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乖,听话,让人放心或者懂事,我更希望你开心,”蒙特说,“不需要为了不让我们担心而这样。”

  “宝宝,善解人意很好,但如果因此而委屈你,那就没有必要。”

  蒙特收回火焰,将做到一半的晚饭暂停,“我们说过的不是吗?可以难过,可以不开心,不想笑的时候当然也可以不笑。”

  景筠呼吸很慢,胸前起伏不大,自从那层快乐的面具从他脸上揭下之后他就变得沉默,一些梦幻的不真实的情绪从他身上脱落,一层厚厚的茧化作无形烟雾散去,龙拨开笼罩他的迷雾,终于从中见到了真实的他。

  但真实意味着缓慢、沉默,寂静流淌在这片空间,火焰微微摇晃,木头燃烧发出噼啪声音,他脸上的血色很少,皮肤太白,不动也不说话的时候像一个冰雕玉砌的雪娃娃,只有火光映在脸颊烘出的淡粉才能让他看起来多一些生气。

  空气安静了许久,半晌他才道:“可以吗?”

  蒙特说:“当然。”

  但景筠没有立刻开口。他垂着头,似乎是在思考该怎么开口。蒙特静静等着。

  事实上,这些日子以来,他不只是不开心,蒙特能够感觉到,他在试图把自己封闭起来,就好像一个受到了伤害的小动物,尝试竖起一道屏障,把自己与其他生物隔离开来。

  他越来越少分享自己的心事,话越来越少,以前晚饭这段时间是他最喜欢的聊天时间,在温暖火光的包围中,他边吃,边向蒙特讲述自己白天的经历——从他逐渐长大以后,他在蒙特身边的时间就渐渐减少了,龙觉得他应该拥有自己,给他留足了空间,不想让自己显得像一些专制的家长,小鸟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只要晚上记得回家就好。

  他有时会有些矛盾,既想小鸟自由,又想他能更多地依赖自己。这种心态在景筠成长过程中一直存在,但现在好像又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迄今他还没完全发觉。

  他可以给予景筠全部自由,尽管实施起来稍微有点难度,但还算顺利。小鸟白天自在翱翔于天际,一到夜晚仍然会选择回家,并和他聊天,毫无保留分享一天的见闻,不存在任何诱导限制因素,仅仅是因为他想。龙不可否认的是,他为此感到高兴。因为某种意义上,这代表景筠选择了他。

  但这种状态在布莱离开之后发生了变化。最初几天景筠好像没有意识到这个事实,那双眼睛一直是茫然的,表面跟他们一起忙来忙去,似乎很清醒,但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眼神空洞,记忆停留在布莱离开那一瞬间,往后全是空白。他没有哭,一滴泪也不曾流,仿佛布莱的离去带走了他的情感,自此不再波动,每天浑浑噩噩过去,也可能一直没有过去。

  直到几天后他在树上找到景筠,小鸟记忆里的时间才重新开始流动。当时景筠在他怀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哭累了,睡着了,他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但最近小鸟的表现他都看在眼里,分明没有过去。

  景筠表面表现得再正常不过,不常在身边的,比如艾文艾诺和贝瑞安他们看不出来,在他们眼里,景筠经过一段时间的消沉期,现在恢复得已经很不错,能吃能喝,还会跟他们一起出去玩。这让他们原本提起来的心都放了回去。

  如果蒙特没有发现景筠经常夜间惊醒,或许他也会这样以为。

  他早该知道,小鸟从传承记忆里不止学到了法术和经验,还有伪装和忍耐,经过成长的淬炼,他把这些都融进了骨子里。因为一直以来都生活在相对稳定的环境中,没有再失去什么,所以他并没有表现出来。但布莱的离去显然把平衡打破了。

  他以前只是在梦里经历失去父母这件事,记忆缥缈,没有实感,但依然让小鸟难过不已,很久才从中走出。现在是第二次。

  这几天他白天表现很好,没有一点难过的样子,夜晚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经常半夜睁着眼睛无声望着山洞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以为蒙特没有发现,实际上龙早就发现了,只是不想逼迫他,想等他自己开口。

  可等啊等,只等到他白天表现愈发正常,夜间加倍失眠,虽然翻身的动静尽量控制到最小,可龙就在他身边,很难不察觉到。

  蒙特觉得自己等不了了。他隐隐感觉到景筠和自己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如果再不做些什么,可能会彻底失去机会。

  而且更重要的是,再这样下去,不等景筠开口,他的身体就会率先崩溃。

  所以,今天他主动戳破了这层窗户纸,并期待景筠能够说给他听。

  等了许久,景筠双手交握,呼吸拉长又放缓,几次想要开口,却不知为何又没有。

  蒙特在这时候显得格外有耐心,他没再说话,也没有用语言和动作进行催促,景筠侧坐在他腿上,他开始处理剩下的食物,在景筠沉默的时候,他把晚餐做好了。

  金黄香甜的面包切成小块,蒙特用叉子叉起一块,蘸上蜂蜜,喂景筠:“宝宝——”

  景筠张开嘴,面无表情把东西吃下去。蒙特就这样一块一块地把他的晚餐喂进去,感觉差不多到了他平常的饭量,便收起餐具,自己处理剩下的食物。

  景筠没反应过来,以为他还要喂,下意识张口,看到他自己把食物吃了,抬起头,目光有些呆呆的。蒙特轻轻捏了捏他的下巴,“还饿?”

  小鸟很慢地眨了一下眼,蒙特掌心覆盖他的胃部,“还要吃?”

  景筠迟钝地伸手摸摸肚子,感觉已经饱了,他摇摇头。

  蒙特说:“好。”

  “渴不渴?”

  小鸟:“嗯。”

  他递给景筠一杯牛奶。

  景筠一口接一口把牛奶喝光,唇角残留一抹白,把杯子放回去仍然无知无觉,转而继续出神。蒙特替小鸟注意到,本能促使他将其抹去,收回手,半晌捻了捻指尖。

  蒙特熄灭火堆,余下夜明珠照亮四周,浅白色光没有多少温暖,景筠脸上刚刚出现的淡红再次褪去,他不得不将其搂紧。

  寂静持续良久,直到到了平日该睡觉的时候,景筠才拽了拽他的衣服,小声说了一句话。

  蒙特没听清,“嗯?什么?”

  小鸟说:“……这几天,我睡不着。”

  蒙特慢慢坐直身体,一只手横在景筠腰间,以保护的姿态,轻声道:“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我也……不知道。”

  他慢慢的,声音酝酿起涩意,“我以为你们,想看我,高兴一点。”

  “但是,我觉得好难。”他一字一顿,仿佛把这些话说出来用了极大的勇气。蒙特用眼神鼓励他继续,并不断轻抚他的后背,令他放松下来。

  剖白自己是一个尤为艰难的过程,景筠抿了抿唇,磕磕绊绊地说:“艾诺一直在逗我开心,我知道,你们都关心我,我也很想尽快走出来,我不想你们担心。”

  “的确,我是想看你高兴的样子。”蒙特说,“但这不重要,这些东西都没有关系,只有你最重要。”

  他当然想看到景筠开心,想看到景筠笑,但如果他的笑容不是发自内心的,而是为了让他们放心,那就没有必要。

  这些话不难理解,“我们想什么不重要,他们的期待是他们的事,最重要的是你。”

  景筠捏紧他的衣角,指尖变得青白,蒙特握住他的手,一点一点帮他松开手指,插进他指间,和他形成十指相扣的姿势。

  掌心相贴,热度源源不断传递过去。

  所有竖起的防备隔阂犹如水面上一层薄薄的冰,一点一点被融化了。景筠眨了眨眼,一滴泪砸下来。

  “我知道爷爷已经走了很久,可是我现在还是会想到他。我以为我太慢了。我……可是,我没有办法。”他有些语无伦次。

  “嘘,不要着急,宝宝,这很正常。”

  蒙特用另一只手揽着他,轻轻抚摸他的侧脸,吻去他的眼泪,“布莱爷爷对你那么好,从小到大,你们相处了那么久,感情那么深,你怀念他,为他的离去感到难过,不管多久都很正常。”

  “有些悲伤持续时间长,因为你付出的感情很多,这种情绪不需要特意控制,只要不过度沉湎——”蒙特想起来什么,问景筠:“你每时每刻都很难过吗?”

  景筠说:“前段时间是,但最近好多了,只是偶尔看到爷爷留下的东西,想到他,会觉得难过。”

  “那就好。”

  蒙特说:“这就没有关系。”

  蒙特忽然抱着他站起来,景筠呆了呆,“怎么了?”

  龙变出翅膀,“既然想他,那就去看看他。”

  归处坐落着大大小小的石雕墓碑,每一块墓碑对应一条逝去的龙。蒙特带景筠找到布莱的墓碑,和其他墓碑不同的是,它是用一块留影石做成的,里面保存了一段布莱生前的画面:灰龙像往常一样坐在洞前,朝对面招手,笑着说:“小鸟来啦。”

  精灵为留影石储存了足够的能量,确保它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消失。

  夜风微凉,蒙特将外衣披在景筠身上,归处黑漆漆的,只有这块留影石有光,景筠蹲下身,蒙特没有听到哭声,也没看到眼泪,他只是静静望着那块留影石。这是他在布莱离开以后,第一次清醒状态下靠近这里。

  过了一会儿,画面发生变化,布莱拿着一颗桃子,笑眯眯道:“谢谢小鸟。”

  景筠说:“不客气。”

  声音随风而散。

  不好意思,这几天有点事,写得比较慢qvq