了,我现在能天天和你平静安乐地待在一起,这已经是我最大的开心了。”
这段时间,江应南不得不承认他过得前所未有地安宁幸福。
眼看楚子乾天天在安分生活,没有要重新兴风作浪的打算,他便总在思考要不要彻底原谅楚子乾,和他再续前缘。
平心而论,楚子乾对他向来都不错,可以把他放在任何东西的前面。除了为了母亲对付楚连墨。
而想到楚子乾和他母亲之间的关系,江应南也联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现在在朝堂上天天都能见到父亲,可是,已经很久没见过江家的其他人了。
就只上次在父亲寿宴时匆匆回过江府一趟,但那天江家每个人都忙前忙后地招呼客人,包括阮氏在内,都顾不上跟他多说什么。
自己的母亲相比起文盈盈,大约也能算是个慈母了吧。
江应南忽然就对母亲思念了起来。
“子乾,明天是休沐日,但我想回江家一趟,就不陪你了。”
“阿南,我能陪你去吗?”楚子乾拥着江应南的胳膊紧了紧,“我现在很珍惜能和你在一起的所有时间。”
江应南心中一甜,“当然可以。只是我以为你会很讨厌见到爹他们。”
“呵,要说我对你爹与我兵刃相见已经完全不介意是假的,但他既然是你的家人,为了你我会试着放下的。”
“谢谢你子乾。”
“那就早些休息吧。”楚子乾在江应南的额上轻轻一吻。
聪慧如楚子乾,哪里能觉察不到江应南的态度已经完全松动。
要不是今日他刚丧母,便会就此和江应南破镜重圆了。
而这个晚上,楚子乾本以为自己会彻夜难眠,但他感受着怀中江应南的体温,居然入睡得很快。
第二天一大早吃过早饭后,江应南和楚子乾二人便一起往江府的方向出发。
江应南先用鸽子送了封信过去。
所以当他到江府的时候,收到消息的众人已经都在中堂等他了。
“阿南!”江平忠率先激动地迎上来,“好久不见!”
“阿南你回来了啊,”江成锦也抱着一个两三岁的男童走过来,对着男童吩咐道:“来,叫三叔。”
“三叔好!”男童对着江应南甜甜一笑,脆生生地叫道。
江应南盯着那张胖乎乎的可爱小脸,有些失神。他离开江府的时候侄子才几个月大,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现在却已经会走路会说话了。
而此刻的楚子乾则在想,这就是他曾经用性命来威胁江成锦的人。他一时不免颇为尴尬。
“楚公子也来了。”江震雄想起也该招呼楚子乾一声,却有些不知该如何称呼楚子乾。
楚子乾忙道:“江叔叔不必客气,叫我名字便好。”
“……”江震雄要和他打交道也同样很尴尬,将目光转向了江应南,“南儿,你娘在厨房忙着做你最爱吃的菜呢,应该一会儿就好了。”
“娘她……亲自下厨给我做饭?”江应南心中不禁既惊喜又感到难以置信。
江震雄微笑道:“我早就跟你说过你娘对你甚为思念,你还不信。”
他们正说着话,阮氏便匆匆忙忙走过来,手上似乎还沾着些面粉,满脸喜悦地开口:“南儿你回来了!我做了你昔日最爱吃的松鼠鱼,也不知你现在还喜不喜欢。”
“娘……”江应南用复杂的眼神注视着阮氏,“我以为,你早就忘了我这个儿子。”
“真是的,这是哪里的话?”阮氏苦笑了一下,“孩子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哪儿能说忘就忘。”
“可是以前我在家时你不喜欢我。”江应南有些委屈地轻声道。他从前很少跟母亲说心里话,但最近他的安全感提升了很多,不愿意再跟最亲近的人虚以委蛇。
“傻孩子,娘哪里是不喜欢你呢?”阮氏擦干净右手的面粉,伸手揉了揉江应南的头发,“娘以前只是怕你行差踏错,才不得不严厉些。如今你虽然久未回家,我常常都跟你爹打听着你的消息,他说,你已能独当一面为国效力,又已经改过自新成了善良正直之人,这让娘心中很是欣慰。再说……”
阮氏说着顿了顿,看了楚子乾一眼,“现在已经没人能欺负你了,娘也不需要再总是提醒你不要走歪路。”
这时江震雄也开口道:“是啊南儿,你娘以前严厉些都是担心你啊。”
“真的吗?”江应南眼圈红红地凝视着母亲,“娘真的没有不喜爱我过?”
“哎,如果真要说有的话,那也是看穿了你的心机,生怕你将来成为一个奸邪之人。”阮氏的神情严肃了几分,“南儿,你还记得你七岁时候的那件事吗?”
“七岁的时候?”江应南怔了怔,“什么事?”
“就是江家那个御赐花瓶被摔碎的那件事。”
听到“遇赐花瓶”几个字时,江应南的脸色瞬间一变。
“瞧你这反应,为娘就知道自己是猜对了。”
在江应南七岁那年,楚文帝为表彰有功之臣,赐了个昂贵的花瓶给江家。
结果没几天,花瓶就被摔碎了。
在碎花瓶的附近有一块玉佩,这玉佩是江成锦的。
当时的江成锦八岁,正是猫嫌狗弃的年龄,顽皮异常,天天不是用弹弓打鸟就是捉弄下人,把江府搞得鸡犬不宁。再结合那个玉佩,江震雄理所当然地认为花瓶是江成锦打碎的。
然而,当时的江成锦坚决不承认,也不承认他到过放花瓶的房间。
没到过房间玉佩怎么可能遗落在那里呢?江震雄便认定江成锦在撒谎,狠狠揍了他一顿。
其实虽说是御赐之物,楚文帝赏给江家的东西很多,不至于样样都来清算,也不至于因为不小心打碎一个花瓶就要降罪于江家。江震雄并不是因为这个而责打江成锦,而是怪他不诚实。
而平时稍微挨点打就鬼亏狼嚎着认错的江成锦,那天还偏偏特别硬气,直到后来实在撑不住了,这才承认花瓶是他打碎的。
“南儿,打碎花瓶的人,其实是你吧?而且,你是故意的。”
“……是。”对于那么多年以前的童年旧事,江应南没有再撒谎的必要。
“有这事啊?嗯,好像是有……”身为当事人的江成锦却挠了挠头,一脸茫然,“我都快记不清了。”
他从前是世子,在承受殊荣的同时也承受着江震雄更加严格的要求,所以虽然江震雄基本上算是个慈父,他还是相对被责罚最多的一个,在那个特别顽皮的年龄更是日常被打骂,而他醒事又晚,对那时的很多事记忆都模糊了。
“什么?!”江震雄此刻却大为惊愕,“花瓶是南儿打碎的?阿阮,你是如何知道的?你又为何不早跟我说?”
阮氏苦笑了一下,“南儿总怪我偏心,却不知我也无法免俗,只是个护短的母亲罢了。”
“锦儿他那时虽然顽劣,但他做过的错事从不会不认,所以那时我见他一反常态,心中便起了疑。
“于是我便想,是谁最想陷害锦儿?是谁能做到打碎一个花瓶还偷了锦儿的玉佩,却不留下任何痕迹?又是谁甚至能精准地估摸到,锦儿不是什么宁死不屈的性子,只要被多打几下就一定会认错?
“那当然是我们最聪明的南儿了。
“我当时便去偷偷观察了一下南儿的神情……所谓之子莫若母,南儿在他哥哥被打时看似神情如常,眉间却也隐隐显出一种异样。
“只是这件事我毕竟没有证据,所以我没跟任何人提过。而且我有我的私心,才故意不去坐实。我知道南儿他这么做都是为了得到你更多重视,我又怎么忍心让他从此失去父爱?倒不如,我从此对他严厉些,由我来当这个恶人。”
“娘……”听完这番话,江应南心中不由得百感交集,“原来你一直对孩儿这般用心良苦!”
若是阮氏当时把事情告诉了江震雄,那挨打的就不是江成锦而是江应南了。对于蓄意陷害兄弟这么大的错误,江震雄定会严厉责罚,而看似温和柔顺的江应南实则敏感又记仇,他们的父子关系必然出现裂痕。
他们之间能父慈子孝那么多年,多亏了阮氏的这番心思,却让江应南认定她是个偏心的母亲。
“呵……”听完这个故事的楚子乾忽然轻笑了一声,“阿南,你七岁就会算计哥哥,而我九岁就决定要开始恨弟弟了,你说,我们是不是天生一对?”
江应南闻言不由得苦笑。
的确也正因为他和楚子乾能互相理解彼此阴暗的一面,才会互相吸引越走越近。
但只愿他们从此都能走在阳光里,舍弃那些龌龊心思。
“幸亏如今已经把话说开,我和爹娘以及两个弟弟定从此能和睦相处……子乾,”江应南体会得到他此刻看到自己合家和睦心中会有酸涩,适时安慰道,“以后你也是江家的一份子了。”
“乐意之至。”楚子乾露出一个最幸福的笑。
江震雄和阮氏对视了一眼,皆默默叹了口气,只好暂且接受了儿子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